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他念叨著這些,接著把身子安靠在船頭的邊緣那已被磨圓的木板上。通過勒在肩上的釣繩,他感覺到這條大魚的力量,它正向著它所選擇的方向慢慢而安穩地遊去。
它做出這樣的選擇,都是我欺騙的結果吧,老人想。
這條魚選擇待在黑暗的深水裏,避開一切圈套、羅網和詭計。而我的選擇是趕到誰也沒到過的蠻荒之地去把它找出來。在這個世界上沒人去過的地方,我跟它被拴在一起了,從中午起就是這樣。而且我和它都沒有誰來幫忙。
也許我不應該當漁夫,他想。然而這恰巧是我生來就幹的行當。有一條我一定不能忘了,天亮之後我就吃那條金槍魚。
離天亮還有些時候,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咬住了他的一個魚餌。他聽見釣竿啪的一聲折斷了。隨後那根釣繩越過船舷向外直溜。他摸著黑拔出刀鞘中的刀子,然後用他的左肩承擔著大魚所有的拉力。老人的身子向後靠,就著木質的船舷,把那根釣繩給割斷了。然後順手把另外一根離他最近的釣繩也割斷了。老人摸黑把這兩個沒有放出去的釣繩卷兒的斷頭係在一起。這個時候,他用一隻手熟練地幹著。在牢牢地打結的同時,他一隻腳踩住了釣繩卷兒,用來避免釣繩卷兒移動。他現在加起來一共有六卷備用釣繩了。他剛才割斷的那兩根有魚餌的釣繩,還各有兩卷備用釣繩。再加上被大魚咬住魚餌的那根釣繩上麵的兩卷,它們全部都連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不管怎麼說,我要回到那根釣繩旁邊,就是把魚餌放在水下四十尋深處的那根釣繩邊。然後把它也割斷,連接在那些備用釣繩卷兒上。我得丟掉兩百尋那根出色的卡塔盧尼亞釣繩,還有釣鉤和導線。其實這些都是可以再買的到的。萬一釣上了其他魚,把這條大魚倒搞丟了,那我再到哪兒去找這麼大的魚呢?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剛才咬餌的是什麼魚。很可能是條大馬林魚,或者劍魚,要不就有可能是鯊魚。根本沒有時間讓我想些什麼,我不得不趕快把它擺脫掉。
他又開始念叨了:“如果那孩子在這就好了。”
但是孩子並不在這裏,他想。這裏隻有你自己一個人,你最好還是回到最後的那根釣繩邊,管他天黑不黑,先把它割斷了,係上那兩卷備用的釣繩。
這麼想的,他也確實這樣做了。摸黑幹活不是件容易事。有那麼一次,那條大魚掀動了一下,好大的力氣,把他拖倒在地上,臉向下,老人的眼睛下劃破了一道口子。鮮血從他臉頰上淌下來。但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他隻能挪動身子回到船頭,靠在木船舷上休息一會,因為實在是太累了。他拉好麻袋,把釣繩小心地挪到肩膀上還不怎麼疼的地方,用肩膀把那根釣繩固定住,然後握住釣繩小心地測試著那魚拉曳的分量,最後伸手到水裏測度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這魚剛才為什麼突然搖晃了一下,他想。會不會是因為釣繩在它高高隆起的脊背上滑動了一下?我的背比它的疼,這是一定的。然而就算它力氣再大,也總不能永遠拖著這條小船跑吧。而且我剛把所有有可能惹出亂子來的東西都扔掉了,我還有好多備用的釣繩,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有什麼要求呢。
“魚啊,”他念叨著,“我發誓跟你奉陪到低,至死方休。”依我看,它不到死也不會放過我的,老人想,他在那靜靜地等待著天亮起來。眼下正是破曉前的時分,天氣很冷。他隻能把身子緊貼著木船舷來取暖。這個畜生能熬多久,我就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釣繩伸展著,向下通到水的深處。而那小船呢,平穩地移動著,初升的太陽剛一露邊兒,陽光就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了。
“哦,原來它在向北走啊!”老人說。也許海流會把我們遠遠地向東方送去,他想。但願它會隨著海流拐個彎。這樣就說明它已經累了,沒有什麼力氣了。
等太陽升得更高一些,老人發覺這條魚不光沒有顯出一點點疲態,反而好像還挺有精神。隻有一個有利的征兆。釣繩的斜度說明它正在比較淺的地方遊著。這不一定表示它會躍出水麵來。但也說不定它會這樣。
“天主啊,求您讓它跳躍吧,”老人說,“您知道的,我的釣繩夠長,可以對付它。”
或許我應該把釣繩稍微拉緊一點兒,讓它覺得痛,它就會跳出水麵了,他想。既然都到了白天了,那就想辦法讓它跳躍吧,這樣它的脊背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就沒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動手拉了拉釣繩,但是自從他釣上這條魚以來,釣繩已經繃得很緊了,都快要迸斷了。他向後仰著身子使勁又拉了兩下,覺得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沒法拉得更緊了。我千萬別用力過大,他想。每猛拉一次,釣鉤就會在魚身上劃出更寬的口子,等它當真跳躍起來,也許會把釣鉤甩掉。反正太陽出了,我感覺好多了,這一次我不用一直盯著太陽看了。
釣繩上粘著黃色的海藻,但是老人知道這隻會給魚增加一些拉力,因此他顯得很高興。他想起來正是這種黃色的果囊馬尾藻在夜間發出很強的磷光。
“魚啊,”他說,“我真的很愛你,非常得尊敬你。不過今天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你殺死。”
一隻小鳥從北方向著小船飛過來。那是隻鳴禽,在水麵上飛得很低。老人看出它已經很疲憊了。
鳥兒飛到船艄上,想在那兒歇一口氣。隨後它繞著老人的頭飛了一圈又一圈,落在那根釣繩上,也許在那兒它覺得比較舒服吧。“你多大了?”老人問鳥兒,“你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嗎?”
他說話這當兒,鳥兒望著他。也許是它太累了,竟沒有顧得上細看這釣繩,就用小巧的雙腳緊抓住了釣繩,在上麵搖啊晃的。“放心吧,這釣繩穩當的很,”老人對它說,“太穩當啦。夜裏一點風都沒有,你怎麼累成這樣啊。今天這鳥兒都怎麼啦?”
可能是因為有老鷹,他想,飛到海上來追捕這些可憐的小鳥兒。然而這話他沒跟這鳥兒說,反正它也不懂他說的話,而且啊,它很快就會知道老鷹的厲害了。
“好好兒地歇會吧,可愛的小鳥,”他說,“然後投身飛到廣闊的海麵上,碰碰運氣,像任何人或者鳥要不就是魚兒那樣。”
他靠說話來給自己打勁兒,這都是因為他的脊背在夜裏一動不動,因而變得僵直,當時還不覺得什麼,眼下可真痛得厲害。
“鳥兒,你要是願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他說,“不過真是對不起,我不能趁現在刮起小風的當兒,扯起帆來把你帶回去。但是我總算也有個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魚突然一歪,一下子把老人拖倒在船頭上,要不是他用力撐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釣繩,興許早把他拖到海裏去了。就在釣繩猛地一抽的一瞬間,鳥兒飛走了,老人竟沒有看到它飛走。
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摸摸釣繩,發現手上正在淌血。
“這麼看來這魚應該是給什麼東西弄傷了。”他自言自語道,一邊把釣繩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那魚轉回來。然而拉到快繃斷的時候,他就抓穩了釣繩,身子向後倒,來抵消釣繩上的那股子拉力。
“現在你覺得痛了吧,魚,”他說,“老實說,我也疼的不輕啊。”
他掉回頭去尋找剛才那隻小鳥,因為很高興有它在一邊做伴。鳥兒飛走了。
你怎麼不多待一會啊,老人想。你去的地方風浪很大的,要飛到岸上才安全呢。唉,說的也是,我怎麼會讓那魚給劃破了手?我真是越來越笨了。也有可能是因為我隻顧著看那隻小鳥,想著它的事兒了。現在啊,我得關心一下我自己了,一定要記得,過後得把那金槍魚吃下去,這樣才不至於這麼弱,一點力氣都沒有。
“如果那孩子在這,而且我手邊還有點鹽,那這一切都完美了。”他自己跟自己說道。
他隨手把沉甸甸的釣繩挪到左肩上,小心翼翼地跪下,在海水裏洗了洗手。老人家把手在水裏浸了能有一分多鍾,看著手上的血液在水中漂開去。海水,隨著船的移動在他手上平穩地拍打著。
“它好像比原來遊得慢多了。”他說。
老人巴不得讓他的手在這鹽海水中多浸一會兒,但是另外一方麵有點擔心那魚出點什麼問題,於是站起身,打起精神。老人舉起那隻手,向著太陽看了看。這才看清,他的手原來是被釣繩勒了一下,割破了肉。不巧的是,那正好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事情明白得很,他需要這雙手來幹成這樁事,他可不喜歡還沒動手就把手給割破了。
“現在,”曬幹了手之後,他說,“我得吃點小金槍魚了。嗯,我可以用魚鉤把它釣過來,然後躺在這兒舒舒服服地吃。”
接著他跪下來,用魚鉤在船艄下找到了那條金槍魚。老人小心翼翼地不讓它碰著那幾卷釣繩,把那魚鉤到自己身邊來。然後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釣繩,用力地把左手和胳臂撐在座板上,從魚鉤上取下金槍魚,再把魚鉤放回原處。他用膝蓋壓住了金槍魚,然後從它的脖頸豎割到它的尾巴的部位,割下一條條深紅色的魚肉。這樣一來,這些肉條的斷麵是楔形的。他從魚的脊骨邊開始割,直割到魚的肚子邊上,他割下了六條,把它們一一攤在船頭的木板上,然後老人在褲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魚尾巴,把魚骨頭扔在海裏。
“我想我肯定吃不下一整條魚的。”他說,然後用刀子把一條魚肉一分為二。他覺得那釣繩一直緊拉著,拉的他的左手都有點抽筋了。這左手緊緊握住了粗釣繩,他厭惡地看了看它。
“這是什麼手啊,”他說,“你愛抽筋就抽吧。最好變成一隻鳥爪。這對你可不會有好處。”
快點吧,他想,隨後望著斜向黑暗的深水裏的釣繩。我得快把它吃了,這樣手頭就有勁了。不能怪這隻手不好,你跟這條臭魚已經打了好幾個鍾頭的交道啦。不過我相信你會跟它周旋到底的,想到這他覺得應該馬上把金槍魚吃了。
他拿起半條魚肉,放在嘴裏,慢慢地咀嚼。倒也並不難吃。仔細地嚼了兩口,他把汁水都咽下去。假如加上一點兒酸橙或者檸檬或者鹽,味道應該不會壞。
“手啊,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他問那隻抽筋的手,現在它僵直得幾乎跟壞掉了一樣。“我為了你再吃一點兒。”他吃著剛才切好的魚的另外一半。他細細地咀嚼著,然後把魚皮吐出來。
“現在覺得怎麼樣,我的手?或者現在還答不上來?”然後他拿起一整條魚肉,咀嚼起來。
“這還真是條壯實而血氣旺盛的魚。”他想,“我運氣還真好,捉到了它,而不是那破鯕鰍。鯕鰍太甜了。這魚簡直一點也不甜,元氣還都保存著。”
然而實用才是硬道理,他想。假如我有點兒鹽就美啦。也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剩下的魚肉給曬壞了,因此我最好把它們都吃了,雖然我其實並不餓。那魚現在又平靜又安穩。我把這些魚肉統統都吃光了,就有充足的準備啦。
“耐心點吧,我親愛的手,”他說,“我這樣吃東西是為了你啊。”說實話,我巴望也能喂那條大魚點東西,他想。在一起這麼久,它都成了我的兄弟了。但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我得保持精力來做這樣的事。於是他認真地慢慢兒把那些楔形的魚肉條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身來,然後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說,“我估計你可以放掉釣繩了,我的手啊,我要隻用右臂來對付那個壞家夥,直到你不再胡鬧。”他用左腳踩住剛才左手攥著的那粗釣繩。身子向後倒,用背部來承受那股拉力。“天主啊,快幫幫我,讓這抽筋快些好吧,”他說,“我真猜不透這條魚還要怎麼著。”
不過看情況它似乎還很鎮靜,他想,而且在按著它的計劃行動,看起來還行動的挺不錯的。但是它的計劃到底是什麼呢,他想。我是不是也該計劃點什麼?嗯,我必須隨機應變,拿我的計劃來對付它的。因為它個兒這麼大。假如它跳出水來,我能弄死它。然而它始終待在下麵不上來。那我也就跟它奉陪到底。
他在褲子上擦了擦那隻抽筋的手,想讓手指鬆動鬆動。但是手還是張不開。興許隨著太陽出來它就能張開了,他想。或者等那些養人的生金槍魚肉在肚子裏消化之後,它就能張開了。假如我非靠這隻手才能做成我的事,那我可要不惜任何代價把它張開。然而就我現在的情況看,我不願硬把它張開。還是隨著它,愛張就張,自動恢複過來吧。畢竟是我昨天晚上對它有點使用過度了。這也不能怪我啊,是現實情況逼得我這樣的。
他眺望著海麵,發覺他此時此刻是多麼孤單。然而他可以看見漆黑的海水深處的七色彩虹。在他麵前伸展著的釣繩和那平靜的海麵上的微妙的波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季風把那些雲塊積聚起來,他向前望去,見到一群野鴨在水麵上飛過。在天空的襯托下,飛鳥們身影刻畫得很清楚,然後漸漸模糊起來,最後又清楚地刻畫出來。於是他發現,其實,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不會覺得孤單的。
他想起聽人家說過,有些人乘小船駛到了看不見陸地的地方,就會覺得害怕。他自己心裏知道,在一年中天氣經常風雲突變的那幾個月裏,他們是有理由害怕的。但是現在正當刮颶風的月份,而在不刮的時候,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氣最好,最適合捕魚的時候。
假如颶風就快來臨了,而你正巧在海上的話,你可以在好幾天前就看見天上有種種要刮颶風的跡象。這個時候,人們在岸上可看不見,因為他們不知道該找些什麼參照物,他想。陸地上一定也看得見異常的現象,那就是雲的式樣不一樣。想到這,他抬頭看了看雲塊,判斷了一下,眼前不會刮颶風。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隻見一團團白色的積雲,形狀像一個個可人心意的冰淇淋。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襯托著一團團羽毛般的卷雲。
“輕風,”他說,“看來這天氣對我比對你更有利,魚兒啊。”他的左手仍舊在抽筋,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張開。
我恨抽筋,他想。這是對自己身體的背叛行為。還有由於食物中毒而腹瀉或者嘔吐,是在別人麵前丟臉。然而抽筋,在西班牙語中叫calambre,是丟臉給自己看,尤其是一個人獨自待著的時候。
要是那孩子在這兒,興許他可以給我揉揉胳臂,最好是從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不過用不了多久,這手總會鬆開的。
接下來,他用右手去摸釣繩,覺得上麵的分量變了,這才發現在水裏的斜度也變了。跟著,他俯身向著釣繩,把左手啪地緊緊地按在大腿上,老人看見傾斜的釣繩在慢慢地向上升起。“它上來啦,”他說,“我親愛的手啊,快點。請快一點好嗎?”
釣繩慢慢地穩穩上升,接著小船前麵的海麵好像有點鼓起來了,魚出水了。水從它身上向兩邊直瀉,它不停地往上冒。那魚在陽光裏顯得亮光光的,仔細看看,它的腦袋和背部呈深紫色,兩側的條紋在陽光裏顯得寬闊。還帶著淡紫色。那魚的長嘴像棒球棒那樣長,逐漸變細,像一把輕劍。那魚的全身,從頭到尾都露出水麵了,然後又像潛水員一樣滑溜地鑽進水去,老人看見它那大鐮刀般的尾巴沒入水裏,與此同時釣繩開始往外飛速溜去。
“看樣子它比這小船還長兩英尺呢。”老人說。釣繩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穩,說明這魚並沒有受驚。老人設法用兩隻手拉住釣繩,用的力氣不輕不重,剛好不致被魚扯斷。因為他心裏知道,要是他沒法用穩定的勁兒讓魚慢下來,它會把釣繩繃斷,然後全部拖走。
我一定要製服這條大魚,他想。我一定不能讓它用它的力氣逃走,假如它飛逃的話,真想不出它能幹出什麼來。不過我要是它,我現在就要使出渾身的力氣,一直飛逃到什麼東西繃斷為止。然而感謝上帝,讓我們這些要殺害它們的人比它們聰明,雖然它們好像比我們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這一輩子見過很多大魚。其中有許多超過一千磅的。他的前半輩子也曾逮住過兩條這麼大的,不過都是和別人一起逮到的,還從來沒有獨自一個人逮住過這樣的大魚。而現在隻有他一個人,在這個看不見陸地的影子的海域,在跟一條比他曾見過、曾聽說過的更大的魚緊拴在一起。最有意思的是,此時此刻他的左手依然蜷曲著,像緊抓著的鷹爪。
但是它就會複原的,他想。它當然會複原,來幫助我的右手。有三樣東西是兄弟:那條魚和我的兩隻手。一定會複原的。真可恥,它竟會在這個時候抽筋。在老人想這件事的時候,那條魚又慢下來了,正用它慣常的速度遊著。
真是弄不懂它為什麼跳出水來,老人想。簡直像是為了讓我看看它個兒有多大才跳的。反正我現在是知道了,他想。希望能有個機會給我,讓它看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這一來它也就會看到這隻抽筋的手了。還是讓它覺得我是個比現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漢氣概的人就對了。我就能做到這一點。真希望我就是這條魚,他想,我們的鬥爭,要令它使出它所有的力量,來對付的卻是我的意誌和我的智慧。
現在,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著突然襲來的痛楚感,那魚依然慢悠悠地遊著,小船穿過深色的海水緩緩前進。隨著東方吹來的風,海上起了小浪,不知不覺,到了中午時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複原了。
“告訴你個壞消息,魚兒,我的手好了。”他說著把釣繩從披在他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覺得舒服,但也很痛苦,然而他根本不承認那是痛苦。
“我並不虔誠,”他說,“然而我願意念十遍《天主經》和十遍《聖母經》,讓我能逮住這條魚。我還許下心願,假如我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萊的聖母。我發誓,我剛才說的都是發自肺腑的話。”他機械地念起祈禱文來。也許是因為他太累了,竟背不出祈禱文。於是他想了個辦法,念得特別快,讓字句能順口念出來。《聖母經》要比《天主經》容易念,他想。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耶穌,並為讚美。天主聖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們。”然後他加上了兩句:“萬福童貞聖母,請您讓這魚死去。就算它是那麼了不起。”
念完了祈禱文,他覺得舒坦多了,但身子依然像剛才一樣地痛,也許又更厲害了一點兒。於是他背靠在船頭的木舷上,機械地活動起左手的手指。
這個時候的陽光很熱了,雖然微風正在柔和地吹著。
“我想我還是把挑出在船艄的細釣絲重新裝上釣餌的好,”他說,“假如那魚打算在這裏再過上一夜,我就得想辦法再吃點東西。再說,水瓶裏的水也不多了。我看這兒除了鯕鰍,也逮不到什麼其他東西。然而,假如趁鯕鰍新鮮的時候吃,味道一定還過得去。我希望今天晚上有條飛魚能不小心跳到船上來。可惜我沒有燈光來引誘它。要不效果會更好。飛魚生吃味道是呱呱叫的,而且吃的時候還不用把它切成小塊。我眼下必須保存所有的精力。天啊,我發誓,我當初不知道這魚竟然這麼大。”“但是我還是要把它宰了,”他說,“不論它多麼了不起,多麼神氣。”
其實挺不公平的,他想。我要捉住它,我要讓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還要讓它知道人能忍受多少磨難。
“沒記錯的話,我跟那孩子說過來著,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他說,“現在是證實這話的時候了。”
其實這算不上什麼,他已經證實過上千回了。眼下他正要再證實一次。每一次都是重新開始,他這樣做的時候,從來不去想過去。
希望那條臭魚可以睡一覺,這樣我也能睡一覺了,去夢夢獅子,他想。為什麼現在夢中主要隻剩下了獅子?別想了,老頭兒,他對自己說。眼下先靜靜地靠著木船舷休息一下,什麼都不要想。那條臭魚正忙乎著呢,你越少忙碌越好。
時間已到了下午,船依然緩慢而穩定地移動著。不過這個時候東風給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依然隨著不大的海浪緩緩漂流,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釣繩勒在他背上的感覺變得舒適而溫和些了。
下午有一次,釣繩又升上來了。但是那魚不過是在稍微高一點的平麵上繼續遊著。那個時候,太陽光曬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還有脊背上。因此他知道這魚轉向東北方了。
既然這魚他看見過一次,他就能想像它在水裏遊的樣子。它那翅膀般的胸鰭一定大張著,直豎的大尾巴劃破黝黑的海水。還真無法想象它在那樣深的海裏能看見多少東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比馬的眼睛都大那麼多,但在黑暗裏看得見東西。想當初我在黑暗裏能看得很清楚。在烏漆麻黑的地方也能看得很清楚,我看東西啊,簡直像貓一樣。
陽光和他手指不斷的活動,使他那抽筋的左手這個時候完全複原了,他就著手讓它多負擔一點拉力,還聳了聳背上的肌肉,讓釣繩挪開一點兒,讓別的地方痛一小會吧。
“到了這個時候,你要是還沒覺得累的話,魚啊,”他說出聲來,“那你真是不可思議啦!”
他這個時候覺得非常疲倦,他知道夜色就要降臨了,因此竭力想些其他事兒。他想到棒球的兩大聯賽,就是他用西班牙語所說的GranliGas,他知道現在紐約市的揚基隊正在迎戰底特律的老虎隊。
今天應該是聯賽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賽的結果怎樣。然而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對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就算在他腳後跟長了骨刺的時候,再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骨刺是什麼東西來著?他問自己。西班牙語叫做unespuela-dehueso。我可沒有這玩意兒。它痛起來的時候跟鬥雞腳上裝的距鐵刺,紮進人的腳後跟時一樣厲害嗎?我想我可受不了這個苦,也不能像鬥雞那樣,一隻眼睛或者兩隻眼睛都被啄瞎後仍舊戰鬥下去。跟偉大的鳥獸相比,人真算不上什麼。唉,我還是情願做那隻待在黑暗的深水裏的動物。
“不過要是有鯊魚來我可不幹了,”他說出聲來,“假如有鯊魚來,願天主憐憫它和我吧。”
那迪馬吉奧雖然了不起,但他能守著一條魚,像我守著這一條一樣長久嗎?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也許會更長久,因為他年輕力壯,比我強多了。還要加上他父親當過漁夫。不過骨刺會不會讓他痛得太厲害?
“我說不上來,”他又開始念叨了,“反正我是從來沒有長過骨刺。”
就這樣,又到了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裏,跟從西恩富戈斯來的大個子黑人,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比手勁的情景。整整一天一夜,他們把胳膊肘兒擱在桌麵一道粉筆線上,胳膊向上伸直,兩隻手緊握著。雙方都竭盡全力地想將對方的手使勁向下壓到桌麵上。旁邊有好多人在拿他們的勝負打賭。人們在室內的煤油燈下走出走進。他打量著黑人的胳膊和手,還有著他的那張臉。堅持過最初的八小時之後,他們每四小時換一個裁判員,這樣方便裁判員輪流睡覺。後來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縫裏都滲出血來,他們倆凝視著彼此的眼睛,望著對方的手和胳膊。那些打賭的人在屋裏進進出出,坐在靠牆的高椅子上旁觀。老人還記得,那家酒店裏的木質板壁四周漆著明亮的藍色,幾盞燈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黑人的影子看起來非常大,隨著微風吹動掛燈,這大影子也在牆上移動著。
一整夜,賭注隨著局勢來回變換著,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勁兒來。有一次把老人的手(他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冠軍”聖迭戈)扳下去將近三英寸。但老人很快又把手扳回來,把局麵恢複到勢均力敵的情況。他當時確信自己能戰勝這黑人。人們都說這黑人是個好樣的,偉大的運動家。天亮的時候,打賭的人們要求和局算了,裁判員搖頭不同意,這個時候老人使出渾身的力氣,硬是把黑人的手一點點向下扳,直到死死地壓在桌麵上。這場比賽是在某個禮拜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禮拜一早上才結束。好多打賭的人要求算和局,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幹活。一般來說,他們把麻袋裝的糖裝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人人都會要求比賽到底的。然而他卻把它結束了,而且趕在所有人上工之前。
那之後的好一陣子,每個見到他的人都管他叫“冠軍”。第二年春天又舉行了一場比賽。不過打賭的數目不大,他很輕鬆的就贏了。因為他在第一場比賽中打垮了那個西恩富戈斯來的黑人的自信心。那之後,他又參加過幾次類似的比賽,以後就此不比了。他感覺假如他一心想要做到的話,他一定能夠打敗任何人。他還認為,這種比賽其實對他要用來釣魚的右手有害。他也曾經嚐試用左手做了幾次練習賽。然而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願聽他的吩咐行動,就像今天一樣,他不信任它。
趁現在陽光好,應該趕緊把手曬幹,他想。這樣的話,它就不會再抽筋了,除非夜裏太冷。看現在的情況,還真不知道這一夜會發生什麼事。
此時此刻,一架飛機正循著航線飛向邁阿密,在他頭上飛過,他眼睜睜地看著飛機的影子驚起成群成群的飛魚。
“有這麼多的飛魚,這裏該有鯕鰍。”他對自己說,帶著釣繩倒身向後靠,看能不能把那魚拉過來一點兒。然而不行,釣繩還是那樣緊繃著,上麵抖動著水珠,看起來都快迸斷了。船依舊緩緩地前進。於是他緊盯著飛機,直到看不見為止。
坐在飛機裏的人一定感覺很怪,他想。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向下望,海是什麼樣子?如果飛的低一點,他們一定能清楚地看到這條魚。如果我可以在兩百尋的高度慢悠悠地飛,然後從空中看魚,那多好啊。記得以前,在捕海龜的船上,我待在桅頂橫桁上,雖然那高度不算很高,但是即使那樣也能看到不少東西。從那裏向下望,鯕鰍的顏色更綠,你可以看見它們整整一群在遊水,你能看清它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好像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遊得很快的魚都有紫色的脊背,一般還有紫色條紋或斑點?鯕鰍在水裏看上去是綠色的,那是因為它們其實是金黃色的。然而當它們餓得慌,想吃東西的時候,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條紋。而像大馬林魚那樣的,就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遊得太快,才露出這些條紋來的?
就在太陽全部落山之前,老人和船被拖著經過了好大一起馬尾藻。那群馬尾藻在風浪很小的海麵上動蕩著,看起來好像海洋正同什麼東西在一條黃色的毯子下做愛似的。這個時候,他那根細釣絲給一條鯕鰍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見那條鯕鰍是在它躍出水麵的當兒。它的樣子在最後一線陽光中確實像金子一樣,在空中彎起身子,瘋狂地撲打著。它驚慌得一次次躍出水麵,像在做雜技表演。老人慢慢地挪動著身子,回到船艄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釣繩,接著用左手把鯕鰍往回拉。就這樣,每收回一段釣絲,他就用光著的左腳把釣絲踩住。等到把這條帶紫色斑點的金光燦爛的魚拉到了船艄邊,趁它絕望地左右活蹦亂跳的時候,老人探出身子,一下子把它拎到船艄上。這鯕鰍的嘴被釣鉤掛住了,抽搐著,它不知所措,急促地連連咬著釣鉤。還不停地用它那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腦袋拍打著船底。直到老人狠狠地用木棍敲了一下它的金光閃亮的腦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動了。
老人把釣鉤從魚嘴裏拔出來,重新在上麵安上一條沙丁魚用來當作魚餌,然後隨手把它甩進海裏。接著老人挪動身子慢慢地回到船頭。他清洗了一下左手,在褲腿上擦幹。然後他把那根粗釣繩從右手挪到左手,接著在海水裏洗著右手。做這些事情的同時,老人望著太陽沉到海裏,還沒有忘記去看一眼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釣繩。
“看來那魚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他說。然而他靜下心來感受著海水拍打在他手上的感覺時,發覺船走得顯然比先前慢些了。
“看來想在夜裏讓這船慢下來,我得把這兩支槳交叉綁在船艄,”他說,“那隻臭魚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晚些時候再把這鯕鰍開膛破肚,這樣做就可以讓鮮血留在魚肉裏,他想。我可以等下馬上就幹,那個時候最主要的是該把槳紮起來,讓它在水裏拖著,增加船的阻力。不過眼下還是讓魚安靜些的好,嗯,在日落時分別去過分驚動它,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對所有的魚來說,太陽落下去的時分都是難熬的。
他把手舉起來在海風下晾幹了,然後攥住釣繩,盡量放鬆身子,任憑自己被拖向前去。這樣做的結果是,他的身子貼在木船舷上,船承擔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擔的一樣大了,或者更大些。
我越來越聰明了,知道該怎麼對付這條臭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捕魚這件事情上,我還是挺不錯的。再說,別忘了那條臭魚咬餌以來還沒吃過東西,它的身子那麼龐大,需要很多的食物呢。像我今天就已經把這整條金槍魚吃了。明天我將吃那條鯕鰍。他管它叫“黃金魚”。也許我該在收拾這黃金魚的時候吃上一點。它比那條金槍魚要難吃些。不過話得說回來,沒有一樁事是不費勁就可以做得好的,吃東西也一樣。
“你覺得怎麼樣,魚兒?”他開口問,“我現在感覺棒極了,知道嗎?我左手已經好轉了,我這裏還有夠一夜和一個白天吃的食物。你呢?又怎麼樣呢?你還是拖著這船吧,笨魚。”
其實隻有他自己心裏知道,他並不真的覺得好過。這是因為釣繩勒在背上疼痛得幾乎超出了能忍痛的極限,進入了另一種境界,那是一種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狀態。不過,比這更糟的事兒我也曾碰到過,他想。現下,我一隻手僅僅割破了一點兒,另一隻手的抽筋已經好了。而且我的兩腿都很管用。再說,眼下光說食物方麵吧,我也比那條臭魚強多了。
這個時候天完全黑下來了,在九月裏,太陽一落,天馬上就黑下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他背靠著船頭上給磨損的木板,盡量休息個夠。第一批星星露頭兒了,他看到了獵戶座,但是卻不知道獵戶座左腳那顆星的名字。但是這並不妨礙他知道看到了它,其他的星星不久就都要露麵了。他心裏很高興,因為他又有這些遙遠的朋友來做伴了,這樣顯得他沒有那麼孤單了。
“其實這麼算來啊,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語道,“在我這麼長時間的捕魚生涯中,還真從沒看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魚。可惜的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聽起來有點遺憾,但是總算還有些能讓我高興的事情,那就是,我們不必去弄死那些在這裏陪伴我的星星。”
想想看,假如人必須每天想方設法去弄死月亮,那該有多糟糕啊,他想。如果大家都這樣對待月亮,月亮會逃走的。他越想越遠了,接下來想想看,假如人必須每天去弄死太陽,那又怎麼樣?真是亂七八糟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們總算生來還是挺幸運的,至少我們不用弄死月亮,更不用為弄死太陽發愁,他想。
我不懂這些事兒,他想。但是我們不必去弄死太陽或月亮或星星,這是好事。在海上過日子,弄死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經夠我們受的了。不知道為了什麼,想到這裏,他開始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覺得傷心。然而非常矛盾的是,要殺死這條大魚的決心卻絲毫沒有因為替它傷心而減弱一絲一毫。想想看,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但是那些家夥配吃它嗎?答案當然是不配,當然不配了,這是不用懷疑的。雖然我剛認識它不久,也就這麼兩天。但是憑它的舉止風度和它的高度的尊嚴來看,誰也不配吃它。
現在,他想,我真應該考慮考慮那在水裏拖著的障礙物了。實話實說,這玩意兒有它的危險,但是同時也有它的好處。假如魚使勁地拉,那兩把槳在原處不動,造成了阻力,讓船不像從前那樣輕的話,我可能會被魚拖走好長的釣繩,一不小心,還會讓它跑了。這可不算是什麼好結果。如果保持船身輕巧,那不用說,一定會延長我們雙方的痛苦,但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為這魚能遊得很快,而且以我的經驗來看,它的這本領至今還沒有使出來過。嗯,不管出什麼事,我必須把這鯕鰍開膛剖肚,免得壞掉。而且我還得想辦法吃一點,來長長力氣,好對付那條臭魚。
現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再歇一個鍾頭。等我覺得魚穩定了下來,再回到船艄去幹這事,還得看看到時候的情況,想想對付那臭魚的對策。嗯,就這麼辦,在這段時間裏,我可以看看它怎樣行動,有沒有什麼變化。把那兩把槳放在那兒真是個不錯的主意。不過已經到了該安全行事的時候。這魚依然很厲害。我看見過釣鉤掛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閉得緊緊的。其實啊,對它來說,釣鉤的折磨算不上什麼。那麼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饑餓的折磨,加上還得對付它不了解的,我這麼強大的對手,才是天大的麻煩。歇歇吧,老家夥。讓那條臭魚去幹它的事,等輪到該你幹的時候再說。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認為自己已經歇了兩個鍾頭。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來,在這個海麵上,他沒法判斷時間。說實話,他並沒有得到什麼好好休息,那種狀況,充其量隻能說他多少歇了一會兒。他肩上依然承受著魚的拉力,不過他把左手按在船頭的舷上,聰明地把對抗魚的拉力的任務越來越讓小船本身來承擔了。
要是能找個地方把釣繩拴住,那事情會變得多簡單啊,他想。但是隻消魚稍微歪一歪,就能把釣繩繃斷。那樣的話,我必須用自己的身子來緩衝這釣繩的拉力,並且隨時準備用雙手放出釣繩。
“不過別忘了,你還沒睡覺呢,老頭兒,”他說出聲來,“你這麼大年紀了,已經熬過了半個白天和一夜,現在又是一個白天,可你一直沒睡覺。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你必須想個辦法,趁那條臭魚安靜穩定的時候睡上一會兒。假如你不睡覺,一定會搞得腦筋糊塗起來的。”
其實我完全可以自豪的,我腦筋夠清醒的了,他想。太清醒啦。我跟那些可愛的星星一樣清醒,它們是我的兄弟。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我還是必須睡覺。我的星星兄弟們睡覺,月亮和太陽都睡覺,連海洋有時候也睡覺。所以我也得睡覺。嗯,沒錯。當海洋在某些沒有激浪,平靜無波的日子裏,它也會睡覺的。
可別忘了睡覺,他想。你必須強迫你自己睡覺,在這之前,你還得想出些簡單而穩妥的辦法來安排那根釣繩。現在回到船艄去處理那條鯕鰍吧。假如你一定要睡覺的話,把槳綁起來拖在水裏可就太危險啦。
我不睡覺其實也能行,他又一轉念,對自己說。不過這太危險啦。他用雙手雙膝爬回船艄,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避免猛地驚動那條魚。現在,它也許正半睡半醒的,他想。但是我不想讓它休息。必須要它拖曳著我和我的船,一直到它死去。
回到了船艄,他轉身讓左手攥住緊勒在肩上的釣繩,用右手從刀鞘中拔出刀子。星星這個時候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見那條鯕鰍。老人嫻熟地把刀刃紮進它的頭部,把它從船艄下拉出來。接下來,他用一隻腳踩在魚身上,從魚的肛門向上,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頜的尖端。然後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那可憐的魚的內髒。三下兩下就掏幹淨了,把鰓也幹脆地拉下了。他覺得魚胃放在手裏重甸甸、滑溜溜的,說不定裏麵有什麼東西,於是老人就把它剖開來。裏麵有兩條小飛魚。看樣子它們還很新鮮、堅實,他把它們並排放下,把內髒和魚鰓從船艄扔進水中。老人看著它們沉下去,同時在水中拖著一道磷光。鯕鰍是冰冷的,這個時候在星光裏顯得像麻風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腳踩住魚頭,一點點剝下魚身上一邊的皮。然後他把魚翻轉過來,開始剝掉另一邊的皮,最後老人把魚身兩邊的肉從頭到尾割下來。
他把魚骨偷偷地丟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裏打轉。然而倒黴的是他隻看到它慢慢沉下時的磷光。跟著他轉過身來,把兩條飛魚夾在那兩片魚肉中間。把刀子插進刀鞘,慢慢兒挪動身子,回到船頭。他右手拿著魚肉,被釣繩上的分量拉得彎了腰。
回到船頭之後,他把兩片魚肉攤在船板上,旁邊擱著飛魚。然後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繩換了一個地方。又把手擱在船舷上,老人用左手攥住了釣繩。接著他靠在船舷上,把飛魚在水裏洗洗,留意著水衝擊在他手上的速度。因為剝了魚皮,他的手發出磷光,他仔細察看水流怎樣衝擊他的手。水流照剛才相比並不那麼有力了。當他把手的側麵在小船船板上擦著的時候,星星點點的磷質漂浮開去,慢慢朝船艄漂去。
“它越來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說,“現在我來把這鯕鰍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會兒吧。”
在越來越冷的夜色裏,他在星光下,把一爿魚肉吃了一半,還吃了一條已經挖去了內髒、切掉了腦袋的飛魚。“如果把鯕鰍煮熟了吃味道該有多鮮美啊,”他說,“那東西生吃可難吃死了。如果以後不帶鹽或酸橙,我發誓絕對不再乘船了。”
我真是笨的不輕,假如我有頭腦,我會整天把海水瓶曬在船頭上,等它幹了就會有鹽了,他想。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是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釣到這條鯕鰍的。但有一點我還是不能逃避,畢竟是準備工作做得不足。幸運的是,我把它全細細咀嚼後吃下去了,到現在還沒有惡心作嘔這也算是個安慰吧。
漸漸地,東方天空中雲越來越多,那些他認識的星星一顆顆地看不到了。眼下好像是他正駛進一個雲彩的大峽穀,風已經停了。
“依我看,三四天內會有壞天氣,”他說,“然而今晚和明天還不怎麼要緊。現在來安排一下。老家夥,管他三七二十一,趁這魚正安靜而穩定的時候,先睡它一會兒。”
他把釣繩緊握在右手裏,然後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壓在船頭的木板上。跟著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繩移下一點兒,用左手撐住了釣繩。
隻要釣繩給撐緊著,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假如我睡著的時候它鬆了,向外溜去,我的左手會把我弄醒的。這對右手是很吃重的。然而它是吃慣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鍾或者半個鍾頭,也是好的。他向前把整個身子夾住釣繩,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於是他入睡了。
這一次,他沒有夢見獅子,倒是夢見了一大群海豚,那一大群啊,能伸展八到十英裏長。這個時候正是它們交配的季節,海豚們會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後回頭掉進它們跳躍時在水裏形成的水渦裏。
隨後他夢見他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在村子裏。正在刮季風,他覺得很冷,他一直枕在他的右手臂上,而不是枕頭上,所以到現在,他的右臂麻木了。
之後呢,他夢見那道長長的黃色海灘。就像以往一樣,他看見第一頭獅子在傍晚時分來到海灘上,緊接其後,其他獅子也陸續來了,於是他把下巴擱在船頭的木板上,把船拋下了錨停泊在那裏,晚風吹向海麵。他在那靜靜地等著看有沒有更多的獅子來,覺得很快樂。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隻顧睡著,沒有心思去觀賞夜景。那條大魚依舊平穩地向前拖著,帶著船駛進雲彩的峽穀裏。
就在他睡的正甜的時候,他的右拳猛得朝他的臉撞去,釣繩火辣辣地從他右手裏溜出去,他驚醒了。突然他發現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覺,沒辦法,他用右手拚命拉住了釣繩,但它還是一個勁兒地向外溜。最後,經過不懈的努力,他的左手終於抓住了釣繩,他仰著身子把釣繩向後拉。這一來,釣繩火辣辣地勒著他的脊背和左手,這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給勒得好痛。他回頭望望那些釣繩卷兒,它們正在滑溜地放出釣繩。不巧的是,正在這當兒,魚跳起來了。海麵好像被那魚兒弄的崩裂開來,魚兒沉重地掉下去。隨後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也走得很快,然而釣繩依然飛也似的向外溜。老人用盡力氣把它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度,他一次次把它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度。他被拉得緊靠在船頭上,臉龐被迫貼在那片切下的鯕鰍肉上,他沒法動彈。我們等著的事兒終於發生啦,他想。我們來對付它吧。
它得為拖釣繩付出點代價,他想。讓它為了這個付出代價吧。
由於光線的原因,他看不見魚的跳躍,隻聽得見海麵的迸裂聲,和魚重新掉回海底時沉重的水花飛濺聲。而且那飛快地向外溜的釣繩把他的手勒得好痛,然而他知道這事遲早會發生,就想方設法地讓釣繩勒在起老繭的部位,不讓它勒在手指頭上或者滑到掌心。
假如那孩子在這兒,他會用水打濕這些釣繩卷兒,他想。是啊。假如孩子在這兒。假如孩子在這兒。
釣繩向外溜著,溜著,溜著,不過這個時候越來越慢了,由於他的努力,那條魚每拖著小船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價。現在他已經可以從木船板上抬起頭來,不再貼在那片被他臉頰壓爛的魚肉上了。他跪著,最後慢慢兒站起身來。他正在放出釣繩,然而他的動作越來越慢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剛剛好可以用腳碰到那一卷卷釣繩的地方。這是因為在一般情況下,用眼睛他看不見那堆釣繩。釣繩還有很多,現在這魚不得不在水裏拖著這許多摩擦力大的新釣繩了。
是啊,他想。到這個時候它已經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著脊背的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因此沒法沉到深水中,在那兒死去,讓我不能想辦法把它撈上來。它不久就會轉起圈子來,到了那個時候,我一定想法對付它。不知道它怎麼會這麼突然地跳起來的。敢情饑餓已經讓它不顧死活了,要不,難道是它在夜間被什麼東西嚇著了?也許它突然覺得害怕了。不過話說回來,它是一條那樣沉著、穩健,結實的魚,似乎是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的。這點倒是很奇怪。
“為了對付這個家夥,你自己最好也應該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老家夥。”他說。
“你又把它拖住了,但是你沒法收回釣繩。不過它馬上就得打轉了。”
老人這個時候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它,彎下身去,用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臉上的壓爛的鯕鰍肉。他怕這肉會讓他覺得惡心,搞得他嘔吐,快沒有力氣了。等到擦幹淨了臉,老人把右手在船舷外的水裏洗洗,然後泡在這鹽水裏,抽個空欣賞一下日出前的第一線曙光。那條臭魚幾乎是朝正東方遊的,他想。這說明它疲倦了,開始借助潮流的力量了。它馬上就得打轉了。那個時候我們之間的戰爭才真正開始。等他覺得把右手在水裏泡的時間夠長了,老人把手拿出來,瞧了瞧。
“情況還湊合,”他說,“這點疼痛對一條漢子來說,算不上什麼。”
他小心地攥著釣繩,讓它不致嵌進新勒破的任何一道傷痕。老人把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邊,這樣他可以把左手伸進海裏。
“你這沒用的東西,總算幹得還不太壞。”他對他的左手說。
“但是曾經有一會兒,我得不到你的幫助。”
如果我生下來就有兩隻好手就好了,他想。也許是我自己的過錯,沒有好好兒訓練這隻手。但是天知道它曾經有過多少的學習機會。然而它今天夜裏幹得還不錯,僅僅抽了一次筋。要是它再抽筋,就幹脆讓這釣繩把它勒斷吧。
他想到這裏,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頭腦不怎麼清醒了,他想起應該再吃一點鯕鰍。但是我不能,他對自己說。我寧願頭昏目眩,也不想因為被那惡心的味道搞得想吐而喪失力氣。其實我也知道就算吃到胃裏也擱不住,因為我的臉曾經壓在它上麵。嗯,就這樣好了,我要把它留到最後以防萬一,直到它腐爛發臭了為止。不過要想靠營養來增強力氣,現在已經太晚了。你真蠢,他對自己說。還是把另外那條飛魚吃了吧。
它就在那兒,已經洗幹淨了,不用再怎麼拾掇就可以吃了,他就用左手把它撿起來,慢慢地吃著,細細咀嚼著魚骨,老人把那條魚從頭到尾全都吃了。
它好像比什麼魚都更富有營養,他想。至少能補充我所需要的那種力氣。我現在已經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就等這魚打起轉來,我們就可以交鋒了。
從他出海到現在為止,這是太陽第三次升起了,這個時候魚打起轉來了。
他根據釣繩的斜度還判斷不出魚在打轉。,為時尚早。他隻是感覺到釣繩上的拉力微微減少了一些,就開始用右手輕輕向裏拉。釣繩像往常那樣繃緊了,但是拉到快迸斷的當兒,卻漸漸可以回收了。他把釣繩從肩膀頭上卸下來,動手平穩而和緩地回收釣繩。他用兩隻手賣力地一把把拉著,盡量使出全身的力氣來拉。連雙腿都賣足了力氣。他一把把地拉著,兩條老邁的腿兒和肩膀跟著轉動。
“這圈子可真大,”他說,“不過該高興的是,它可總算在打轉啦。”
誰想到釣繩就此收不回來了,他緊緊拉著,竟看見水珠兒在陽光裏從釣繩上迸出來。隨後釣繩開始往外溜了,老人累的跪下了,他老大不願地讓它又漸漸回進深暗的水中。
“它繞到圈子的對麵去了。”他說。不管怎麼說,我一定要拚了老命拉緊釣繩,他想。拉緊了,它兜的圈子就會一次比一次小。也許一個鍾頭之內我就能見到它。眼下最要緊的是,我一定要穩住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過後我一定要弄死它。
然而這魚隻顧慢慢地打著轉,兩小時後,老人渾身汗濕,疲倦得入骨了。不過這個時候圈子已經小得多了,而且根據釣繩的斜度,他能看出魚一邊遊一邊在不斷地上升。
老人的眼前有些黑點子,已經有一個鍾頭了,從頭發上滴下的汗水中的鹽分漚著他的眼睛,漚著眼睛上方和腦門上的傷口。搞的他隻能不停的眨著眼睛。他倒是不怕那些黑點子。他這麼緊張地拉著釣繩,出現黑點子其實是很正常的現象。然而他已有兩回覺得頭昏目眩,這叫他擔心不已。
“不管怎麼說,我不能讓自己垮下去,就這樣死在一條魚的手裏,”他說,“既然我已經跟它耗費了這麼長時間,求天主幫助我熬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經》和一百遍《聖母經》。不過當然,眼下還不能念,等回去再說吧。”
現在啊,就算這些已經念過了吧,他想。我過後會念的。
就在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雙手攥住的釣繩突然給撞擊、拉扯了一下。這股勁來勢很猛,有一種強勁的感覺,很是沉重。
那條臭魚正用它的長嘴撞擊著鐵絲導線,他想。這是免不了的。到現在這種狀況,它不能不這樣幹。然而這一來也許會使它跳起來,但是我情願它眼下繼續打轉的。它必須跳出水麵來呼吸空氣。然而每跳一次,釣鉤給它造成的傷口就會裂得大一些,話又說回來,它可能把釣鉤甩掉。“別跳,魚啊,”他說,“別跳啦。”
魚又撞擊了鐵絲導線好幾次,它每次一甩頭,老人就放出一些釣繩。
我必須讓它的疼痛老是在一處地方,他想。跟這相比,我的疼痛不要緊。我能控製。然而它的疼痛能使它發瘋。
過了片刻,魚不再撞擊鐵絲,又慢慢地打起轉來。老人這個時候正不停地收進釣繩。但是他又覺得頭暈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灑在腦袋上。然後他再灑了點,在脖頸上揉擦著。這能讓他稍微覺得好受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