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抽筋,我沒抽筋,我沒抽筋,”他說,“它馬上就會冒出水來,我熬得住的,我熬得住的。你非熬下去不可。連提也別再提了吧。”
他靠著船頭跪下,暫時又把釣繩挎在背上。我眼下要趁它向外兜圈子的時候休息一下,等它兜回來的時候,再站起身來好好對付它,他在心裏這樣下了決心。
他巴不得可以靠在船頭上歇一下,讓魚自顧自兜一個圈子,老人並不回收一點釣繩。然而等到釣繩有點鬆動的時候,這說明魚已經轉身在朝小船遊回來,老人就站起身來,重新開始那種左右轉動交替拉曳的動作,這麼多年了,他的釣繩全是這樣收回來的。
我從來沒有這樣疲倦過,他想,而現在刮起季風來了。這倒沒有什麼,正好靠它來把這魚拖回去。我多需要這風啊。
“等它下一趟向外兜圈子的時候,我要歇一下。”他說。
“我現在的感覺比剛才舒服多了。如果不出什麼大意外的話,我覺得再兜兩三圈,我就能逮住它。”他的草帽被推到後腦勺上去了,他覺得魚在轉身,隨著釣繩一扯,他在船頭上一屁股坐下了。
你現在忙你的吧,魚啊,他想。等你下次轉回來的時候,看我怎麼對付你。就在老人這麼想的時候,海浪大了不少。不過這是晴天吹的微風,他得靠它才能回去。
“我隻消向西南航行就成,”他說,“都這麼多年了,這點我倒是知道,人在海上是絕不會迷路的,何況這是個長長的島嶼。”
就這樣,魚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看見它。
最開始,他看見的是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它需要那麼長的時間從船底下經過,他簡直不相信它有這麼長。
“不能,”他說,“它哪能這麼大啊!”
然而,不得不麵對的事實就是,有這麼大,這一圈兜到最後,那條魚終於冒出水來。那個時候它離船隻有三十碼遠,老人看見它的尾巴露出在水麵上。這尾巴比一把大鐮刀的刀刃更高,是很淡很淡的淺紫色,豎在深藍色的海麵上。看起來還挺好看。它向後傾斜著,魚在水麵以下遊動的時候,老人看得見它龐大的身軀和周身的紫色條紋。它的脊鰭向下耷拉著,巨大的胸鰭大張著。
這回魚兜完圈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可以看見它的眼睛,旁邊還有兩條繞著它遊的灰色的乳魚。這兩個小家夥有時候依附在它身上。有時候倏地遊開去。有時候會在它的陰影裏自在地遊著。雖然叫它們小家夥,但其實它們每條都有三英尺多長呢,在遊得快時全身猛烈地甩動著,像鰻魚一般。
老人這個時候感覺身上有點黏,他冒汗了,但當然不光是因為曬了太陽,還有其他原因。魚每回沉著、平靜地拐回來的時候,他總會收回一點釣繩。就憑這一點,他確信再兜上兩個圈子,就能有機會把魚叉紮進去了。
但是我必須把它拉得很近,很近,很近,才行呢,他想。到那個時候,無論如何,我一定得記住,千萬不能紮它的腦袋。我該一下子紮進它的心髒。
“要沉著,要有力,老頭兒。”他自言自語地說。
又兜了一圈,魚的脊背露出來了,不過它離小船還是太遠了一點。於是老人任由它再兜了一圈,還是太遠,然而它露出在水麵上比較高些了。憑借他多年的經驗,老人深信,再收回一些釣繩,就可以把它拉到船邊來。
他早就把魚叉準備好了,就擱在一隻圓筐內,插上了那卷線。線的一端緊緊係在船頭的係纜柱上。
這個時候魚又兜了一個圈子回來,它看起來還是那樣,既沉著又美麗,隻有它的大尾巴在動。老人竭盡全力把它拉得更靠近些。有那麼一小會兒,魚的身子似乎傾斜了一點兒。但是沒有多久,它豎直了身子,又兜起圈子來。
“我把它拉動了,”老人說,“我剛才把它拉動了。”
他又覺得頭暈,但是他竭盡全力拽住了那條大魚。我把它拉動了,他想。也許這一次我能把它拉過來。拉呀,手啊,別泄氣,要加油啊,我最愛的手,加油,他想。站穩了,腿兒,你也別在關鍵時刻給我掉鏈子。為了我熬下去吧,我的腦袋。為了我熬下去吧。這麼多年了,你從沒暈倒過。這一次我要把它拉過來。
然而,等他趁魚還沒來到船邊,還在很遠的地方的時候,老人把渾身的力氣都使出來使出全力拉著,那魚卻側過一半身子,然後豎直了身子遊開去。
“魚啊,”老人說,“魚,反正你是死定了。幹什麼還非把我也給拖死啊,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照這樣下去是會一事無成的,他想。不是他放棄了自己自言自語的習慣,而是他實在太累了,話都說不出來了,隻能在心裏默念了。還有就是他嘴裏真的已經幹得說不出話來了,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不能伸手去拿水來喝,這是比較倒黴的一點。我這一次必須把它拉到船邊來,他想。它年輕力壯,興許可以再多兜幾圈,我這糟老頭子可奉陪不起了。不,你是行的,他對自己說。你永遠行的。在兜下一圈時,他差一點把它拉了過來。但是這魚又豎直了身子,慢慢地遊走了。
你要把我害死啦,魚啊,老人想。不過你當然有權利這樣做了。我從沒見過比你更龐大、更美麗、更沉著或更崇高的東西了,雖然你很討厭,害我這麼累,但是老弟。來,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誰害死誰。
你這個糟老頭子,現在頭腦糊塗起來啦,有點犯渾了,他想。你必須保持頭腦清醒。保持頭腦清醒,要像個男子漢,懂得怎樣忍受痛苦。或者像一條魚那樣,就向那臭魚學習學習都行,他想。
“清醒過來吧,頭,”他用自己也聽不見的聲音說,“醒過來吧,臭老頭,快點清醒過來吧。”
魚又兜了兩圈,一切還是老樣子,周而複始,看不出來有點什麼變化。
我弄不懂,老人想。每一次他都覺得自己快要垮了,就差一點點就要棄械投降了。我弄不懂這是為什麼,但我還要試一下,不能就這麼認輸了。
他又試了一下,等他把魚拉得轉過來時,他真的覺得自己要垮了,靈魂快飛出他那皺巴巴的軀殼了。那條臭魚好像沒有意識到老人的什麼變化,豎直了身子,又慢慢地遊開去,大尾巴在海麵上搖擺著,看著倒還挺悠閑。
我還要試一下,老人咬著他的殘牙,對自己許願,雖然他的雙手這個時候已經軟弱無力,眼睛也越來越不好使,模模糊糊的,隻剩分辨物件的功能了。
他又試了一下,又是同樣情形。原來如此,他想,還沒動手就覺得要垮下來了,我還要再試一下。
老人忍住了一切痛楚,拿出剩餘的力氣,重振喪失已久的自傲,來對付這魚的痛苦掙紮。於是它遊到了他的身邊,在他身邊斯文地遊著。它的嘴幾乎碰著了小船的船殼板,它開始在船邊慢悠悠的遊過去。這條魚的身子又長,又高,又寬,銀色底上紫色條紋,讓它在水裏看來長得無窮無盡。
老人放下釣繩,一腳把釣繩踩在腳底下,他把魚叉舉得盡可能地高,說使出吃奶的勁好像有點不太對,但是他確實使出全身的力氣了,再加上他剛才鼓起的力氣,把魚叉向下直紮進魚身的一邊,就在大胸鰭後麵一點兒的地方。這條臭魚的胸鰭高高地豎立著,差不多和老人的胸膛齊高了。他覺得那鐵叉紮了進去,就順勢把身子倚在上麵,讓魚叉紮得更深一點,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壓下去。
被這麼一紮,可能是疼痛刺激到了它,那魚鬧騰起來,雖然死到臨頭了,它仍從水中高高跳起。這一跳,把它那驚人的長度和寬度,它的力量和美,全都暴露無遺。它好像懸在空中,就在小船中老人的頭頂上空。然後,它砰的一聲掉在水裏,浪花濺了老人一身,濺了一船。
巨大的響聲震得老人頭暈,惡心,他覺得更加看不清楚東西了。然而他放鬆了魚叉上的繩子,讓它從他劃破了皮的雙手之間慢慢地溜出去,老人甩了甩頭,把臉上的汗水和剛才被濺上的一些海水水滴都甩掉了一些。這一甩,讓他的眼睛好使點了,他看見那魚仰天躺著,銀色的肚皮向上。魚叉的柄從魚的肩部斜截出來,周圍的海水都被它心髒裏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起先,這攤血黑漆漆的,就像這一英裏多深的藍色海水中的一塊礁石。慢慢地,它像雲彩般擴散開來。這回老人看清楚了,那魚是銀色的,一動不動地隨著波浪浮動著。
汗水還是不斷的滴下來,模糊著老人的雙眼。老人用他偶爾看得清的眼睛仔細望著。接著他把魚叉上的繩子在船頭的係纜柱上繞了兩圈,然後把腦袋擱在雙手上。
“都到這個份上了,我可不能暈啊,讓我的頭腦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頭的木板上說,“我是個疲倦的老頭兒。但是我殺死了這條魚,雖然它都快成我的兄弟了,現在我得去幹辛苦的活兒了。”
現在我該做什麼來著?對了,我得準備好套索和繩子,把它綁在船邊,他想。就算我這裏有兩個人,把船裝滿了水,來把它拉上船,最後把水舀掉,這條小船也絕對容不下它。不過我得做好一切準備,然後再把它拖過來。想辦法好好綁住,然後我就要驕傲地豎起桅杆,張起帆駛回去啦。
想到著,他似乎又有了無限的力氣。他動手把魚拖到船邊,這樣可以用一根繩子穿進它的鰓,從嘴裏拉出來,老人把它的腦袋緊綁在船頭邊。我想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我個人的財產,他想。然而我想摸摸它倒不是為了這個。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剛才已經碰到了它的心髒,他想。那是在我第二次握著魚叉的柄紮進去的時候。嗯,不想了,現在我該做的,是把它拖過來,牢牢綁住。然後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另一根拴住它的腰部,把它綁牢在這小船上。
“動手幹活吧,老頭兒,別隻說不做啦。”他說。他喝了很少的一口水。
“既然戰鬥已經結束了,就有好多辛苦的活兒要幹呢。”
他又抬頭望望天空,然後望望船外的魚。他抬頭望了望太陽。看這樣子,晌午才過了沒多少時候,他想。而季風刮起來了。這些釣繩現在都用不著了。回家以後,我要跟孩子一道把它們撚接起來。
“過來吧,魚。”他說。但是這魚才不聽他的呢,它才不會過來。它自顧自的躺在海麵上翻滾著,老人隻得把小船駛到它的身邊。
等他的船跟那條魚並攏了,並把魚的頭靠在船頭邊,他簡直無法相信它竟然有這麼大,而他竟然把這麼大的魚都俘虜了。他從係纜柱上解下魚叉柄上的繩子,穿進魚鰓,從嘴裏拉出來。老人嫻熟地在它那劍似的長上顎上繞了一圈,然後穿過另一個魚鰓,在劍嘴上繞了一圈。老人麻利地把這雙股繩子挽了個結,緊係在船頭的係纜柱上。最後他割下一截繩子,走到船艄去套住魚尾巴。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魚已經從原來的紫銀兩色變成了純銀色,但是條紋和尾巴還是顯出同樣的淡紫色。老人用手量了量,這些條紋比一個人摣開五指的手更寬,這魚還挺酷,它的眼睛看上去冷漠得像潛望鏡中的反射鏡,或者迎神行列中的聖徒像。
“要殺死它隻有用這個辦法。”老人說。他喝了口水,仔細感覺了一下,覺得好過些了,他知道自己不會垮的,他的頭腦現在清醒的很,興奮勁還沒有下去呢。看樣子它不止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許還要重得多。假如去掉了頭尾和下腳,肉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毛錢一磅計算,該是多少?說不定我還會發一筆小財呢。
“我需要一支鉛筆來計算,”他說,“不是我累壞的腦子,而是因為我從來沒有捉到過這麼大的魚啊,從小到大,我的頭腦也不曾清醒到這個程度啊。不過,我想如果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知道了,今天會替我覺得驕傲。我沒有長骨刺。但是雙手和脊背實在痛得厲害。”不知道骨刺是什麼玩意兒,他想。也許我們都長著它,自己不知道。
他一邊想著,手下的活可沒有停,一會他就把魚緊係在船頭、船艄和中央的座板上。它真大,簡直像在船邊綁上了另一隻大得多的船。從遠處看,一定怪怪的呢。他割下一段釣繩,把魚的下頜和它的長上顎紮在一起,這樣一來,就讓它的嘴張不開了,海水不會灌進它的大嘴巴裏,船就可以盡可能幹淨利落地行駛了。我們可以回航了,讓那些人看看,我也不是吃白飯的,他想。然後老人豎起桅杆,裝上那根當魚鉤用的棍子和下桁,帶著一絲自豪感,張起帶補丁的帆。小船開始慢慢移動,精疲力竭的老人半躺在船艄,向西南方駛去。
他自己有數,不需要羅盤來告訴他西南方在哪裏。他隻消憑海風吹在身上的感覺和帆的動向就能知道該往哪裏走。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還是放一根係著匙形假餌的細釣絲到水裏去,釣些什麼東西來吃吃吧,順便也可以潤潤嘴。他想。但是他找不到匙形假餌,他的沙丁魚也都腐壞發臭了。因此他趁船經過的時候用魚鉤鉤上了一簇黃色的馬尾藻,老人把馬尾藻抖了抖,讓裏麵的小蝦掉在小船船板上。小蝦總共有一打以上,蹦跳著,甩著腳,像沙蚤一樣。老人用兩個手指頭掐掉它們的頭,連殼帶尾巴嚼著吃下去。這些蝦很小,但是他知道它們營養不錯,而且味道也好。
老人的瓶子裏還有兩口水,他吃了蝦以後,有點渴,於是喝了半口。這小船的行駛條件其實挺差的了,按照它的規格,現在看來它行駛得已經算很好了。他把舵柄挾在胳肢窩裏,掌著舵。他盯著被綁在船邊的大魚,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但是他隻消看看自己的雙手,感覺到脊背靠在船艄上,就能知道這是確實發生的事兒,不是一場夢。好像是有過那麼一段,眼看事情要告吹了,他覺得非常難受,以為這也許是一場夢。直到最後他看到魚躍出水麵,在落下前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中的那一刹那,他才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也許冥冥中有自天意,他無法相信,但是事實現在就擺在他的眼前。那個時候也許他的眼睛由於被汗水和海水搞的有點睜不開,看不大清楚,但現在,確確實實的,他又像往常那樣看得很清楚了。這一切不是夢。
現在他知道這魚就在這裏,他的雙手的疼痛和實實在在靠在船艄的脊背都不是夢中的東西。這雙手很快就會痊愈的,他想。不管它們出了多少血。海水會把它們治好的。這真正的海灣中的深暗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療劑。我隻用保持頭腦清醒就行。今天這兩隻手也已經盡了它們自己的本分,我們航行得很好。那條臭魚閉著嘴,尾巴直上直下地豎著,我們像親兄弟一樣航行著。接著他的頭腦有點兒不清楚了,有那麼一瞬間,看著船邊那比小船還大的魚,他的思想竟然模糊起來,是它在帶我回家,還是我在帶它回家呢?假如我把它拖在船後,那就毫無疑問了。假如這魚丟盡了麵子,給放在這小船裏麵,那麼也不會有什麼疑問。但是他們是並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老人家有點模糊。但隨後他想,隻要它高興,讓它把我帶回家去得了。我不過使了點小詭計才比它強的,可它對我並無惡意。
他們的行程很平穩,老人把手浸在鹽水裏,努力保持頭腦清醒。天空中的積雲堆聚得很高,上空還有相當多的卷雲,因此老人看出這風將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時不時扭過頭去,看看那魚,好像是為了確定真有這麼回事。這個時候是第一條鯊魚來襲擊它的前一個鍾頭。
這條鯊魚的出現不是偶然的。當那一大片暗紅的血向一英裏深的海裏下沉,並擴散的時候,引誘著它從水底深處上來了。這鯊魚竄上來得那麼快,瘋了一般,全然不顧一切,竟然衝破了藍色的水麵,來到了陽光裏。跟先前那些海豚一樣,跟著它又掉回海裏,嗅到了血腥氣的蹤跡,鯊魚都是喜好血腥氣的,於是它就順著小船和那魚所走的路線遊去。
有時候它迷失了那氣味。但是隻要它嗅到那麼一點兒,它就能飛快地跟上。它是條很大的灰鯖鯊,生就一副好體格,遊水的速度一點都不亞於海裏最快的魚。不得不說這灰鯖鯊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顎。它的背部藍的像劍魚一樣,肚子是銀色的,魚皮光滑而漂亮。其實它的外形也長得和劍魚一般,除了它那張正緊閉著的大嘴。現在這個時候,它就在水麵下迅速地遊著,高聳的脊鰭像刀子般劃破水麵,一點也不抖動。在這緊閉著的雙唇裏麵,八排牙齒全都向裏傾斜著。它們和大多數鯊魚的不一樣,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們像爪子般蜷曲起來的人的手指。它們差不多跟這老人的手指一般長,兩邊都有刀片一樣鋒利的快口。這種灰鯖鯊生來就拿海裏所有的魚當食料,它們遊水的速度得那麼快,那麼壯健。這家夥武器齊備,以致所向無敵。它聞到了這新鮮的血腥氣,此刻正加快了速度向老人的小船遊來。藍色的脊鰭劃破了水麵。老人發現了它的行動,看見它在遊過來,看出這是條毫無畏懼而堅決為所欲為的鯊魚。他準備好了魚叉,係緊了繩子,一邊注視著鯊魚向前遊來。繩子好像有點短,哦,想起來了,是因為缺了他割下用來綁魚的那一截。老人此刻頭腦清醒,正常,由於剛剛打了場勝仗,充滿了決心,但並不抱著多少希望。今天的運氣有點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眼睜睜地看著鯊魚在逼近,抽空朝那條大魚望上一眼。這簡直等於是一場夢,他想。我沒法阻止它來襲擊我,然而也許我能弄死它。該死的鯊魚啊,他想。遇到我你他媽可交上壞運啦。
鯊魚飛速地逼近船艄,老人看見它張開了嘴,襲擊那魚。看見它那雙奇異的眼睛。也看見它咬住魚尾巴上麵一點兒的地方,鯊魚的牙齒咬得嘎吱嘎吱地響。它的頭露出在水麵上,背部正在出水,老人聽見他的戰利品,那條大魚的皮肉被撕裂的聲音。這個時候,他用魚叉向下猛地紮進鯊魚的腦袋,正紮在它兩眼之間的那條線和從鼻子筆直通到腦後的那條線的交叉點上。當然,這是老人估計出來的,實際上,這兩條線是並不存在的。隻有那沉重、尖銳的藍色腦袋,兩隻大眼睛和那嘎吱作響、吞噬一切的突出的兩顎。但是那兒正是腦子的所在,老人直向它紮去。他再一次使出全身的力氣,用糊著鮮血的雙手,把一支好魚叉向它紮去。他紮它,但並不抱著希望,隻是帶著決心和十足的惡意。
鯊魚翻了個身,老人看出它眼睛裏已經沒有生氣了,它死定了。跟著它又翻了個身,自行纏上了兩道繩子。老人知道這鯊魚快死了,但它還是不肯認輸。這個時候它肚皮向上,尾巴撲打著,兩顎嘎吱作響,像一條快艇般劃過水麵。它的尾巴把水拍打得泛出白色的水沫,鯊魚四分之三的身體露出在水麵上,這個時候繩子給繃緊了,抖了一下,隨後啪地斷了。鯊魚在水麵上靜靜地躺了片刻,老人緊盯著它。看著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這個該死的家夥,它那一口吃掉了我約摸四十磅肉。”老人忍不住又開始自言自語起來。這個死家夥把我的魚叉也帶走了,還有那麼許多繩子,他想,最倒黴的是,現在我這條魚又在淌血,其他鯊魚也會聞到血腥味趕來的。
被他稱為臭魚的那個大家夥已經被咬得殘缺不全了。他不忍心再朝這死魚看上一眼。魚遭到襲擊的時候,他覺得就像自己挨到襲擊一樣。心都快碎了。但是我殺死了這條襲擊我的魚的鯊魚,他想。而它是我見到過的最大的灰鯖鯊。上天知道我沒說大話,我以前也見過一些大家夥,可是今天這個,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了。
好夢總是容易碎的,他想。但願這是一場夢,我根本沒有釣到這條魚,正獨自躺在床上鋪的舊報紙上。
“不過我得記住一點,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他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不過我很痛心,把這魚給殺了,他想。現在倒黴的時候要來了,但是我卻連魚叉也沒有。這條灰鯖鯊是殘忍、能幹、強壯而聰明的。然而我比它更聰明。這也說不定,它畢竟死在我的手上了。他想。也許我僅僅是武器比它強罷了。
“別想啦,老家夥,別想那些沒有用的了。”他說出聲來,“現在應該做的是,順著這航線行駛,事到臨頭再對付吧。”然而我一定要想,他又改了主意。因為我隻剩下這個了。這個,這個折騰了我幾天的大兄弟,這條臭魚,還有棒球。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可會喜歡我那樣擊中它的腦子?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兒,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然而,你可以覺得我這雙受傷的手跟他那骨刺一樣,是個很大的不利條件。我沒法知道你的想法。我也沒得過什麼骨刺。我的腳後跟從沒出過毛病,除了有一次在遊水時踩著了一條海鰩魚,被它紮了一下。哦對了,那次我的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忘掉那些倒黴事,還是想點開心的事兒吧,老家夥,”他說,“每過一分鍾,你就離家近一步。丟了四十磅魚肉,你航行起來更輕快了,也就是說,你可以更快些回家了。”他很清楚,等他駛進了海流的中部,會發生什麼事。但是眼下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有辦法,”他說出聲來,“我可以把刀子綁在一支槳的把子上。”
於是他胳肢窩裏挾著舵柄,一隻腳踩住了帆腳索,就這樣把刀子綁在一支槳的把子上了。
“行了,”他說,“我依然是個老頭兒。不過我不是沒有武器的了。還是很厲害的武器呢。”
這個時候風刮得強勁些了,他順利地向他的目的地航行著。他隻顧盯著魚的上半身,恢複了一點兒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說,我認為不抱希望是一樁罪過。別想罪過了,他想。麻煩已經夠多了,還想什麼罪過。何況我根本不懂這個。
我根本不懂這個,也說不準是我不相信這個。也許殺死這條魚對我來說是一樁罪過。我看該是的,雖然我是為了養活自己,然後給那些需要的人食用才這樣幹的。不過話得說回來,什麼事都是罪過啊。我還是別想罪過了吧。現在想它也實在太遲了,而且有些人是拿了錢來幹這個的。讓他們去考慮這些吧。你天生是個漁夫,就像那魚天生就是一條魚一樣。聖彼德羅是個漁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的父親一樣。
然而他喜歡去想一切他給卷在裏頭的事,而且因為沒有書報可看,又沒有收音機,他就想得很多,隻顧想著他那些所謂的罪過。你不光是為了養活自己、把魚賣了買食品才殺死它的,他想。你殺死它是為了你的自尊心,你的工作,因為你是個漁夫。它活著的時候你愛它,它死了你還是愛它。假如你愛它,殺死它就不是罪過。嗯,但是,愛它還殺它,也許是更大的罪過吧?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夥,你都在想些什麼啊!”他說出聲來。然而你很樂意殺死那條灰鯖鯊,他想。它跟你一樣,靠吃活魚維持生命。它不是食腐動物,也不像有些鯊魚那樣,隻知道遊來遊去,遊手好閑,滿足食欲。它是美麗而崇高的,它是有勇氣的,見到什麼都不怕。“我殺死它是為了自衛,要不我就得死了。”老人說出聲來。“殺得也很利索。”
再說,他想,每樣東西都殺死其他東西,不過方式不一樣罷了。捕魚養活了我,同樣也快把我害死了。如果不是因為那孩子,我根本就活不下去,他想。我不能過分地欺騙自己。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從魚身上被鯊魚咬過的地方撕下一塊肉。他慢慢地咀嚼著,覺得肉質很好,味道鮮美。堅實又多汁,像牲口的肉,不過不是紅色的。這魚肉一點筋也沒有,他知道這種魚肉在市場上能賣最高的價錢。如果可以完整的把它弄到市場上去賣,一定會發筆小財。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沒有辦法讓它的氣味不散布到水裏去,老人知道糟糕透頂的時刻就快來到了。
風持續地吹著。它稍微轉向東北方,根據經驗,老人知道這表明它不會停息。老人向前方望去,不見一絲帆影,也看不見任何一隻船的船身或冒出來的煙。想找個什麼增援都不成。其實這一刻,他很孤單,隻有從他船頭下躍起的飛魚,向兩邊逃去,還有一攤攤黃色的馬尾藻。他連一隻鳥也看不見。他已經航行了兩個鍾頭,在船艄歇著,有時候從大馬林魚身上撕下一點肉來咀嚼著,努力休息,保持精力,以備迎接更艱巨的挑戰。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兩條鯊魚中首先露麵的那一條。
“ay。”他低吟著。這個詞兒是沒法翻譯的,也許不過是一聲叫喊,就像一個人覺得釘子穿過他的雙手,釘進木頭時不由自主地發出的那種聲音。
“鏟鼻鯊。”他說出聲來。就在這時,他看見另一個鰭在第一個的背後冒出水來,根據這褐色的三角形鰭和甩來甩去的尾巴,老人認出它們正是鏟鼻鯊。它們嗅到了血腥味,很興奮,也許是因為餓昏了頭,它們激動得一會兒迷失了方向,一會兒又嗅到了那血腥的味道。不管怎麼說,它們始終在逼近。
老人係緊帆腳索,卡住了舵柄。然後他拿起早已準備好的,上麵綁著刀子的槳。他盡量輕得把它舉起來,這個時候他那雙手痛得快不聽使喚了。然後他把手張開,再輕輕捏住了槳,讓雙手鬆弛下來,試圖在決戰之前,歇息片刻。他緊緊地把手合攏,讓它們忍受著痛楚而不致縮回去,一麵注視著鯊魚氣勢洶洶地過來。這個時候他看得見它們那又寬又扁的鏟子形的頭,和尖端呈白色的寬闊的胸鰭。它們是可惡的鯊魚,氣味難聞,既殺害其他的魚,也吃腐爛的死魚。這些家夥,饑餓的時候,它們會咬船上的一把槳或者舵。就是這些可惡的鯊魚,它們會趁海龜在水麵上睡覺的時候咬掉它們的腳和鰭狀肢,假如碰到饑餓的時候,也會在水裏襲擊人,即使這人身上並沒有魚血或黏液的腥味。
“ay,”老人說,“鏟鼻鯊。來吧,鏟鼻鯊。”
它們來啦。然而它們來的方式和那條灰鯖鯊的不一樣。一條鯊魚轉了個身,鑽到小船底下不見了,它用嘴拉扯著死魚,老人覺得小船在晃動。另一條用它那一條縫似的黃眼睛死死盯著老人,然後飛快地遊來,半圓形的上下顎大大地張開著,向大魚身上被咬過的地方咬去。它褐色的頭頂和腦子跟脊髓相連處的脊背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紋路,這可不是想象出來的。老人把綁在槳上的刀子朝那交叉點紮進去,拔出來。然後又飛速地再紮進這鯊魚的黃色貓眼。鯊魚疼的放開了咬住的魚,身子向下溜,就在它臨死時,還把咬下的肉吞了下去。真可惡。
另一條鯊魚呢,沒有理會同伴的處境,它正在咬啃那條魚,弄得小船還在搖晃,老人就放鬆了帆腳索,讓小船橫過來,讓鯊魚從船底下暴露出來。他一看見鯊魚,就從船舷上探出身子,一槳向它戳去。不巧的是,他隻戳在肉上,但鯊魚的皮緊繃著,刀子幾乎戳不進去。這一戳不但震痛了他那雙手,也順帶著震痛了他的肩膀。然而鯊魚迅速地浮上來,露出了腦袋,老人趁它的鼻子伸出水麵挨上那條魚的時候,對準它扁平的腦袋正中紮去。老人拔出刀刃,又向同一地方紮了那鯊魚一下。這家夥真頑固,它依然緊鎖著上下顎,咬住了魚不放,老人一刀戳進它的左眼。鯊魚還是吊在那裏。
“還不夠嗎?”老人說著,有點怒氣地把刀刃戳進它的脊骨和腦子之間。這個時候紮起來很容易,他覺得它的軟骨折斷了。老人把槳倒過來,把刀刃插進鯊魚的兩顎之間,想把它的嘴撬開。他漂亮地把刀刃一轉,鯊魚鬆了嘴溜開了,他說:“走吧,鏟鼻鯊,溜到一英裏深的水裏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許去找你的老媽更好些。”
勝利之後,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槳放下。然後他摸到了帆腳索,重新張起帆來,讓小船順著原來的航線走。
“這魚最少有四分之一被這些可惡的家夥吃掉了,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跟自己說道,有點心疼。“但願這是一場夢,我壓根兒沒有釣到它。我為這件事覺得真抱歉,魚啊。是我把一切都搞糟啦。”他頓住了,覺得很對不起他的魚兄弟。此刻他不想朝魚望了。它流盡了血,被海水衝刷著,看上去像鏡子背麵鍍的銀色,身上的條紋依然看得出來。“我原不該出海這麼遠的,魚兄弟啊,”他說,“看來,這樣對你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魚兄弟啊。”
得了,他對自己說。還是去看看綁刀子的繩子吧,看看有沒有斷。然後把你的手弄好,因為還有鯊魚要來。這幾乎是不用質疑的。
“但願有塊石頭可以磨磨刀,”老人檢查了綁在槳把子上的刀子後說,“我本來應該帶一塊磨石來的。”這個傻瓜,你應該帶來的東西多著哪,他想。然而你沒有帶來,老家夥啊。你可真笨,眼下可不是想你什麼東西沒有帶的時候。最最務實的,還是想想你用手頭現有的東西能做什麼事兒吧。
“你給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說出聲來,“我聽得厭死啦。”他一邊想著,厭惡著自己,一邊把舵柄夾在胳肢窩裏,雙手浸在水裏,清洗了一番,好像這樣就能把他對自己的厭惡洗掉一樣。小船向前駛去。“天知道最後那條鯊魚咬掉了多少魚肉,”他說,“這船現在可輕得多了。”但是此刻,他不願去想那魚殘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鯊魚每次猛地撞上去,總要撕去一點肉,心疼的感覺再一次浮上來了。尤其是他還知道他的魚兄弟此刻給所有的鯊魚留下了一道它們喜歡的血腥味兒,寬得像海麵上的一條公路一樣。
它是條大魚,可以供養一個人整整一個冬天,他想。別想這個啦。還是歇一會,把你的手弄好,保護這剩下的魚肉吧。這海水裏的血腥氣這樣濃,跟它相比,我手上的血腥氣就算不上什麼了。他說,這雙手上出的血也不多。給割壞的地方都算不上什麼。出血也許能使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我現在還有什麼事可想?他想。什麼也沒有了。其實我也必須什麼都不想,等待下一條鯊魚來。但願這真是一場夢,也許最後我剩不下什麼給自己了。他想。不過誰說得準呢?也許結果會是好的。
接著來的鯊魚是條單獨的鏟鼻鯊。看它的來勢,就像一頭豬奔向飼料槽,假如說豬能有這麼大的嘴,你可以把腦袋伸進去的話。老人讓它咬住了魚,然後把槳上綁著的刀子紮進它的腦子。然而鯊魚向後猛地一扭,打了個滾,刀刃啪地一聲斷了。留在那鯊魚的腦袋裏。
老人什麼都不想了,坐定下來掌舵。他都不去看那條大鯊魚在水裏慢慢地下沉,它起先是原來那麼大,然後漸漸小了,然後隻剩一丁點兒了。這種情景總叫老人看得入迷。但是這會他看也不看一眼。
“我現在什麼武器都沒有了,非要說有,也就是還有那根魚鉤,”他說。“不過它沒什麼用處。我還有兩把槳跟那個舵把和那根短棍。”
它們現在可把我打敗了,他想。我太老了,也許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可以用棍子打死鯊魚了。然而隻要我有槳和短棍和舵把,我就要試試。他又把雙手浸在水裏泡著。就這樣,下午漸漸過去,快接近傍晚了,除了海洋和天空,老人什麼也看不見。空中的風比剛才大了,這給他帶來了一點的希望,他指望不久就能看到陸地。
“你累乏了,老家夥,”他說,“你骨子裏累乏了。”
就這樣,直到快日落的時候,鯊魚才再來襲擊它。
老人看見兩片褐色的鰭,正順著那魚必然在水裏留下的很寬的臭跡遊來。它們竟然絲毫不用費力,不用到處來回搜索這臭跡。它們一門心思地並肩朝小船直遊過來。
他刹住了舵把,係緊帆腳索,伸手到船艄下去拿棍子。它原是個槳把,是從一支斷槳上鋸下的,大約兩英尺半長。因為它上麵有個把手,他隻能用一隻手有效地使用,於是他就用右手好好兒攥住了它,彎著手按在上麵,一麵望著鯊魚過來。兩條都是鏟鼻鯊。
我必須讓第一條鯊魚死死地咬住了再打它的鼻尖,或者直朝它頭頂正中打過去,他想。
兩條鯊魚一起緊逼過來,他一看到離他較近的那條張開嘴直咬進那魚的銀色脅腹,就高高舉起棍子,重重地打下去,砰的一聲打在鯊魚寬闊的頭頂上。棍子落下去,他覺得好像打在堅韌的橡膠上。但他也感覺到堅硬的骨頭,他就趁鯊魚從那魚身上向下溜的當兒,再重重地朝它鼻尖上打了一下。
另一條鯊魚剛才竄來後就走了,這個時候又張大了嘴撲上來。它直撞在魚身上,閉上兩顎。老人看見一塊塊白色的魚肉從它嘴角漏出來。氣就不打一處來,掄起棍子朝它打去,隻打中了頭部,鯊魚朝他看了看,把咬在嘴裏的肉一口撕下了。老人趁它溜開去把肉咽下的時候,又掄起棍子向它打下去,這一次隻打中了那厚實而堅韌的橡膠般的地方。
“來吧,鏟鼻鯊,”老人說,“再過來吧。”
鯊魚衝上前來,老人趁它合上兩顎的時候又給了它一下。這一回他結結實實地打中了它,是把棍子舉得盡量高才打下去的。這一次他覺得打中了腦子後部的骨頭,於是向同一部位又是一下,鯊魚呆滯地撕下嘴裏咬著的魚肉,從魚身邊溜下去了。
老人守望著,等它再來,但是兩條鯊魚都沒有露麵。接著他看見其中的一條在海麵上繞著圈兒遊著。他沒有看見另外一條的鰭。
估計我打不死它們了,他想。我年輕力壯時能行。不過還好,我已經把它們倆都打得受了重傷,它們中哪一條都不會覺得好過。要是我能用雙手掄起一根棒球棒,我準能把第一條打死。即使現在,沒啥力氣了,我也照樣可以做到的,他想。
他真是不願朝那條魚看。看不下去,因為他知道他的魚兄弟的半個身子已經被咬爛了。就在他剛才跟鯊魚搏鬥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
“馬上就要天黑了,”他說,“不出意外的話,我將看見哈瓦那的燈火。假如我往東走得太遠了,我會看見一個新開辟的海灘上的燈光。”
不管怎麼說,我現在離陸地不會太遠,他想。我希望沒人會為我不在而擔心。當然啦,也沒有什麼人會真的關心我,隻有那孩子會擔心。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信心。知道我會安全回來的,也許好多老漁夫也會擔心的。還有不少其他人,他想。我住在一個民風淳樸的鎮子裏啊。
慢慢地,他知道他不能再跟這魚說話了,因為它給糟蹋得太厲害了。想著都不忍心,接著他頭腦裏想起了一件事。
“半條魚兄弟,”他說,“你原來是條完整的。我很抱歉,我出海太遠了。我把你我都毀了。不過我們一起殺死了不少鯊魚,你跟我一起,還打傷了好多條呢。你殺死過多少啊,我的半條魚好兄弟?你頭上長著那隻長嘴,可不是白長的啊。”
他喜歡想到這條魚,想到假如它在自由地遊著,會怎樣去對付一條鯊魚。我應該砍下它這長嘴,拿來跟那些鯊魚鬥,他想。然而沒有斧頭,後來又弄丟了那把刀子。
假如我把它砍下了,就能把它綁在槳把上,該是多好的武器啊。這樣,我們就能一起跟它們鬥啦。要是它們夜裏來,我的半條魚好兄弟,你該怎麼辦?你又有什麼辦法?
“跟它們鬥,”他說,“我要跟它們鬥到死,我們一起,跟它們鬥到死。”
然而,在眼下的黑暗裏,看不見天際的反光,也看不見燈火,隻有風和那穩定地拉曳著的帆,他覺得說不定自己已經死了。他合上雙手,摸摸掌心。這雙手沒有死,還有知覺呢,他隻消把它們開合一下,就能覺得生之痛楚。他把脊背靠在船艄上,知道自己沒有死。這是他的肩膀告訴他的。
我許過願,假如逮住了這條魚,要念多少遍祈禱文,他想不過我現在太累了,沒法念。我還是把麻袋拿來披在肩上。
他躺在船艄掌著舵,注視著天空,等著天際的反光出現。我還有半條魚,他想。也許我運氣好,能把前半條帶回去。我總該多少有點運氣吧。不,他說。你出海太遠了,離海岸太遠了,把好運給衝掉啦。
“別傻了,”他說出聲來,“保持清醒,掌好舵。你也許還有很大的好運呢。”
“要是有什麼地方賣好運,我倒想買一些。”他說。可是我能拿什麼來買呢?他問自己。能用一支弄丟了的魚叉、一把折斷的刀子和兩隻受了傷的手嗎?或者是我的半條魚好兄弟?
“也許能,”他說,“你曾想拿在海上的八十四天來買它。人家也幾乎把它賣給了你。”
我不能胡思亂想,他想。好運這玩意兒,來的時候有許多不一樣的方式,誰認得出啊?但是不管什麼樣的好運,我都想要一點兒,要多少錢就給多少。我真的很需要好運,就在現在。但願我能看到燈火的反光,他想。我的願望太多了。但眼下的願望就隻有這個了。他盡量讓自己坐得舒服些,好好掌舵,因為覺得疼痛,他還知道自己並沒有死。
大約夜裏十點的時候,老人終於看見了城市的燈火映在天際的反光。最開始隻能依稀看出,就像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後慢慢地地清楚了,就在正被越來越大的風刮得波濤洶湧的海洋的另一邊。他看到了。於是他駛進了這反光的圈子,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駛到灣流的邊緣了。
現在事情過去了,我很快就安全了。他想。它們也許還會再來襲擊我。不過,我一個人在黑夜裏,沒有武器,怎樣能對付它們呢?他這個時候身子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氣裏,他的傷口和身上所有用力過度的地方都在發痛。我真希望不必再鬥了,他想。我真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不必再鬥了。
然而到了午夜,他又搏鬥了,而這一次他明白搏鬥也是徒勞。和以前不一樣,它們是成群襲來的,向他的半條魚好兄弟直撲,老人隻看見它們的鰭在水麵上劃出的一道道線,還有它們的磷光。他朝它們的頭打去,聽到上下顎啪地咬住的聲音,還有它們在船底下咬住了魚讓船搖晃的聲音。他看不清目標,隻能感覺到,聽到。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能不顧死活地揮棍打去,他覺得什麼東西攫住了棍子,那棍子就此丟了。
他把舵把從舵上猛地扭下,用它又打又砍,雙手攥住了一次次向下戳去。但是它們此刻都在前麵船頭邊,一條接一條地竄上來。成群結隊地一起來,咬下一塊塊魚肉,當它們轉身再來時,這些魚肉在水麵下發亮。
最後,有條鯊魚朝魚頭衝過來,他知道這下子可完了。他的半條魚好兄弟隻剩下頭了。他把舵把朝鯊魚的腦袋掄去,打在它咬住厚實的魚頭的兩顎上,那兒的肉咬不下來。他掄了一次,兩次,又一次。不知道多少次了,他聽見舵把啪的斷了,就把斷下的把手向鯊魚紮去。他覺得它紮了進去,知道它很尖利,就再使勁把它紮進去。鯊魚一疼,鬆了嘴,一翻身就走了。這是前來的這群鯊魚中最後的一條。其他的早就走了,它們再也沒有什麼可吃的了。
老人這個時候簡直喘不過氣來,覺得嘴裏有股怪味兒。這味兒帶著銅腥氣,甜滋滋的,他一時害怕起來。雖然這味兒並不太濃。
他朝海裏啐了一口說:“把它吃了,鏟鼻鯊。做個夢吧,夢見你殺了一個人。”
他明白他現在終於給打敗了,沒法補救了,就回到船艄。發現舵把那鋸齒形的斷頭還可以安在舵的狹槽裏,讓他用來掌舵。他把麻袋在肩頭圍好,讓小船順著航線駛去。小船航行得很輕鬆,他什麼念頭都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沒有知覺了。他此刻超脫了這一切,隻顧盡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駛回他家鄉的港口。他太累了。夜裏有些鯊魚來咬這死魚的殘骸,就像人從飯桌上撿麵包屑吃一樣。老人沒有去理睬它們,現在,除了掌舵以外他什麼都不理睬。他隻留意到船舷邊沒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小船這個時候駛來多麼輕鬆,多麼出色。
船還是好好的,他想。它是完好的,沒受一點兒損傷。除了那個舵把。那壞了倒沒有什麼,因為那很容易更換的。
他感覺到已經在灣流中行駛了,他看得見沿岸那些海濱住宅區的燈光了。他知道他現在到了什麼地方,回家已經是不在話下了。不管怎麼樣,風總是我們的朋友,他想。然後他又在後麵加上一句:有時候是。還有大海,海裏有我們的朋友,也有我們的敵人。嗯,還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光是床,他想。床啊,可是件了不起的東西。不管在哪裏吃了敗仗,上床是很舒服的,他想。我從來不知道上床美美的睡一覺竟然這麼舒服。那麼是什麼把你打敗的,他想。“什麼也沒有,”他說出聲來,“隻怪我出海太遠了。”
等他駛進小港,露台飯店的燈光全熄滅了,他知道人們都上床了。海風一步步加強,此刻刮得很猛了。然而港灣裏靜悄悄的,他直駛到岩石下一小片卵石灘前。沒人來幫他的忙,一個人都沒有,他隻好盡自己的力量把船劃得緊靠岸邊。最後他跨出船來,把它係在一塊岩石上。
他拔下桅杆,把帆卷起,係住。然後他打起桅杆往岸上爬。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自己疲倦到什麼程度。他停了一會兒,回頭望,在街燈的反光中,他看見那魚的大尾巴直豎在小船船艄後邊。他看清它赤裸的脊骨像一條白線,看清那帶著突出的長嘴的黑糊糊的腦袋,有點怪異的是,在這頭尾之間卻一無所有。
他再往上爬,到了頂上,摔倒在地,躺了一會兒,桅杆還是橫在肩上。他想方設法爬起身來。但是太困難了,他就扛著桅杆坐在那兒,望著大路。這個時候,一隻貓從路對麵走過,去幹它自己的事,老人盯著它。然後他隻顧望著大路。
臨了,他放下桅杆,站起身來。又舉起桅杆,扛在肩上,順著大路緩緩地走去。一路上,他不得不坐下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窩棚。
進了窩棚,他把桅杆靠在牆上。他摸黑找到一隻水瓶,喝了一口水。然後他把自己摔到床上,拉起毯子,蓋住兩肩,最後裹住了背部和雙腿,他臉向下躺在報紙上,兩臂伸得筆直,手掌向上。這個時候隻要能躺下就是好的了,他已經顧不上什麼姿勢了。
早上,孩子向門裏張望,他正熟睡著。風刮得正猛,那些漂網漁船不會出海了,因此孩子睡了個懶覺,像每天早上一樣,起身後就到老人的窩棚來。孩子驚喜的發現老人在喘氣,跟著看見老人的那雙手,就沒來由地哭起來了。他悄沒聲兒地走出來,想去拿點咖啡,一路上邊走邊哭。
那條小船邊上圍著許多漁夫,他們看著綁在船旁的東西,有一名漁夫卷起了褲腿站在水裏,用一根釣繩在量那死魚的殘骸。
孩子並沒有走下岸去。他剛才去過了,其中有個漁夫正在替他看管這條小船。
“他怎麼樣啦?”一名漁夫大聲叫道。
“在睡覺,”孩子喊著說,他不在乎人家看見他在哭,“最好誰都別去打擾他。”
“你敢相信嗎?它從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長。”那量魚的漁夫驚奇地叫道。
“我相信。”孩子說。
他走進露台飯店,要了一罐咖啡。
“最好是燙的,多加些牛奶和糖在裏頭。”
“還要什麼?”
“不要了,過後我再看他想吃些什麼。”
“多大的魚呀,”飯店老板說,“聽說咱們這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魚。你昨天捉到的那兩條也蠻不錯。”
“我的魚,見鬼去。”孩子又哭起來了。
“你想喝點什麼嗎?”老板問。
“不要了,”孩子說,“幫個忙,叫他們別去打擾聖迭戈。我就回來。”
“跟他說我多麼難過。”
“謝謝。”孩子說。
孩子拿著那罐熱咖啡徑直走到老人的窩棚,在他身邊坐下,等他醒過來。有一次眼看他快醒過來了。但是他又沉睡過去,孩子就跨過大路去借些木柴來熱咖啡。
老人終於醒了。
“別坐起來,”孩子說,“先把這個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隻玻璃杯裏。
老人把它接過去喝了。
“它們把我打敗了,蒙羅利,”他說,“它們確實把我打敗了。”
“它沒有打敗你。那條魚可沒有。”
“對。這倒是真的。是後來才吃敗仗的。”
“菲多利克在看守小船和打魚的家夥事兒。你打算把那魚頭怎麼著?”
“讓菲多利克把它切碎了,放在捕魚機裏使用。”
“那張長嘴呢?”
“你要你就拿去好了。”
“我要,”孩子說,“現在我們得來商量一下其他事情。”
“他們找過我嗎?”
“當然啦。他們都派出了海岸警衛隊和飛機。”
“海洋非常大,小船很小,想看見可不容易。”老人說。他覺得多麼愉快,可以對一個人說話,不再隻是自言自語,對著海說話了。“我很想念你,真的,”他說,“你們捉到了什麼?”
“第一天一條。第二天一條,第三天兩條。”
“好極了。”
“現在我們又可以一起釣魚了。”
“不。我運氣不好。我想再不會交好運了。不要把你的好運也弄跑了。”
“去它的好運,”孩子說,“我會帶來好運的。”
“你家裏人會說些什麼呢?”
“我不在乎。管他們呢,我昨天逮住了兩條。不過現在,我決定要跟你一起釣魚。因為我還有好多東西需要學。”
“我們得弄一支能紮死魚的好長矛,常備在船上。你可以用一輛舊福特牌汽車上的鋼板做矛頭。真的,我們也可以拿到瓜納巴科亞去磨。應該可以把它磨得很鋒利,最好不要回火鍛造,免得它會斷裂。有沒有告訴你,我的刀子斷了。”
“我去弄把刀子來,把鋼板也磨快。這大風要刮多少天?我有點迫不及待了。”
“也許三天,也許還不止呢。”
“我要把什麼都安排好,”孩子說,“你現在最主要的任務是把你的手養好,老大爺。”
“我知道怎樣保養它們的。知道嗎,晚上的時候,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東西,覺得胸膛裏有什麼東西碎了。”
“對了,把身體也好好養養,”孩子說,“躺下吧,老大爺,我去給你拿幹淨襯衫來。再帶點吃的來。”
“我不在的這幾天的報紙,你也隨便帶一份來哈。”老人說。
“你得趕快好起來,因為我還有好多東西要學,你可得把什麼都教給我。告訴我,老大爺,你吃了多少苦?”
“可不少啊,夠我說一陣的了。”老人說。
“我去把吃的東西和報紙拿來,”孩子說,“好好休息吧,老大爺。我到藥房去給你的手弄點藥來。”
“別忘了跟菲多利克說那魚頭給他了。”
“不會的,我記得。”
孩子出了門,順著那磨損的珊瑚石路走去,不知道為什麼,他又在哭了。
就在那天下午,露台飯店來了一群遊客,有個女人向下麵的海水望去,看見在一些空氣酒聽和死梭子魚之間,有一條又粗又長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條巨大的尾巴。看起來很奇怪,當東風在港外不斷地掀起大浪的時候,這巨大的尾巴隨著潮水瓶落、搖擺。
“那是什麼?”她指著那條大魚的長長的脊骨問一名侍者,它現在僅僅是垃圾,隻等潮水來把它帶走了。
“Tiburon,”侍者說,“eshark。”他打算解釋這事情的經過。
“我從來不知道鯊魚有這樣漂亮的尾巴,它的形狀可以這樣美觀。”
“我也從來都不知道。”她的男伴說。
在大路另一頭老人的窩棚裏,老人又睡著了。他依然臉向下躺著,孩子坐在他身邊,守著他。老人正夢見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