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獨自在灣流中一條小船上釣魚的老人,到今天為止已經出海八十四天了,然而一條魚也沒有釣到。前四十天裏,有個男孩子跟他在一起。但是,過了四十天他還沒捉到一隻魚,孩子的父母對他說,老人現在準是碰到倒黴鬼了,換個說法,就是倒黴到了極點,孩子聽從了他們的話,於是上了另外一條船。第一個星期就捕到了三條大魚。那個孩子看見老人每天回來的時候船上總是空的,覺得很難受,他總是走下岸去,幫老人收拾釣繩。或者魚鉤和魚叉,還有繞在桅杆上的帆。老人的船帆上用麵粉袋片打了一些補丁,收攏後就像一麵標誌著永遠失敗的旗幟一樣。
老人看上去消瘦而且憔悴,脖子上有些很深很深的皺紋。在他的腮幫上還有些褐斑,那是太陽在熱帶海麵上反射的光線,所引起的良性皮膚癌變的症狀。那些褐斑從他臉的兩側一路蔓延下去。他的雙手由於常用繩索拉大魚,留下了一些很深的傷疤。然而這些傷疤之中沒有一塊是新的。它們像沒有魚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那樣的古老。他身上的所有,都顯得那麼古老,除了那雙眼睛。它們就像海水一般的藍,同時愉快並且不肯認輸的感覺。
“聖迭戈,”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邊時,孩子跟他說。“我又可以陪你出海了。因為我家掙了點兒錢。”
是這個老人教會了這個孩子捕魚,因此孩子很愛他。
“不了,”老人說,“你遇到了一條交好運的船,還是跟他們一直待下去吧。”
“不過你應該記得,你有一次,有差不多八十多天釣不到一條魚。然後就跟著有三個星期,我們每天都釣了好大的魚呢。”
“我記得的,”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怕失敗才離開我的。”
“是老爸非讓我走的。我是他的兒子,不能不聽他的。”
“我知道,”老人說,“聽他的話是理所應當的。”
“他對打魚這工作沒什麼信心。”
“是啊,”老人說,“但是我們有。不是嗎?”
“對,”孩子說“讓我請你到飯店去喝杯啤酒吧,然後咱倆一起把打魚的家夥事兒帶回去。”
“那好吧,”老人說,“反正都是打魚的餐館人嘛。”
於是他們倆坐在餐館的露台上,有幾個漁夫老拿老人開玩笑。但是老人卻並不生氣。另外一些年齡比較大的漁夫看著他,覺得有點難受。不過他們並沒有絲毫流露出來,隻是斯文地談論著海流,談起他們把釣繩送到海麵下麵有多深,談起他們在海上的見聞。當天打魚有些收獲的漁夫們全都已經回來了。他們把大馬林魚剖開,整片兒的排在兩塊木板上。每塊木板的一端都由兩個人抬著,搖搖晃晃地送到收魚的地方。在那裏等冷藏車來將魚運到哈瓦那的市場。而那些逮到鯊魚的人們已經把鯊魚送到海灣另一頭的鯊魚加工廠去了。他們把鯊魚吊在複合滑車上,去掉肝髒,割掉魚鰭,再剝去外皮,然後把魚肉切成一條條的,以備醃製的時候用。
每當刮起東風的時候,就會從鯊魚加工廠那隔著一道海灣飄來一股氣味。但今天因為風向往北轉了,隻有淡淡的一絲味道,最後還逐漸消散了,餐館的露台上陽光明媚,可人心意。
“聖迭戈,”孩子說。
“嗯,”老人正握著酒杯,回憶著好久以前的事兒。
“需要我去弄點沙丁魚來給你明天用嗎?”
“不,你打棒球去吧。我劃船還行,洛赫略會給我撒網的。”
“我很想去。就算不能陪著你釣魚,我也可以為你多少做點事。”
“你都請我喝了杯啤酒了,”老人說。“你都是個大人啦。”
“我幾歲的時候你第一次帶我上的船?”
“那天我把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拖上船,它差點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點就送了命。五歲那年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那天,魚尾巴砰砰地拍打著船上的座板,把座板都給打斷了。還有那用棍子打魚的聲音,我都記得呢。你把我朝船頭猛推,那兒擱著濕漉漉的釣繩卷兒,我覺得整條船都在顫抖,聽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魚的聲音,就好像在砍一棵樹。還記得我渾身上下都是甜絲絲的血腥味兒。”
“你真的記得那回事兒,還是我之前剛跟你說過?”“從我們第一次一起出海的時候開始,什麼事兒我都記得清楚著呢。”
老人用他那雙目光堅定的眼睛,憐愛地望著孩子。
“假如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一定會帶你出去闖一闖,”他說,“可惜你是你爸媽的孩子,你搭的又是一條交上了好運的船。”
“我去弄點沙丁魚回來好嗎?我還知道哪兒可以弄到四條魚餌來。”
“我自個兒還有今天剩下的。已經把它們全放在匣子裏醃了。”
“我去給你搞四條新鮮的來吧。”
“一條就可以了。”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從沒有消失過。現在又猶如微風初起的時候那麼清新了。
“兩條好了。”孩子說。
“那就兩條吧,”老人同意了孩子的意見。“你不是要去偷吧?”
“當然不是了,”孩子說,“這些是買的。”
“謝謝。”老人說。他心地單純,不去想自己什麼時候達到這樣謙卑的地步。然而他知道他現在就是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本來並不丟臉,因此也無損於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海流,我想明天會是個好日子的。”他說。
“你想上哪兒去?”孩子問道。
“到遠方去,等轉了風向再回來。我打算天亮以前就出發。”
“我想叫船老大也駛到遠方去,”孩子說,“這樣,假如你真的釣到了大魚,我們還可以趕去幫你的忙呢。”
“他可願意開到很遠的地方去。”
“是啊,”孩子說,“不過我可以看到一些他看不到的東西,比如說有隻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就會叫他趕著去追鯕鰍的。”
“他的眼睛這麼不好嗎?”
“簡直啊就是個瞎子呢!”
“這就怪了,”老人說,“他可從來沒有捕過海龜,那東西才傷眼睛呢。”
“別忘了,你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的海龜,可你的眼力還是挺好的呀!”
“我可不是一個一般的小老頭兒。”
“那你現在還有力氣對付一條真正的大魚嗎?”
“我想也許還有吧。再說我還有不少竅門可以用呢。”
“我們把家夥事兒拿回去吧,”孩子說,“這樣我可以拿了漁網去捕沙丁魚。”
他們從船上拿起了打魚的家夥事兒。老人把桅杆扛在肩頭,孩子拿著那個放著編得很緊密的褐色釣繩卷兒的木箱、魚鉤和帶杆兒的魚叉。裝魚餌的匣子被藏在小船的船艄的下麵了。那兒還有根用來對付被拖到船邊的大魚的棍子。當然了,誰都不會來偷老人的東西的,不過還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釣繩帶回家為好,因為露水對這些東西很不好。再者說了,就算老人深信當地不會有人來偷他的東西,但他還是認為,把一把魚鉤和一支魚叉留在船上,實在是一種不必要的引誘。
他們一起沿著大路走到老人的窩棚。從敞開的大門走進去,老人先將繞著帆的桅杆靠在牆上,孩子將木箱和其他家夥事兒擱在旁邊。桅杆跟這窩棚差不多一般兒長。窩棚是用大椰子樹的叫做“海鳥糞”的堅韌的苞殼做成的。裏麵有一張桌子、一張床、一把椅子。泥地上還有一處用木炭燒飯的地方。
褐色牆壁上(那牆壁是用纖維結實的“海鳥糞”展平了疊蓋而成的),有一幅彩色的耶穌聖心圖和一幅科布萊聖母圖。這是老人妻子的遺物。牆上以前掛著幅他妻子的著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這是因為看著那照片,他覺得自己太孤單了,它現在就在屋角擱板上,在他的一件幹淨襯衫下麵放著呢。
“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嗎?”
“有鍋魚煮黃米飯。你想吃點嗎?”
“不了。我得回家去吃。需要我給你生火嗎?”
“不用了。等會兒我自己來生。我可能就吃冷飯了。”
“我把漁網拿去可以嗎?”
“當然。”
其實沒有什麼漁網,孩子甚至還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把那漁網賣掉的。然而他們每天要扯一遍這種謊話。也沒有什麼魚煮黃米飯,這一點孩子也是知道的。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字,”老人說。
“我拿漁網撈沙丁魚去。你想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嗎?”
“好吧。我有張昨天的報紙,我想看看棒球的消息。”孩子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昨天的報紙。然而老人把它從床下取出來了。
“這是菲多利克在雜貨鋪裏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弄到沙丁魚就回來。我要把你的魚跟我的一起用冰好好地鎮著,明天早上就可以分著用了。等我回來的時候,你要告訴我棒球消息。”
“揚基隊是不會輸的。”
“可我怕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還是相信揚基隊吧,好孩子。別忘了他們有了不起的迪馬吉奧。”
“其實吧,我擔心底特律老虎隊,也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
“還是放寬心吧,要不然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短襪隊,你都要擔心啦。”
“你好好在這看報,等我回來了給我講講吧。”
“你看我們是不是該去買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明天是第八十五天。”
“可以啊,這主意不錯,”孩子說,“不過你上次創紀錄的是八十七天沒有打到魚,這應該怎麼說?”
“這種事兒不會再發生了。你看可以弄到一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嗎?”
“我可以想辦法去訂一張。”
“那就訂一張。要兩塊半。我們該向誰去借這筆錢呢?”
“這個你別擔心,兩塊半我總能借到的。”
“我看說不定我也借得到。但是我不想借錢,第一步是借錢。下一步就要討飯吃了吧。”
“你還是多穿點吧,老大爺,”孩子說,“別忘了,現在是九月呢。”
“正是大魚喜歡出水的月份,”老人說,“在五月裏,是個人都能當個好漁夫的。”
“我先去撈沙丁魚了。”孩子說。
等到孩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已經在椅子上睡著了,太陽已經下去了。孩子從床上撿起一條舊軍毯,鋪在椅背上,蓋住了老人的雙肩。老人的這兩個肩膀有點奇怪,他的人看起來很老邁了,肩膀卻仍舊很強健,脖子也仍舊很壯實。每當老人睡著了,腦袋向前耷拉著的時候,就連他的皺紋都不大明顯了。他的襯衫上不知道打了多少個補丁,搞得像他那張帆似的,這些補丁被陽光曬得褪成了好多深淺不一樣的顏色。老人的臉看起來非常蒼老,他的眼睛閉上了,臉上就一點生氣也沒有了。報紙攤在他的膝蓋上,在晚風中,被他的一條胳臂壓著,那報紙才沒被吹走。再往下看,他光著腳呢。
孩子於是撇下老人走了,等到他回來的時候,老人還在那睡著呢。
“醒醒,老大爺,”孩子說,他的手搭在老人的膝蓋上。老人張開眼睛,他的神誌一時間好像正在從老遠的地方往回趕。接著,他微笑了。
“你帶什麼來了?”他問。
“晚飯,”孩子說,“來一起吃點吧。”
“我不怎麼餓。”
“得了,還是吃吧。你總不能隻打魚,幹活,不吃飯吧。”
“其實我這樣幹過。”老人說著站起身來,把報紙折好。然後,他開始動手折疊毯子。
“還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說,“隻要我活著,就絕不會讓你不吃飯就去打魚。”
“多保重自己吧,孩子”老人說,“那麼我們吃什麼?”
“油炸香蕉、黑豆飯,還有些燉菜。”
這些飯菜是孩子放在雙層飯匣裏,從露台飯店拿來的。他口袋裏有兩副用紙餐巾包著的刀叉和湯匙。
“這是誰給你的。”
“那老板,芒汀。”
“看來我得去謝謝他。”
“我已經替你謝過啦,”孩子說,“你不用再去謝他了。”
“我以後一定要給他一塊大魚肚子上的肉,”老人說,“他這樣幫助我們不止一次了?”
“嗯,是啊。”
“這樣的話,也許我該在魚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東西。他對我們真的挺好的。”
“他還送了兩瓶啤酒呢。”
“其實我喜歡罐裝的啤酒。”
“我知道。不過這是瓶裝的,昂托萊牌啤酒。喝完了我還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想得真周到,”老人說。“我們現在可以吃了嗎?”
“來吧,我們一起開動吧,”孩子溫和地對他說,“你知道的,我很尊重你的,不等你準備好,我是不會打開飯匣子的。”
“那我準備好啦,”老人說,“隻要再洗洗手臉就可以了。”說得輕巧,你上哪兒去洗呢?孩子這麼想。村裏的水龍頭在大路上第二條橫路的轉角上。其實我該把水帶到這兒讓他用的,孩子想,再帶塊肥皂和一條幹淨的毛巾來。我怎麼會這樣粗心大意?其實我還該再弄件襯衫和一件夾克衫來,讓他過冬。最好再有一雙鞋子,並且給他弄條毯子來。
“這燉菜真是不錯呢,味道好極了!”老人說。
“給我講講棒球賽的事吧,”孩子請求他說。
“在全美聯賽中,總是揚基隊的天下,我都跟你說過啦。”老人興高采烈地說。
“他們今天輸了。”孩子告訴他。
“這沒什麼,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又開始恢複他的本色了。”
“他們隊裏還有其他好手哪。”
“這還用說。不過有了他就不一樣了。在另一個聯賽中,拿布魯克林隊和費拉德爾菲亞隊來說,我相信布魯克林隊。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沒有忘記迪克·辛什拉和他在那老公園裏打出的那些好球。”
“我見過的擊球中,數他打得最遠。從來沒有別人打過這些好球。”
“我想陪他出海釣魚,但是不敢對他開口。因此我想你去說,但是你也不敢。你還記得他過去常來露台飯店嗎?”
“我記得那事。我們真大大地失算了。其實他也許願意跟我們一起出海的。這樣,我們可以一輩子回味這件事了。”
“其實我真的挺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去釣魚的,”老人說,“別人說他的老爸也是個打魚的。也許他當初也跟我們一樣窮,那樣的話,他會領會我們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辛什拉的老爸可沒過過窮日子,他老爸像我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聯賽裏打球了。”
“我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一條去非洲的方帆船上當普通水手了。跟你說過沒有,我還見過獅子在傍晚到海灘上來呢。”
“我知道,你跟我談起過的。”
“那現在,你想談非洲還是談棒球?”
“我看還是談棒球吧,”孩子說,“給我講講約翰·J·麥格勞的情況吧。”他把這個J念成了“何塔”。
“在以前啊,他有時候也會到露台飯店來。他一喝了酒,態度就很粗暴,還出口傷人,性子很怪。他腦子裏想著棒球,還會想著賽馬。反正我知道他老是口袋裏揣著賽馬的名單,還經常在電話裏提到一些馬兒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理,”孩子說,“至少我老爸認為他是頂偉大的。”
“這是因為他來這兒的次數最多,”老人說,“要是多羅徹繼續每年來這兒,你老爸興許也會認為他是頂偉大的經理。”
“說真的,盧克跟邁克·岡薩雷斯比,誰更偉大一點啊?”
“我個人覺得他們倆不相上下。”
“哈哈,我知道,要是論最好的漁夫,那得說是你。”
“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厲害的。”
“什麼啊!”孩子說,“好漁夫其實很多,也確實有些很了不起的。不過我覺得,頂呱呱的隻有你。”
“謝謝你。你這麼說,我真開心。我希望不要來一條挺大的魚,然後我對付不了。那樣就說明咱倆都講錯啦。”
“才沒有這種讓你應付不了的魚呢,隻要你還是像你說的那樣強壯。”
“我可能已經沒有我自以為的那樣強壯了,”老人說,“但是我懂得不少竅門,還有決心。”
“你現在就該去睡覺了,這樣明天早上才會精神飽滿。我要把這些東西送回露台飯店。”
“那麼我就祝你晚安。明天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小鬧鍾。”孩子說。
“唉,其實啊,年紀是我的鬧鍾,”老人說,“我真想不通為什麼老頭兒醒得特別早?難道是要讓白天更長些,活的更久些嗎?”
“我也搞不清楚,我還沒老呢,”孩子說,“我隻知道,像我這樣的小孩,睡得沉,起得晚。”
“放心吧,我記在心上了,”老人說,“到時候一定會去叫醒你的。”
“我不想讓船主人來叫醒我。你知道的,這樣顯得我比他差勁了。”
“我懂,你放心。”
“那你好好睡吧,老大爺。”
孩子從屋裏走出去。他們剛才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點燈。老人脫掉長褲,摸黑上了床。他把報紙卷在長褲裏頭當枕頭,用毯子裹住了身子。那床其實是在彈簧墊上鋪著些舊報紙弄成的。他就這樣睡下了。
他沒過多久就睡熟了,還夢見了小時候見到的非洲。白色海灘和長長的金色海灘,白得耀眼,還有褐色的大山和高聳的海峽。他現在每天夜裏都回到那道海岸邊,在夢中聽見拍岸海浪的隆隆聲。在那,他看見土人駕船穿浪而行。他睡著的時候可以聞到甲板上柏油的氣味,還能聞到早晨陸地上刮來的風帶來的非洲氣息。
一般情況下,一聞到陸地上刮來的風,他就會醒來,穿上衣服去叫醒那個孩子。然而今天晚上陸地上刮來的風的氣息來得特別早,他在夢中知道時間還早,就繼續把夢做下去,看見群島的白色頂峰從海麵上升起,隨後夢見了加那利群島的每個港灣和錨泊地。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女人;不再夢見偉大的事件;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打架;不再夢見決鬥;不再夢見他的妻子。他現在隻夢見一些地方和海灘上的那些獅子。它們在暮色中像小貓似的嬉耍著。他愛它們,就像愛這孩子一樣。他從來沒有夢見過這個孩子。他就這樣醒過來看著敞開的門外邊的月亮,攤開長褲,然後穿上。他在窩棚外麵撒了尿,然後順著大路走去叫醒那孩子。清晨的寒氣弄得他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陣後就會覺得暖和,要不了多長時間他就要去劃船了。
孩子住的那棟房子的門沒有上鎖。他推開門,光著腳偷偷走進去。孩子正熟睡在外間的一張帆布床上,老人靠著外麵射進來的殘月的光線,可以清楚地看見他。他輕柔地握著孩子的一隻腳,直到把他給弄醒了。孩子轉過臉來望著老人,老人衝著他點點頭。孩子從床邊椅子上拿起他的長褲,坐在床沿上穿著。接著,老人走出門去,孩子則乖乖地跟在他的背後。他還是有點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肩膀說:“孩子,對不起。”
“說什麼呢!”孩子說,“我是男子漢,就該這麼幹。”
他們順著大路向老人的窩棚走去。一路上,有些光著腳的男人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杆在黑暗中走動。
老人和孩子走進窩棚,孩子拿起裝在籃子裏的釣繩卷兒、魚叉和魚鉤,老人則把繞著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想來點咖啡嗎?”孩子問。
“我們先把家夥事兒放在船裏,然後再喝一點吧。”
他們在一家專門提供早餐給清早出來的漁夫的小吃館裏,喝了些盛在煉乳聽裏的咖啡。
“你睡得怎麼樣,老大爺?”孩子問。他現在清醒過來了,雖然要他完全擺脫睡魔還不大容易。
“睡得非常好,蒙羅利,”老人說,“我覺得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是,”孩子說,“現在我該去拿我們需要用的沙丁魚了,還有給你的新鮮魚餌。那條船上的家夥事兒總是船主自己拿的。他從來不要別人幫他拿東西。”
“我們可不一樣,”老人說,“你還隻有五歲時我就讓你幫忙拿東西來著。”
“我記得,”孩子說,“我不用多久就會回來。再來杯咖啡吧。我們在這兒是可以掛賬的。”
他光著腳踩在珊瑚石鋪的走道上,向保藏魚餌的冷藏庫走去。
老人慢悠悠地喝著咖啡。這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飲食,他深知應該把它喝了。長久以來,吃飯讓他覺得厭煩,因此他從來不帶吃食。他在小船的船頭上放著一瓶水,一整天時間隻需要這個就夠了。
孩子帶著沙丁魚和兩份包在報紙裏的魚餌回來了。接下來他們順著小路走向小船。腳下的沙地裏嵌著鵝卵石,他們抬起小船,把它溜進水裏。
“好運,老大爺。”
“好運。”老人說。他把槳上的繩圈套在槳座的釘子上。然後身子向前衝,用來抵消槳片在水中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老人動手劃出港去。海灘上也有別的船隻在出海,老人聽到他們的船槳落水、劃動的聲音,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後,他看不清他們。
偶爾可以聽到,有條船上有人在說話。然而除了槳聲外,大多數船隻都寂靜無聲。它們一出港口,就分散開去,一條條地駛向希望中可以找到魚的那片海麵。老人知道自己要駛向哪裏,因此賣力地把陸地的氣息拋在腦後,劃進清晨海洋的清新氣息中。在海裏的某一片水域,他看見果囊馬尾藻閃出耀眼的磷光。那些漁夫們管這片水域叫“大井”,因為那兒水深一下子達到七百尋(八尺為一尋)。海流衝擊在海底深淵的峭壁上,激起漩渦。這集中了海蝦和作魚餌用的小魚,不同種類的魚兒都聚集在這裏。在那些深不可測的水底洞穴裏,有時候還有成群的柔魚。它們在夜裏浮到緊靠海麵的地方,幾乎所有在那兒轉悠的魚類都拿它們當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覺到了早晨的來臨。他劃啊劃啊,聽見飛魚出水時的顫抖聲,還可以聽見它們在黑暗中淩空飛翔時挺直的翅膀所發出的噝噝聲。他最喜歡飛魚,把它們當作他在海洋上的好朋友。有時候他會替鳥兒傷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鷗。它們一直在不停地飛翔,尋找食物,但幾乎從沒找到過。於是老人想,除了那些猛禽和強有力的大鳥,也許鳥類的生活過得比我們人的還要艱難。既然海洋這樣殘暴,為什麼像海燕那樣的鳥兒生來就如此柔弱和纖巧?海洋是仁慈而美麗的。然而她卻可以一瞬間變得這樣殘暴,這殘暴又是來得這樣突然。當這些飛翔的鳥兒從空中落下覓食,發出細微的哀鳴的時候,它們有沒有想過,也許它們生來就柔弱得不適宜在這樣殘暴的海麵上討生活。
每每想到海洋,他老是喜歡稱她為lamar。這是人們對海洋抱著好感的時候,給她起的西班牙語名字。有時候,那些對海洋抱著好感的人們也會說她的壞話。不過人們說起海洋的時候總是喜歡拿她當女性來看待的。有些年輕些的漁夫,用浮標當釣繩上的浮子,還用賣鯊魚肝的錢置備了汽艇,他們都管海洋叫elmar,這是表示男性的說法。他們提起她時,拿她當作一個競爭者或是一個去處,甚至有時候會當作一個敵人。但是這老人總是把海洋比作女性,她喜歡給人莫大的恩惠。假如她幹出什麼任性或者缺德的事兒來,那是因為她由不得自己。那是月亮對她起著影響,就像對一個女人那樣,他是這麼想。
他從容地劃著,劃船對他說來一點都不吃力,因為他總是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左右,而且除了偶爾遇到水流打個旋兒之外,海麵上其實是平坦無浪的。他正在讓海流幫他幹三分之一的活兒。就在這個時候,天漸漸亮了,他發覺自己其實已經劃到比原來預期更遠的地方了。
我已經在這海底的深淵上麵轉悠了一個禮拜了,但是到現在看來,還無所作為呢,他想。今天,我一定要找到那些鰹魚和長鰭金槍魚群在什麼地方,啊,說不定還有條大魚跟它們在一塊呢。
等不到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個個魚餌,並且讓船隨著海流漂去。有個魚餌差不多下沉到了海底四十尋的深處了。第二個差不多在七十五尋的深處,第三個和第四個分別在藍色海水中一百尋和一百二十五尋的深處。每個由新鮮沙丁魚做的魚餌都是頭向下的,釣鉤的鉤身穿進小魚的身子,紮好,縫牢。釣鉤的所有突出部分,彎鉤和尖端,都被包裹在魚肉裏麵。每條沙丁魚被釣鉤穿過雙眼,這樣一來,魚的身子在突出的鋼鉤上就構成了半個環形。不論大魚接觸到釣鉤的哪一個部分,吃起來都是噴香美味的。
那個孩子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金槍魚,也可以被叫做長鰭金槍魚,它們正像鉛垂一樣掛在那兩根最深的釣繩上。在另外兩根釣繩上,他掛了一條藍色大鯵魚和一條黃色金銀魚,它們使用過了,但仍舊完好。而且還有那出色的沙丁魚給它們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釣繩都和一支大鉛筆差不多粗,釣繩的一端纏在一根青皮釣竿上。這樣,隻要魚在魚餌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釣竿向下落,而每根釣繩有兩個四十尋長的卷兒,它們可以牢牢地係在其他備用的卷兒上。這一來,假如用得著的話,一條魚可以拉出三百多尋長的釣繩呢。
這個時候老人緊盯著小船一邊的那三根挑出來的釣竿。他一邊看看有沒有動靜,一邊緩緩地劃著。盡量使釣繩保持上下筆直,停留在水底適當的深處。天色已經相當亮了,太陽看起來隨時會升起來。
太陽從海上升起,老人現在可以看見其他船隻了。它們低低地挨著水麵,離海岸不遠,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開著。接下來太陽越發明亮了,耀眼的陽光射在水麵上。隨後,太陽從地平線上完全升起來了。平坦的海麵把陽光反射到他眼睛裏,他的眼睛感覺到有點劇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陽看,自顧自地劃著。他俯視著水中,集中精神注視著那幾根一直下垂到黑漆漆的深水裏的釣繩。他把釣繩垂得比任何人都直。這樣一來,在黑漆漆的灣流深處的幾個不一樣的深度,都會有一個魚餌剛好在他指望的地方等待著,等待著那些在那兒遊動的魚來吃。其他漁夫都隨意地讓釣繩隨著海流漂去,有時候釣繩在六十尋的深處,他們卻自以為在一百尋的深處呢。
他想,其實我的釣魚功夫,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我總是把它們精確地放在適當的地方的,問題隻在於我的運氣有點差罷了。但是誰說得準呢?說不定今天就會轉運了。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好了,不過我情願做到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我的準備就不會白費。
兩個小時過去了,太陽現在升得很高了,他向東望的時候不再覺得那麼刺眼了。眼前隻看得見三條船,它們看起來特別低矮,遠在近岸的海麵上。
我這一輩子啊,老是被初升的太陽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我的眼睛還是好好的。傍晚的時候,我可以直望著太陽,還不會有眼前發黑的感覺。陽光的刺激在傍晚也許要強一些。不過在早上,它真的叫人覺得眼痛。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一隻長翅膀的黑色軍艦鳥在他前方不遠處的天空中盤旋飛翔。它倏地斜著後掠的雙翅俯衝,然後又盤旋起來。
“它一定是逮住了什麼東西啦,”老人說出聲來,“看樣子它不是隻想找點什麼樂子。”
他慢悠悠地劃著,向鳥兒盤旋的地方劃去。他不匆忙,這是為了讓那些釣繩保持著上下筆直的位置。不過這樣一來,他還是挨近了一點兒海流。於是,他仍舊在用正確的方式捕魚,雖然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鳥兒來指路時來得快。
軍艦鳥在空中飛得高一點了,隨後又盤旋起來,雙翅紋絲不動。它隨即猛然俯衝下來。老人看見飛魚從海裏躍出,在海麵上拚命地掠去。
“鯕鰍,”老人念叨著,“是大鯕鰍。”
他把雙槳從槳架上取下來,然後從船頭下麵拿出一根細釣絲。那釣絲上係著一段鐵絲導線和一隻中號釣鉤。接下來他把一條沙丁魚掛在上麵。最後把釣絲從船舷放下水去,將上端緊係在船艄一隻拳頭螺栓上。老人又在另一根釣絲上安上了魚餌,把它盤繞著擱在船頭的陰影裏。他又劃起船來,注視著那隻長翅膀黑鳥。此刻它正在水麵上低低地飛掠。
他看著看著,那鳥兒又向下衝。而且為了俯衝,鳥兒把翅膀向後掠,隨後猛地展開,追蹤著飛魚,但是看起來沒有絲毫成效。老人看見那些大鯕鰍跟在脫逃的魚後麵,把海麵弄得微微隆起。鯕鰍在飛掠的魚下麵破水而行,看樣子隻等飛魚一掉下,就飛快地鑽進水裏。這群鯕鰍真大啊,他想。它們分布得很廣,飛魚基本沒有脫逃的機會。那隻鳥兒可沒有成功的機會。飛魚對它來說個頭太大了,而且又飛得太快了。
他看著飛魚一再地從海裏冒出來,看著那隻鳥兒的一係列無效果的行動。那群魚會從我附近逃走的,他想。它們逃得太快,遊得太遠啦。不過說不定我能逮住那麼一條兩條掉隊的,說不定我想要的大魚就在它們周圍轉悠著呢。我的大魚一定就在某處地方。
陸地上空,雲塊這時候像山岡一樣聳立著,海岸隻剩下一長條綠色的線,背後是一排灰青色的小山。海水這個時候顯得一片深藍,深得簡直要發紫了。他認真地俯視著海水,隻見深藍色的海水中閃出點點紅色的浮遊生物。陽光這個時候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他注視著那幾根釣繩,看見它們一直向下沒入水中看不見的地方。能看到這麼多浮遊生物,他非常高興,因為這說明這裏有魚。太陽這個時候升得更高了,陽光在水中變幻出異樣的光彩,這說明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雲塊的形狀也證明了這一點。但是那隻鳥兒這個時候幾乎看不見了,水麵上沒什麼東西,隻有幾攤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隻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現出紫色,看起來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著彩虹般的顏色。有時候,它倒向一邊,隨後又豎直了身子,像個大氣泡一樣高高興興地浮動著,那些看起來很厲害的紫色長觸須拖在身後的水中,長達一碼。
“Aguamala,”老人說,“你這個婊子養的。”他一邊坐著輕輕蕩槳,一邊低頭朝水中望去。他看見一些顏色和那些拖在水中的觸須一樣的小魚,它們在觸須和觸須之間以及浮囊在浮動的時候所投下的一小灘陰影中遊著。它們對它的毒素是沒有影響的。但是人就不一樣了,當老人把一條魚拉回船來的時候,有些觸須會纏繞在釣絲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麵,他的手上和胳臂就會出現傷痕和瘡腫。就像被毒漆樹或櫟葉毒漆樹感染的時候一樣。然而這水母的毒素發作得更快,痛得像在挨鞭子抽一樣。
這些閃著彩虹一樣顏色的大氣泡非常美。然而它們正是海裏最具欺詐性的生物,因此老人心裏喜歡看到大海龜把它們吃掉。海龜發現了這些大氣泡,正從正麵向它們進逼。海龜閉上了眼睛,從頭到尾完全被龜背所保護著,接下來把它們連同觸須一並吃掉。老人喜歡觀看海龜把它們吃掉的過程;喜歡在風暴過後在海灘上遇上它們;喜歡聽到他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它們上麵時啪地爆裂的聲音。
老人還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因為它們形態優美,遊水的速度又很快,價值很高。他還對那又大又笨的瓾龜抱著一點點不懷惡意的輕蔑,它們的甲殼是黃色的,做愛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興興地吞食僧帽水母時喜歡閉上眼睛。
他對海龜沒有抱著神秘的看法,雖然他乘小船去捕海龜,而且他這麼做已經有很多年了。但是其實他替所有的海龜傷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樣長、重達一噸的大梭龜。一般人們都對海龜殘酷無情。那是因為一隻海龜被剖開、殺死之後,它的心髒還會接著跳動好幾個鍾頭。然而老人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髒,而我的手腳也跟它們的一樣。老人吃白色的海龜蛋,為了讓身子長力氣。他在五月份連吃了整整一個月,來讓自己到九、十月份的時候能身強力壯,去逮地道的人魚。
他每天還會去一些漁夫存放家夥事兒的棚屋中,在一隻大圓桶裏舀一杯鯊魚肝油喝。這桶就放在那兒,想喝的漁夫都可以去。很大一部分漁夫厭惡這種油的味道。然而這種味道並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難受,而且它對防治一切傷風感冒之類的都非常有效,對眼睛也有好處呢。
這個時候老人抬眼望去,看見那隻鳥兒又在盤旋了。
“看來它找到魚啦!”他念叨著,這個時候沒有一條飛魚衝出海麵,也沒有小魚四處逃竄。然而老人看著看著,隻見一條小金槍魚躍到空中,一個轉身,不小心頭向下掉進水裏。這條金槍魚在陽光中閃耀著銀白色的光。等到它回到水裏,其他的金槍魚一條接著一條地躍出水麵,它們是向四麵八方跳的,攪得海水翻騰起來。此時此刻,它們正繞著小魚轉,驅趕著小魚。
要不是它們遊得那麼快,其實我可以趕到它們中間去的,老人想,他看著這群魚把水攪得泛出白色的水沫。還眼睜睜地看著那鳥兒這個時候正俯衝下來,紮進在驚慌中被迫浮上海麵的小魚群中。
“這隻鳥兒真是個好幫手,”老人說。就在這當兒,船艄的那根細釣絲突然在他腳下繃緊了,原來他在腳上繞了一圈。於是他放下雙槳,緊緊抓住細釣絲,動手往回拉,覺得那小金槍魚在似乎顫巍巍地拉著,有點兒分量。他越是往回拉,釣絲就越是發顫,他可以看見水裏藍色的魚背和金色的兩側。於是他把釣絲呼地一甩,讓魚越過船舷,掉在船中。魚躺在船艄的陽光裏,身子結實,形狀像顆子彈,一雙癡呆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幹淨利落的尾巴敏捷、發抖地拍打著船板,砰砰有聲。慢慢地,那些魚逐漸耗盡了力氣。老人出於好意,猛擊了一下它的頭部,接著一腳把它那還在抖動的身子踢到船艄背陰的地方。
“長鰭金槍魚,”他說出聲來,“拿來釣大魚倒正好。看樣子,它能有十磅重。”
他想不起來他是什麼時候第一次開始在獨自待著的時候自己跟自己說話了。以往他獨自待著的時候曾經唱歌來著。有時候在夜裏唱,那是在小漁船或者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了。他也許是在那孩子離開了他、他獨自待著的時候開始自言自語的。不過這些他都記不清了。他和孩子一塊兒捕魚的時候,他們一般隻在需要說話的時候才說話。有時候,他們會在夜深人靜睡不著的時候說話。要不就是在碰到壞天氣,被暴風雨困在海上的時候。沒有必要不在海上說話,被認為是種好規矩。老人一向深以為然,並始終遵守它。但是這會兒他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聲來有好幾次了,這是因為現在沒有旁人會受到他說話的打擾。
“要是別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會當我發瘋了,”他又開始念叨了,“不過既然我沒有發瘋,我才不管那麼多呢,就是要說。有錢人的船上有收音機為他們談話,還把棒球賽的消息告訴他們。”現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賽的好時候,他想。現在隻應該考慮一樁事。那就是我生來就一直在幹的那樁事。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一條大的,他想。我隻逮住了一群正在吃小魚的金槍魚群中的一條失散的。但是它們正遊向遠方,遊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麵上露麵的都遊得非常快,向著東北方向。難道一天的這個時候就該如此嗎?或者說,這是什麼我現在還不知道的天氣征兆?
他現在已經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隻看得見那些像積著白雪的山峰,和山峰上空像是高聳的雪山一樣的雲塊。海水的顏色深極了,陽光在海水之中幻化成彩虹一樣的七色。那數不清的斑斑點點的浮遊生物,由於此時此刻太陽升到了頭頂上空,都看不見了。眼下老人看得見的僅僅是藍色海水。和海水深處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帶,還有他那幾根筆直垂在足有一英裏深的水中的釣繩。
漁夫們把所有這種魚都叫做金槍魚,隻有等到把它們賣出去,或者用來換魚餌時,才分別叫它們各自的專用名字。這個時候它們又沉下海去了。陽光很熱,老人覺得脖頸上被曬的熱辣辣的。他依然在劃槳,劃著劃著,就覺得汗水一滴滴地從背上往下淌。
其實我大可以隨波逐流,他想,幹脆我睡過去,事先把釣繩在腳趾上繞上一圈,等有動靜的時候可以把我弄醒。但是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應該一整天好好釣魚。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釣竿之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麵上的綠色的釣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來啦,”他說,“來啦。”他一邊念叨著,一邊從槳架上取下雙槳,動作非常利落,沒有讓船顛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釣繩,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覺得釣繩並沒有抽緊,感覺也沒什麼分量,於是輕鬆地握著。緊接著它又動了一下。這回是試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緊又不重,他心裏就完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在一百尋的深處有條大馬林魚正在吃包住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這個手工製作的釣鉤是從一條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輕手輕腳地攥著釣繩,然後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來。他現在大可以讓它穿過他手指間滑動,卻不會讓魚覺得一點兒牽引力。
在離岸那麼遠的地方,它長到現在這個時節,個頭一定已經很大了,他想。快來吃魚餌吧,魚啊。吃吧。請你吃吧。這些魚餌多新鮮。而你啊,獨自待在這六百英尺的深處,在這漆黑黑的冷水裏。在黑暗裏再繞個彎子,去轉一圈,然後回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覺得微弱而輕巧地一拉,跟著相比之下有點猛烈地一拉,然後沒有一絲動靜了。
“來吧,”老人又念叨開了,“再繞個彎子吧。聞聞這些魚餌。多香啊!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趕快吃啊,回頭還有那條金槍魚。又結實又鮮美。別怕難為情,魚兒。來吧,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把釣繩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不慌不忙地等待著。也同時盯著其他那幾根釣繩,因為這魚可能已經遊到了高一點的地方,要不然就是低一點的地方。然後又是那麼輕巧地一拉。
“它會咬餌的,”老人自言自語道,“求天主幫忙讓它咬餌吧。”然而那條魚沒有咬餌。它遊走了,老人沒覺得有絲毫動靜。
“它不可能遊走的,”他說。“上天知道它是不可能遊走的。它現在也許正在繞彎子呐。也許它以前上過鉤,還有點兒傷痛的回憶的。”
跟著他覺得釣繩又輕輕地動了一下,他開始竊喜了。
“我說吧,它剛才不過是在做個小運動,”他說,“它一定會咬餌的。”
覺得這輕微的一拉,他很高興,接著他覺得有些猛拉的感覺,很有分量。叫人難以相信。根據經驗,他知道,這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於是他鬆手讓釣繩向下溜,一直向下,向下溜,從那兩卷備用釣繩中的一卷上放出釣繩。它從老人的指間輕輕地滑下去的時候,他依然覺得很大的分量,雖然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壓力簡直小得覺察不到。
“多棒的魚啊!”他說,“此時此刻,它正把魚餌斜叼在嘴裏,帶著它在遊走呐。”
它一會兒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聲來,因為他知道,一樁好事假如說破了,興許就不會發生了。他深知這條魚有多大,他想像到它嘴裏橫叼著金槍魚,在黑暗中遊走。這個時候他覺得它停止不動了,但是分量還是沒變。跟著分量越來越重了,於是他就再放出一點釣繩。同時,他加強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壓力,釣繩上的分量也增加了,就這樣一直傳到水中深處。
“它咬餌啦,”他說,“現在我來讓它美美地吃上一頓吧。”
他讓釣繩在指間向下溜,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釣繩的一端,緊係在旁邊那根釣繩的兩卷備用釣繩上。他現在準備好了。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釣繩卷兒,還有三個四十尋長的卷兒可供備用呢,這些他都知道。
“吃吧,再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
快點吃了吧,這樣可以讓釣鉤的尖端紮進你的心髒,把你弄死,他想。開開心心地浮上來吧,讓我把魚叉刺進你的身子。得了,你準備好了嗎?你吃好了嗎?
“看啊!”他提高了聲音,用雙手使勁猛拉釣繩,收進了一碼。然後又連連猛拉,使出全身力氣,還拿身子的重量作為支撐,揮動雙臂,交替地把釣繩往回拉。
什麼用都沒有。那魚隻顧慢慢地遊開去,老人沒辦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這釣繩非常結實,是製作出來釣大魚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一下,釣繩給繃得太緊了,上麵竟蹦出水珠來。
隨後它在水裏漸漸發出一陣拖長的噝噝聲,但他依然攥著它,在座板上使勁撐住了自己的身子,仰著上半身用來抵消魚的拉力。船兒慢慢地向西北的方向駛去。
大魚一刻不停地遊著,魚和船在平靜的水麵上慢慢地行進。另外那幾個魚餌這個時候還在水裏,沒有動靜,其實也用不著應付。
“如果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老人念叨著,“我現在被一條魚拖著走,倒成了一根係纖繩的短柱啦。其實我可以把釣繩係在船舷上。不過這一來魚兒會把它扯斷的。我得拚命牽住它,需要的時候給它放出釣繩。謝天謝地,它還在向前遊,沒有向下沉。”
假如它決意向下沉,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假如它潛入海底,還死在那兒了,我該怎麼辦?我真不知道。但是我必須得幹些什麼。其實我能做的事情多著呢。
他攥住了勒在脊背上的釣繩,緊盯著它直往水中斜去。而那小船呢,一刻不停地向西北方駛去。
這樣下去它會送命的,老人想。它才沒有力氣一直這樣幹下去呢。然而就這樣過了四個鍾頭,那魚照樣悠閑地拖著這條小船,一刻不停地向大海遊去。老人呢,仍舊緊緊攥著勒在脊背上的釣繩。“沒記錯的話,我是中午把它釣上的,”他說,“可到現在了,我始終還沒見過它。”
他在釣上這魚之前,把草帽拉下,緊扣在腦瓜上。那草帽這個時候勒得他的腦門好痛。而且,他還覺得有點口渴。於是他雙膝跪下,小心翼翼地,生怕扯動釣繩,盡量向船頭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開瓶蓋,艱難地喝了一點兒水,然後就靠在船頭上休息。他坐在從桅杆座上拔下的,繞著帆的桅杆上。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些什麼,隻顧熬下去。
等他想起來回顧背後的時候,陸地已沒有一絲蹤影了。其實這都沒有什麼關係,他想。不管怎樣,我總能靠著哈瓦那的燈火回港的。現在離太陽下去還有兩個鍾頭,興許不到那個時候魚兒就會浮上來。假如它不上來,興許會隨著月出浮上來。假如它不這樣幹,興許也會隨著日出浮上來。看,到現在,我的手腳都沒有抽筋,我覺得身強力壯。它的嘴都給釣住了啊。拉力還這樣大,這該是條多大的魚啊。它的嘴準是死死地咬住了鋼絲釣鉤。但願我能看到它。但願我能知道這個對手長什麼樣兒,真的,我特別想知道,哪怕隻看一眼也好。
老人憑著觀察天上的星鬥,看出那魚整整一夜,始終沒有改變它的路線和方向。太陽下去後,天氣漸漸轉涼了。老人的脊背、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幹了,覺得發冷。在白天,他曾把蓋在魚餌匣上的麻袋取下來,攤在陽光下麵曬幹。現在太陽下去了,他把麻袋係在脖子上,披在背上。他還小心地把它塞在現在正掛在肩上的釣繩下麵。有麻袋墊著釣繩,他就可以彎腰向船頭靠一下,這樣簡直可以說非常舒服了。這種姿勢實在隻能勉強說,多少叫人好受一點兒,但是老人自以為那個樣子簡直可以說非常舒服了。
我拿它沒一點辦法,它也拿我沒有一點辦法,他想。要是它老一直這樣幹下去,雙方都沒一點辦法。
他有一次站起身來,隔著船舷撒尿。然後抬眼望著星鬥,核對他的航向。釣繩從他肩上一直鑽進水裏,看起來就像一道磷光。魚和船這時都放慢了前行的速度。哈瓦那的燈火看起來一點都不輝煌,於是他明白,海流準是在把他和大魚帶向東方。假如我就此看不見哈瓦那炫目的燈光,我們就一定是到了更東的地方,他想。因為假如這魚的路線沒有變的話,我準會好幾個鍾頭看不見一點燈光。不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聯賽結果怎麼樣啊,他想。幹這行有台收音機就美啦。然後他想,別老是惦記這玩意兒。還是想想你正在幹的正經事情吧。你怎麼能幹蠢事啊。
然後他說出聲來:“如果孩子在就好了。還能幫我一手,應該讓他見識見識這種光景。”
誰也不該上了年紀獨個兒待著,他想。不過這其實是在所難免的。為了保持體力,我一定要記住在金槍魚壞掉之前吃下它。記住了,就算你隻想吃一點點,也必須在早上吃。記住了哈,他對自己說。
夜裏,有兩條海豚遊到小船邊上來,他聽見它們翻騰和噴水的聲音。他能辨別出那雄的發出的喧鬧的噴水聲和那雌的發出的喘息般的噴水聲。
“它們都是好樣的,”他說。“它們嬉耍,打鬧,相親相愛。它們是我們的兄弟,就像飛魚一樣。”
接著他可憐起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來了。它真是挺棒的,真奇特。有誰知道它多大歲數了呢,他想。我反正是從來沒釣到過這樣強大的魚,也沒見過行為這麼奇特的魚。興許它太機靈,不想跳出水來。它可以跳出水來,或者來個猛衝,把我搞垮。不過也許它曾經上鉤過好幾次,因此知道應該如何搏鬥。它哪會知道它的對手隻有一個人,而且是個糟老頭子,沒啥力氣的。不過它是條多大的魚啊,假如魚肉好的話,能在市場上能賣多大一筆錢啊!它咬起餌來像條雄魚,拉起釣繩來也像雄魚,搏鬥起來一點也不驚慌。也不知道它有什麼打算,還是像我一樣地不顧死活?
他想起以前有一次釣到了一對大馬林魚中的一條。那條雄魚總是讓雌的先吃,就是因為這個,那條上了鉤的正是雌魚。它發了狂,絕望而驚慌失措地掙紮著,不久它就筋疲力盡了。那條雄魚始終待在它身邊,在釣繩下方竄來竄去,陪著雌魚在水麵上一起打轉。這雄魚離釣繩很近,讓老人免不得有點生怕它會用它的尾巴把釣繩割斷。這魚的尾巴像大鐮刀般鋒利,大小和形狀都和大鐮刀差不了多少。老人用魚鉤把雌魚鉤上來,然後用棍子揍它,接著握住了那邊緣像砂紙一樣的長嘴,連連向它頭頂打去。把它的顏色打成和鏡子背麵的紅色差不多,然後讓那個孩子幫忙,把它拖上船去。就在這會,雄魚一直跟在船舷邊上。當老人忙著解下釣繩、拿起魚叉的時候。那條雄魚高高地在船邊跳到空中,想看清楚雌魚在哪裏。然後掉下去,鑽到海洋深處。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其實正是它的胸鰭,大大地張開來。於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寬條紋都露出來了。它真漂亮,老人想著,但是它卻始終待在那兒不走。
它們這樣的情景讓我看到怎能不傷心呢,老人想。孩子也顯得很傷心。所以,我們請求這條雌魚原諒,馬上把它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