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書的境界2(3 / 3)

那麼怎樣的讀書才易於達到這樣的境界呢?我以為有三種閱讀方式容易達到陶然忘機的境界。

其一,是無功利的讀書。功利的閱讀固然是主要而且普遍的閱讀,自古而然,而且越到現代,這種閱讀傾向也就越嚴重。到了今天一切以利益為先的社會,讀書和利益就是經濟法則上所說的投入與產出的關係。投入一分的時間和精力,就要有一分的收入,因此無功利的閱讀,在一些人的眼中幾乎不可想象。但是,為什麼魯迅、林語堂等現代著名作家把這種閱讀才稱為真正的讀書呢?就是因為這種不帶任何目的的讀書,才會使人心無旁騖,無拘無束、心情愉悅地讀書。沒有外在的紛擾,沒有個人讀書的心理障礙,極為容易集中心力,進入到忘我的狀態。

其二,是無限製的讀書。讀書就其本質來說本來是沒有禁區的,讀者應該享有充分的自主權。所謂無限製,乃是指讀書人沒有任何緊箍咒,沒有任何顧慮的讀書,想讀什麼就讀什麼。不會有人對其指手畫腳,不會有人對其說三道四。這是保持閱讀中思想自由與想象自由的必備條件。伍爾夫說:“關於讀書,一個人可以對別人提出的唯一的指導就是不必聽什麼指導。”“因為,作為一個讀者,獨立性是最重要的品質;因為,對於書,誰又能製定出什麼規律來呢?”“如果把那些衣冠楚楚的權威學者請進圖書館,讓他們來告訴我們該讀什麼書,或者我們所讀的書究竟有何價值,那就等於在摧毀自由精神,而自由精神恰恰是書之聖殿裏的生命所在。”而在現實中,想要獲得無限製讀書的環境,也真不易。

孩子自然不必說,要聽老師的、父母的,還有自稱為兒童閱讀專家的。這也不宜,那也無益,劃了許許多多的圈子,設了許許多多的清規戒律,搞得孩子無所適從。當然,對未成年人而言,因為他們的心智還不成熟,需要有成人的閱讀指導,但是指揮的人多了,保姆多了,未必有利於兒童的讀書。所以我從來就反對給兒童搞什麼推薦書目,更何況必讀書目。即使要做的話,也應該以哪類書不適宜兒童閱讀的原則來指導為好。如同歐美的電影、電視和圖書,明確哪些為少兒不宜,才真正有益。現在,我們一方麵搞什麼推薦書目,另一方麵卻放任一些暴力、情色、陰謀、厚黑的成人節目和圖書泛濫,不給兒童設任何防火牆,我認為這真真是丟了西瓜,捧起了芝麻,不知何輕何重。

至於成年人,我們沒必要設任何閱讀限製,即使是壞書,讀讀也未嚐不可。要相信讀者的判斷能力、理解能力和消化能力。當年孔子整理周朝以前的詩歌,刪去了許多,保留下來的作品,在《周南》和《召南》等詩篇中還有像《野有死麇》那樣近乎今天偷情的詩(“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兮,無使也吠”)。當年鬱達夫的《沉淪》發表後,在文壇引起很大的轟動,有的批評家批評此書為“不道德的書”。但周作人1922年3月26日在《晨報副鐫》中鮮明地為其辯護,認為這篇小說“所描寫是青年的現代的苦悶,似乎更為確實。生的意誌和現實的衝突,是這一切苦悶的基本。人不滿足於現實,而複不肯遁於空虛,仍就這堅冷的現實之中,尋求其不可得的快樂與幸福。現代人的悲哀與傳奇時代的不同者即在於此。鄭重的聲明,《沉淪》是一件藝術的作品”。如今這篇小說已經成為現代經典作品。周作人在這篇文章裏討論到其中所謂的一種不道德的文學,也是頗有啟發的。他說有一種被稱為不道德的文學,是反因襲思想的文學,也就是新道德的文學,“例如易卜生或托爾斯泰的著作,對於社會上各種名分的規律加以攻擊,要重新估定價值,建立更合理的生活,在他的本意原是‘道德的’,然而從因襲的社會看來,卻覺得是‘離經叛道’,所以加上一個不道德的名稱。這正是一切革命思想的共通的運命,耶穌、哥白尼、達爾文、尼采、克魯泡特金都是如此;關於性的問題如惠特曼、凱本特等的思想,在當時也被斥為不道德,但在現代看來卻正是最淳淨的道德的思想了”。我研究中外經典,就發現有許多經典在曆史上都有被禁的曆史,中國的《水滸傳》、《紅樓夢》、《西廂記》被禁過。而在歐美,“斯坦貝克、馬克思、左拉、海明威、愛因斯坦、普魯斯特、威爾斯、海因裏希·曼、傑克·倫敦、布萊希特與數百位其他作家,都受到類似墓誌銘文般的致敬”。即使在號稱自由的美國,“我們的許多極富文學價值的著作——例如《哈克貝利·費恩曆險記》、《憤怒的葡萄》、《湯姆大叔的小屋》以及《第二十二條軍規》等,都在這個或那個時期遭受過查禁”。縱觀西方書史,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一部經典的傳世史,就是一部經典的焚書、禁書史。這說明對書的道德價值的判斷,是有曆史局限性的。因此,設定閱讀的禁區,哪些不讓讀,哪些可讀,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其三,是無障礙的讀書。無障礙的讀書,此處主要指讀者的接受水平與所讀的書基本持平或接近,這樣才有能力與書對話與交流。讀者的閱讀水平包括語言水平和認識水平。前者是讀懂書的基本條件,不具備這個條件,就無法進入閱讀。這是古人所說的文字之隔。比如讀中國古代詩詞,沒有中國古代的詩詞常識,不懂何為比興,何為寄托,何為用典,何為格律,何為詩體,缺少這樣的基本功,讀起來磕磕絆絆,似懂非懂,甚至雲裏霧裏,就無法領略中國古代詩詞的境界。語言是進入作品的大門,而認識能力則是進入作品之後,能否登堂入室理解作品,理解多少的問題。曹植說過:“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泉之利,乃可以議於斷割。”就是講讀書人必須具備與作品相同或相近的水平。因此從對作品的理解角度來看閱讀,閱曆直接影響到讀者理解的能力,也直接影響到讀者收獲的多少。比如同樣一部《紅樓夢》,學生時代閱讀此部小說,我們可能更多地關注到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而有了更豐富的閱曆時,也許我們就會從寶黛的愛情延展到賈家這個貴族家庭的盛衰;即使是看寶黛愛情,我們也會由簡單的同情,深入到對這一對戀人命運的追索。所以,同一部作品,讀者在不同時期閱讀,所進入的陶然忘機的境界也會有所不同。

今人讀書,最害怕經典,很難讀進去,就是不容易接受。在與學生和讀者的交流中經常會聽到這樣的抱怨。原因何在呢?經典本身思想深刻、敘事宏大,不太能夠輕易進入,是客觀原因;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現在社會的現代傳媒造就了大量的淺閱讀和碎片化閱讀的讀物,使人們習慣於閱讀即時、消閑、淺顯的讀物,不再適應思想深邃、史詩般的敘事的作品;再加上青年人閱曆有限等等原因,造成了閱讀經典的障礙。這是一個很難破解的怪圈。越是難於接受經典,就越難培養高水平的閱讀能力和習慣。而越是閱讀水平低,也就越畏懼經典,當然就更難於進入自由的閱讀境界。打破這個怪圈,沒有其他途徑,關鍵還在於讀者個人的努力。要克服習慣於淺閱讀和碎片化閱讀的閱讀心理和閱讀方式,選擇與自己興趣相近的經典讀物閱讀。開始進入也許是強迫的,因此也是痛苦的。但是因為所有的經典之作不僅在於它的內涵,其表達與表現也是經典的。美國著名作家艾略特說過:“當一位偉大的詩人同時也是一位偉大的經典詩人的時候,他所用竭的就不僅僅是一種形式了,而是他那個時代的語言;在他的筆下,那個時代的語言將達到完美的程度。”所以,我們相信經典的語言藝術也是極為優秀,因而也是有其吸引力的。在最初的強迫閱讀之後,一定會帶來閱讀的愉悅。當我們有了一定的經典閱讀量之後,我們的閱讀能力和水平就會有相應的提高,我們也就有了與經典對話的資格,也就容易達到讀書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