正文 讀書的境界2(2 / 3)

興趣讀書乃是一種快樂的閱讀,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讀者沒有任何心理負擔,輕輕鬆鬆進入,快快樂樂接受。興趣讀書所能達到的境界,就是始終興致盎然。他如同走進景致絕佳的山水,看山島聳峙,看清水流長,看花繁似錦,看草綠如茵。他打開相機,一步一景,摁動快門,攝進一切,心中充滿了欣賞美景的滿足。他又如遇到了一見鍾情的美女,看她明眸如意,看她皓齒稱心,看她一切皆是天生麗質,如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正因為書是你希望得到的,是你想看的,所以,你會始終對書的內容充滿濃厚興趣,懷著好奇心去尋找每一個精彩的細節,每一個造句,每一個用詞。興趣讀書,不但容易進入,也容易接受。不是刻意去記憶,不知不覺間就領略了所讀內容,並在無意間記住了它。所以興趣閱讀又是高效的閱讀。

正因為興趣閱讀如此之好,所以曆來受到名家的追捧。在林語堂那裏,甚至把興趣視為真正的讀書,舍此都不能稱為讀書了。

三、陶然忘機:理想的讀書境界

理想的讀書境界,是我們很少能夠達到、很少能夠見到的讀書狀態。在中國的讀書曆史中,記載不多。春秋時有孔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那是欣賞音樂,當然也包括欣賞詩在內,可以勉強算作讀書的。還有晉末南朝宋初的偉大詩人陶淵明,他在《五柳先生傳》中描寫了五柳先生,也是他自己讀書的狀態,說他“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每有會意,欣然忘食,是說每當書中寫的意趣與陶公的意趣一致時,他就興致蓬勃地讀下去,忘記了一切。食為人先,在人的生存條件中,吃飯是第一位的。俗語常說一句話:吃喝玩樂,吃飽喝足,才會想到玩樂。孔子不知肉味,陶淵明忘記用餐,連人最重要的需要都忘掉了,可見讀書之陶醉,已經到了極致。

作為讀書的最高境界,此一境界具有這樣幾個特征,嚐試言之:

第一個特征就是忘我。忘我,首先當然是自我的失去。我到哪裏去了?被書所俘虜了,被書攝取了靈魂,被書所同化,我完全沉浸在書中,書就是我,我就是書了。陳寅恪談讀古人的書,經常講同情之理解。他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中說:“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殘餘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後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遊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此處所談的同情之了解,講的是發揮想象重構曆史的原貌。用之讀書,就是設身處地地去理解古人,就是感同身受。讀書的最高境界所達到的忘我狀態,是一種無意識的感同身受,就是在自我的失去中,與作者同體。但也就是在自我與作者與書的同體中,讀者把書、把作者化為自己,書吸去了讀者的靈魂,同時也是讀者攝取了書的靈魂的過程。換句話說,在讀者的忘我中,讀者重構了自我,而這一自我已經融進了讀者所閱讀的書。書對讀者的作用,有的是耳提麵命的教育作用,但是這種作用的效果如何,卻值得深思。一般來說,即使有效,卻也有限。很簡單,耳提麵命的教育是強迫的教育,是生硬的教育,極易引起讀者的反感。而書使讀者忘記了自己、失去了自己的作用,則是一個自然的陶冶的過程。什麼是陶冶?陶冶就是把讀者和成泥,化為鐵水,然後在書的模子下,重塑一個讀者。不過,這是一種理解。按照伽達默爾的闡釋學理論,讀書是讀者與書的對話,是互相的,而非單向的影響。照這種理論去理解,陶冶則是把讀者與書都和成泥、化為鐵水,然後再造一個讀者,此時的讀者已經不是讀書之前的讀者,而是與書同體的讀者了。這就是讀書達到最高境界時的奇效。

第二個特征是精神的大解放大自在大自由。所謂的忘我,不僅僅是忘了讀者自身,其實連同現實中與讀者有關的一切全都忘卻。在此種狀態下,一切的是是非非,一切的利害得失,一切的苦悶煩惱,都煙消雲散,化為烏有,隻剩下書的世界。所謂陶然忘機,說的就是這樣的精神狀態。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之下,讀者的心理徹底放鬆,再也沒有緊張,沒有壓力;讀者的思想徹底解放,沒有任何禁忌,一任其自由飛翔。著有《閱讀史》的加拿大學者阿爾維托·曼古埃爾描述過他自己的讀書境界:“我也習慣在床上閱讀。在我度過童年夜晚的許多床中、在過路車輛的燈光陰森恐怖地掃過天花板的奇怪旅館房間裏、在那些味道與聲音對我而言很陌生的屋宅中,在夏季平房的小住宅中——海風帶著鹹濕黏味,或者山中空氣如此幹燥,我甚至要在身旁放一個裝有油加利樹水的蒸汽盆,以幫助呼吸——床和書的結合讓我有一種夜夜都可以回去的家的感覺,在任何天空之下,將沒有人會大聲吆喝,要我做這做那;我的身體一無所需,在這些紙頁之下一動不動。所發生的事是在書本上,而我是故事的敘事者。生活之所以發生,乃因我翻動這些書頁。”在安靜的環境中,在如家的安全感中,曼古埃爾的閱讀狀態,已經進入到完全與書中故事融為一體的狀態。他取代了作者,成為故事的敘事者。說到此處,會有人提問,書中也有與現實相近的是非得失,讀者既然與書同體,自然也會體會到書中所描寫的人世的一切是非煩惱。此說不錯。書是第二自然,第二社會,第二人生。所謂第二,乃是說書中的自然,是作者書中的自然,已非真實的自然;書中的社會,是作者所寫的社會,已非現實社會;書中的人生,是作者所寫的人生,已非真正的人生。雖非現實,但是它源自現實。而且如果我們留意傳世經典的話,我們就會發現,凡是經典,必然是關切現實、關切人和人性、人生的。經典作者洞察社會人生,洞察人性,揭示社會與人生、人性最本質的一麵,其書才能稱為經久流傳的著作。所以,讀者閱讀時,思想情感必然隨著書中天地的變化而變化。民國時期,有女子讀《紅樓夢》,陪林妹妹哭,陪林妹妹笑,陪林妹妹嚐盡人間的冷暖。林妹妹不得嫁賈寶玉成就金玉良緣,焚稿斷癡情,命歸太虛幻境,此女竟也自盡,隨著林黛玉去了。這豈無苦悶煩惱?有,自然有。但是我們要說的是,讀者閱讀中所體驗的情感是非,是想象的情感是非,對於文學作品而言,是審美的情感體驗。這種審美的境界,恰恰是讀者被書從現實中解脫出來而獲得的,讀者所得到的情感體驗正是精神自由想象的結果。

第三個特征,是獲得發現與創造的快意。讀者讀書進入最高境界時的快樂,不簡單隻是擺脫現實一切束縛、精神獲得解脫的歡樂,還有發現與創造的快樂。我在研究經典時,曾經討論過讀者閱讀經典時所產生的創造性快樂。經典之所以吸引人,其主要原因之一在於它的陌生性。凡是優秀的精神產品所提供給讀者的精神食糧都是獨一無二,不可重複的,因此也是陌生的。讀者在閱讀這樣的圖書時所產生的感覺就是陌生感。在讀者的閱讀中,經典的陌生性帶給讀者的是創造性的快意與歡樂。對於人類而言,無論庸才還是天才,都有創造的潛在心理,因此而具備創造的渴望。然而由於各方麵條件的限製,並非每個人都會有創造並享受創造的快樂。而經典閱讀則是滿足人創造渴望與歡樂的重要活動。讀者在閱讀經典時,是帶著個人的前見而走向經典的。而在與經典的交流中,經典或者證明了讀者前見的合法性,其實就是證明了讀者前見的創造性,從而獲得創造被證實的快感;當然更多的時候則是經典突破了讀者的前見,打破讀者的成見,使讀者在閱讀中收獲發現的快樂。伽達默爾講到何謂研究者的發現時指出:“對於研究者來說,在科學中具有決定意義的就是發現問題。但發現問題則意味著能夠打破一直統治我們整個思考和認識的封閉的、不可穿透的、遺留下來的前見。具有這種打破能力,並以這種方式發現新問題,使新回答成為可能,這些就是研究者的任務。”其實這段話完全可以挪用來論述經典的陌生性給讀者帶來的創造性心理快樂。經典閱讀的關鍵亦是發現,而這種發現即來自閱讀時對前見的證明,更是對前見的打破,為新的前見的建立打開了更深邃、更廣闊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