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陌生的天空(1 / 3)

邁阿密的天氣又熱又悶,從大沼澤吹來的陸地風還帶來了大群的蚊子,連早上都有。

“我們還是盡快走吧,”洛基說。“汽車的事你懂行嗎?我覺得我得先去弄點兒錢。”

“還真不太懂。”

“你最好到報紙的分類廣告裏看看,了解現在都有些什麼樣的汽車在出讓。我去弄點兒錢,然後彙到這裏的西聯來。”

“你這樣就能拿到錢?”

“隻要我能打通我律師的電話,就能讓他馬上把錢彙來。”

說話的兩個人現在處於比斯坎灣大街一家旅館的十三層樓上,那的茶房剛剛下樓買報紙和其他東西去了。他們借了兩個下臨海灣的房間,在這裏望得見公園和大街上來往車輛。登記的時候他們都用了自己的本名。

“住轉角上的這一間給你住,”洛基當時還說來著。“這個房間興許能吹到些風。我住那一間好了,在那打電話方便些。”

“我還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你去找一份報紙,仔細看一下分類廣告裏出讓汽車的欄目,我來看另一份報紙。”

“我們需要找什麼樣的車呢?”

“跑車,盡可能挑最好的。記得輪胎要好。”

“你覺得我們能弄到多少錢?”

“我打算先要五千。”

“這個主意不錯。你覺得他會給你這麼多嗎?”

“我也說不清楚。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去,”洛基說完就到隔壁房間裏去了,可剛一關上門,馬上又打開了。“你還愛我嗎,親愛的?”

“我還以為你已經深知那一點了,”她說。“趁這會兒茶房還沒有回來,請親親我吧。”

“嗯,好的,親愛的。”他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裏,使勁地親著她。

“這就對了,”她說。“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分開住?”

“這是因為我估計領彙款的時候可能要來查對一下我的姓名。”

“是這樣的嗎。”

“如果我們交上好運的話,就用不到在這兒過夜了。”

“真的這麼快就能走?你說的是真的嗎?”

“要是運氣好些的話,是的。”

“那我們就可以用基奇夫婦的名義在一起了?”

“斯蒂芬·基奇夫婦。”

“還是叫斯蒂芬·布拉特-基奇夫婦好聽些。”

“不說了,我得趕快去打電話了。”

“那你一打完就趕快回來,親愛的。”

他們的午飯是在一家希臘人開的海鮮餐館裏吃的。這個餐館有空調,在這酷熱的城市裏真無異是沙漠中的一片綠洲。而且菜品也不錯,一點不假都是用海味做的。唯一的缺陷是同樣的菜跟埃迪海鮮館一比,就像是煎了又煎的鍋底陳油。不過那一瓶希臘白葡萄酒倒還可以,味道還很清涼純正,帶有一股樹脂香。甜點他們要的是櫻桃醬餡餅。

“我們到希臘去怎麼樣,那兒有不少海島,”她說。

“你沒有去過希臘?”

“有一年夏天去過。我挺喜歡那兒的,所以還想去。”

“嗯,那聽你的,我們一定去。”

到了下午兩點鍾,款子已經彙到了西聯。隻是數目有點不對,是三千五,而不是五千。到三點半,他們就已經買下了一輛別克牌的跑車。雖是輛舊車,但是裏程計上顯示卻才跑過六千英裏。車上還有兩隻看起來不錯的備用輪胎,就連擋泥板都還是好好的,還配有收音機、大反光燈,值得一提的是,車後的行李箱容量也大,車身是沙色的。

到了五點半鍾,他們就已經買好了所有用得到的東西,結清賬目出了旅館。旅館的看門人也已經在替他們把旅行袋往車後廂裝了。天仍舊熱得要命。

洛基穿的是厚厚的軍裝,熱得他一身大汗。在夏天的亞熱帶地方穿這號衣服,那種感覺一點也不亞於在冬天的拉布拉多光穿一條短褲。他給了看門人小費,然後上了汽車,車子就順著比斯坎灣大街駛去。然後又向西一拐,駛上了開往科拉爾蓋布爾斯和“泰邁阿密小道”的路。

“現在,你覺得開心嗎?”他問那姑娘。

“嗯,快活極了。你說這不會是做夢吧?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當然不是做夢,這熱得要人命的鬼天氣像是假的嗎,而我們要五千又沒拿到五千。”

“你說我們買這輛車,是不是有點買貴了?”

“沒有啊,我覺得一點也不多。”

“這車買過保險了嗎?”

“當然保了。還加入了三A會呢。”

“我們動作真的挺快的是不?”

“嗯,稱得上神速。”

“剩下的錢你放好了嗎?”

“那當然了,親愛的。在襯衫口袋裏,用別針扣著呢。”

“那是我們的金庫,可要看好了。”

“是啊,這是我們的全部家產了。”

“你覺得這筆錢夠我們用上多久?”

“親愛的,我們也不會就靠這筆錢生活的。我還會去掙一些。”

“那這麼說,我們至少得靠這筆錢維持一段時期。”

“嗯,那是。”

“洛基。”

“噯,小姑娘兒。什麼事?”

“你愛我嗎?”

“說實話,我說不清。我挺喜歡你的。”

“說聲愛我吧!”

“我真說不清。不過我會理清楚我的思緒的,錯不了。”

“我是愛你的。愛死了你,愛死你了,愛死了你。”

“望你能這樣一直愛下去。這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支持。”

“你為什麼不肯說聲愛我?”

“稍後再說吧。”

本來這一路上她就一直把手按在他大腿上,這會兒卻縮了回去。

“那好吧,”她說。“就等等吧。”

那個時候,汽車正沿著去科拉爾蓋布爾斯的寬廣大路向西行駛,穿過單調乏味而又苦熱不堪的邁阿密的郊外。路邊有些店鋪、加油站和超級市場,後麵不斷有超車的,這個時候人們都離開市區開著車回家了。隻一會功夫,科拉爾蓋布爾斯就在他們的左邊閃了過去:他們隻看見一座座開著威尼斯式矮窗的樓房,聳立在這佛羅裏達的草原上。他們前麵還是直溜溜備受烤逼的大路,在當年的大沼澤地上直穿而過。洛基這個時候便加快了車速,汽車飛快地劃破沉悶的空氣,他的這些動作,讓儀表盤上的通氣孔裏和斜開的通風窗裏一陣陣氣流朝車內直鑽,頓時讓人覺得一陣清涼。

“這輛汽車真漂亮,”姑娘說。“我們真幸運可以買到這樣一輛漂亮的車子。”

“夠幸運的。”

“看來我們一直在交好運呢,親愛的?”

“到目前為止,看起來還不錯。”

“你對我也太不放心了。”

“沒那事,真的,親愛的。”

“可為什麼我們不能找個地方好好的快活一下呢?”

“我們現在不是挺快活的嗎。”

“聽你的口氣可不像是太快活,親愛的。”

“好吧,既然你那麼說,那就算我不快活好了。”

“可你就不能快活一下嗎?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才真叫快活呢。”

“我一定會快活起來的,親愛的,”洛基說,“向你保證。”

洛基望著麵前的路,他這輩子也不知開著車在這條路上跑過多少回了。隻要一看到那不絕向前伸展的路麵,就知道是這條路。太熟悉了,他知道兩邊有溝渠,有森林,有沼澤。路還是這條路,隻不過今天車子換了,坐在身邊的人不一樣了。一想到這裏,洛基覺得先前的那種空虛的感覺又湧上心頭來了,他意識到他必須把這種感覺壓下去。

“我是愛你的,小姑娘兒,你知道的。”他就說。他覺得這並不是他的真心話。不過話聽起來倒也很像是那麼回事。跟真的似的,“我是非常愛你的,我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待你。”

“還要快活起來,你也發誓。”

“一定還要快活起來。”

“嗯,這就對了,”她說。“我們這就算已經開始啦?”

“我們不是早就在路上了嗎。”

“那什麼時候才能看見飛禽呢?”

“在這種季節裏飛禽還遠著哪。”

“洛基。”

“噯,拜倫琪。”

“你如果真的有心事,快活不起來,也別硬裝好嗎?反正今後就有我們快活的。你現在是怎麼個心情我也不想過問,就讓我代表我們倆來好好快活一下吧。知道嗎,我今天可真叫情不自禁了。”

他看見再往前去的話,路就向右一拐,不是往西,而是折向西北。最後通入森林沼澤地帶去了。就快到了,這就好了。這一下真讓他大大鬆了口氣。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死柏樹上的那個大魚鷹窩了。車子剛才駛過的地方,不巧正是他當年打死響尾蛇的所在。那是好久之前一年冬天的事,他是跟大衛的媽媽一起驅車經過這裏的,當時安德魯還沒有出世呢。也就在那一年,他們倆在大沼澤地的貿易站買了塞米諾爾人的襯衫,在汽車裏穿了起來。他把打死的那條大響尾蛇給了趕來做買賣的一幫印第安人。看樣子那些印第安人很喜歡這條蛇,因為這蛇氣質很好,好像還有十二顆響環,洛基還記得那蛇耷拉著砸扁了的大腦袋,提在手裏真是又粗又沉,那個印第安人接過去的時候還笑了呢。也就是那一年,他們打死了一隻穿路而過的野火雞。當時好像正是清早,太陽剛升起來沒有多久,迷霧漸散,柏樹在銀白色的霧氣裏顯出了黑漆漆的身影。突然從霧氣裏闖出來一隻赤銅色漂亮的野火雞,跑到了大路上,先還昂起了頭大踏步,繼而把頭一縮就想逃跑,結果撲通一聲倒在路上。

“你看,我心情很好嘛,”他對那姑娘說。“前麵這一帶地方可有趣了。”

“親愛的,你覺得我們今兒晚上能到哪兒?”

“總有地方落腳的。放心吧,隻要一到海灣這一邊,這吹來的風就不是陸地風,而是海風了。海風就涼快了,會舒服很多的。”

“那就太好了,”姑娘說。“要是第一個晚上就在那家旅館裏過,那叫我怎麼受得了啊。真是難受呢。”

“我們的運氣不錯,竟然逃過了。我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走成。”

“不知道湯姆怎麼樣了?”

“一定很冷清。”洛基說。

“他這人還真了不起,我說得對嗎?”

“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心目中的道德典範。說實話,我把他看作我的父兄,他也在經濟上支持過我。他簡直就像個聖人一樣。可又總是樂嗬嗬的。”

“嗯,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好人,”她說。“不管是誰,看他這樣愛你、愛孩子們,都會感動得心兒裏酸酸的。”

“現在,我真希望孩子們能好好地陪他過上一個夏天。”

“那你豈不是要想死他們了?”

“其實我一直挺想念他們的。”

那回打到了野火雞,他們就把它放在車廂的後座上。那火雞重得很,還暖乎乎的,一身耀眼的銅色羽毛漂亮極了,一點都不像家養的火雞全是藍黑兩色。大衛的媽媽興奮得連話也說不來了。過了好久才說:“別放在那兒,還是讓我抱著吧。我想再好好看看。讓我抱一會再放到後邊去。”他於是拿一張報紙給她墊在膝頭,看著她把火雞血汙的腦袋塞在翅膀底下,用翅膀掩得嚴嚴實實。她就坐在那兒,把火雞胸脯上的羽毛撫啊抹啊,而洛基則隻管開他的車。到了最後她說:“這會兒也就沒有熱氣了,”於是她就用報紙把火雞包起來,重新又在後座放好,還念叨:“謝謝你呀,讓我玩兒了這麼長時間,剛才我真舍不得呢。”洛基手沒有離開方向盤,吻了她一下,她說:“洛基呀,我們真是太幸福了,我知道,我們會永遠這樣幸福的,我說得對嗎?親愛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還記得車子正好駛到前邊的第二個道路拐彎。現在,西沉的太陽已經壓到了樹梢上。可他們還是沒有見到飛禽的蹤影。

“親愛的,你該不會一心想念他們,就顧不上愛我了吧?”

“放心吧,不會的,我不騙你。”

“我也明白,他們不在你身邊,讓你覺得傷心。可你總不能老留在他們身邊呀,你還有自己的生活啊,你說是不是?”

“嗯,是啊。這些事情,請你不要多慮,小姑娘兒。”

“你叫我小姑娘兒,我聽了就高興。親愛的,再叫叫我。”

“這可不能隨便叫,在句子末了叫一聲才自然,”他說,“小姑娘兒。”

“那興許是因為我年紀小了一截的緣故吧,我特別喜歡你那麼叫我”她說。“我是喜歡這些孩子的。三個都喜歡,真的,喜歡極了,他們三個我覺得都特別棒。我真不知道,原來還有這可愛的孩子。但是安迪才那麼點年紀,我總不見得會嫁給他吧,我愛的是你,親愛的。因此我把他們都忘了,我就跟你在一起,我要盡情享受這無比的幸福。”

“嗯,你確實挺好的。”

“其實我才不好呢。我這個人是挺難搞定的。不過我一旦愛上了誰,我心裏是很明白的,我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我就愛上了你。所以我會注意的,為了你,親愛的,我一定要把不好的地方改掉。”

“你這點就挺了不起的。”

“喔,你看吧,親愛的,我還能改掉好多呢。”

“其實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那就先做到這樣。洛基啊,我真是太幸福了。你說我們今後還會這樣幸福吧?”

“當然會的,小姑娘兒。”

“我們會永遠這樣幸福嗎?我知道我不該問出這種傻話,可是因為我有那樣一個媽,你呢,見過的人也算多了。不過相信我,我有信心,我相信有這種可能。我真的完全相信有這種可能。我這輩子就隻愛你,既然愛你是可能的,我隻愛你一個人,我們一起享受幸福總也該可能吧?求求你,對我說聲可能吧。”

“我想應該可能吧,小姑娘兒。”

他以前也總是說“可能”、“可能”。雖然不是在這輛車子裏。是在其他車子裏,或者還是在其他國家。然而在這個國家裏,他“可能”兩字也說得夠多的了,已經說到嘴上說內心也信的地步了。其實本來也是有可能的。想當初什麼都是有可能的。就好像在這條路上,就是眼前的這一段路,那個時候,右邊的運河裏流淌著清澈的河水。當初這裏就可能有那麼個印第安人撐著那麼條獨木小舟。是的,就是有這種可能。現在運河裏就沒有印第安人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才有可能。嗯,那都是飛禽銷聲匿跡前的事了。是打到野火雞前幾年的事了。應該就在打死大響尾蛇的前一年,他們看到這個印第安人撐著條獨木小舟,船頭橫著一隻白頸白胸的雄鹿,那細長的鹿腿高高擱起,纖巧的蹄子就像一顆破碎的心,鹿頭向著那個印第安人。還有,那一對漂亮的鹿角還是方具雛形。就在那,他們停了車,跟那印第安人打招呼,但是那印第安人卻不懂英語,隻是對著他們咧嘴一笑,船頭的那隻小雄鹿雖然是死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而方向正好直對著那印第安人。這樣的事在當時是可能有的,在那之後的五年裏也還有可能。可現在還能有些什麼呢?現在已是什麼都不可能有了,隻有他自己算是還在,不管怎樣,隻要事情還有那麼一丁點兒實現的希望,他就還得提出來。就算提出來不好,他也不能不提。不提就永遠沒有實現的希望了。不是嗎,他不能不提,提了興許才會有所憧憬,興許才會產生信心,興許他的將來才會實現。他心想:“興許”不過是個醜惡的詞兒,特別是在你“雪茄煙抽到了盡頭”走投無路的時候,更不要用這個詞。

“你身邊帶著煙嗎?”他問姑娘。“我想試試那隻打火機靈不靈呢。”

“不知道,我沒試過。我還沒抽過煙呢。現在我心裏早已一點都不緊張了。”

“你總不見得心裏不緊張就不抽煙了吧?你沒有煙癮?”

“是不抽。我一般是不抽的。”

“那麼我們還是得把打火機打打看。”

“好吧。”

“對了,你原先是跟誰結的婚?”

“喔,我們不談他的事。”

“是不談。我隻是想問問他姓什麼叫什麼?”

“反正是你不認識的。”

“你真不打算告訴我?”

“不想,洛基。真的不想。”

“那好吧,你高興就好了。”

“我很抱歉,”她說。“其實我那個原先是個英國人。”

“原先?”

“他是個英國人。不過我倒喜歡在這裏添上‘原先’兩個字。況且你不也喜歡用‘原先’兩字嗎?”

“‘原先’兩字挺不錯的,”他說。“比起‘興許’兩字來可要強得多了。”

“好吧。反正你說的這句話我聽不懂,不過我相信你說的不會錯。我說,洛基。”

“噯,小姑娘兒。”

“你心裏覺得好受點了嗎?”

“嗯,好多了。現在感覺良好。”

“那好吧。我就把他的事告訴你。一開始他不是那個樣子的,我後來才發現敢情他是個極放蕩的人。就是這樣一個家夥。他在最初的時候,可從來沒有露出過一點口風,也從來沒有露出過一點形跡。一絲一毫都沒有。真的。我說的一點假話都沒有,你興許要笑我糊塗了吧。可他就是絲毫不露。一般看來他還真是一表人才呢。你知道這種人表裏完全不一樣。後來我發現了他的底細。我們那麼親近,自然馬上就發現了。不瞞你說,是在當夜就發現的。好了,這事就不說了,好不好?我不太想說了。”

“可憐的海倫娜。”

“別叫我海倫娜。叫我小姑娘兒吧。”

“我可憐的小姑娘兒。我的小心肝。”

“其實叫心肝倒也挺好聽的。不過小姑娘兒和心肝可千萬不能混叫啊。我不喜歡那樣,混叫一起就不好了。其實呢,說到這個人,媽媽是認識的。我當時還在心裏想來著,媽媽怎麼事先也不給我通通風,跟我出點主意什麼的呢。她隻是事後才說了句她倒從來沒有留心。我就說:‘你怎麼不多留個心眼兒呢。’她說:‘這事我覺得你該自有主見,用不到我來管閑事。’我說:‘你就不能給我通通風嗎?難道在我周圍,就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能來給我通通風?’她卻說:‘寶貝兒,人家都以為,對於這事,你自有主見。真的,沒有一個人不是這樣想的。誰都隻當你自己在這方麵是根本無所謂的,咱們這島上正道不張,卻沒有不透風的牆,這種男女關係方麵的事,我當然以為你什麼都清楚了。’”

她這個時候簡直是直挺挺坐在他身旁一動也不動,說話也完全是一副平板的調子,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她並沒有學著當時的口吻。她隻是照搬當時的原話,語氣平淡。至少都是她記憶中的原話吧。洛基覺得那聽起來也的確很像是原話。

“媽媽可真是有一張小甜嘴啊,”她說。“她那天對我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聽我說,”洛基說道。“我們把這些統統都忘記吧。把它們都丟到一邊。我們說丟就丟,就都丟在這路邊吧。你心裏有些什麼鬱悶的事情需要排遣,隨時隻管對我說。隨時。那些討厭的事情,我們現在已經統統都丟開了,我們徹徹底底丟開了。”

“說實話,我就巴不得這樣,”她說。“我本來就是這樣的態度嘛。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不談這事嗎。”

“嗯,是說了。我真抱歉。親愛的,不過說真的,我心裏倒是挺高興,因為現在事情已經都丟開了。”

“你真好。親愛的,不過你也用不到這樣像念咒語、驅邪魔似的。你不用給我救生圈,我會遊泳。嗯,他呀,原先可真是一表人才,沒說的。”

“痛痛快快說吧。你要是還想說,那就痛痛快快說吧。不用考慮別的。”

“別這樣。看你這份優越感好厲害,不用擺上架子就是架子十足的了。我說,洛基。”

“噯,拜倫琪。”

“我是深深愛你的,你知道的,以後我們就不用再來這一套,好嗎?”

“好的,對。”

“我真高興。親愛的,讓我們來快活一下好不好?”

“好極了。你看,”他說,“這裏有飛禽了。我們算是見到了第一批飛禽。”

左邊的沼澤裏隆起了一片柏樹地,儼然像個樹島,陽光照在黑沉沉枝葉叢中的那些飛禽身上,顯出了白色的身影。這個時候,夕陽沉得更低了,禽鳥也都從天空裏飛過來了,那一個個白色的身影緩緩掠過,背後伸出了長長的美腿。

“那是它們到樹林子裏來過夜了。知道嗎?這些飛禽白天都在沼澤地裏覓食。你仔細看,兩隻翅膀一收,長長的腿往前麵一伸,那就是鳥兒準備著陸了。”

“我們也能看到鷺嗎?”

“你仔細瞧,那不是?”

這個時候汽車已經停下,隔著漸漸黑下來的沼澤,可以看到林鷺一下鼓著翅膀在空中飛過,打個回旋,然後都降落在另一個樹島上。

“比以前這種鷺棲息的地方可要近多了。”

“說不定我們明天早上還能碰上呢,”她說。“既然車子停著,要不要我給你調杯酒喝,親愛的?”

“還是一路走一路調吧。我想我們留在這兒要挨蚊子叮了。”

他發動車子的時候,車子裏其實早已有了幾隻蚊子,都是又大又黑的“大沼澤地種”。於是他打開車門,用一隻手猛轟猛趕,就靠這一陣風,沒想到,倒也把蚊子都攆了出去。那個姑娘在隨身帶的包裏找出了兩隻搪瓷杯,隨後又拿出一瓶有紙盒包裝的白馬牌蘇格蘭威士忌。她用紙餐巾把杯子擦幹淨了,然後就連著紙盒從瓶裏倒了威士忌,再從保溫壺裏取出冰塊加上,最後衝上蘇打水。

“來,親愛的,為我們的幸福幹杯。”說完,她就把冰涼的搪瓷杯遞給他,他接過杯子慢慢地喝,左手依然把著方向盤開他的車,他們向著現在已是一片昏暗的大路上駛去。稍過一會他把車燈打開了,兩道亮光馬上就老遠插進了前麵的黑暗裏。兩個人就一路喝他們的威士忌,這酒喝得還不錯,酒一落肚他們心裏也舒暢多了。洛基心想:喝酒不是沒有喝酒的好處,隻要喝得正是時機,酒還是有它的好處的。就像這一杯酒,就喝得把好處完全發揮出來了。

“在杯子裏喝酒總覺得有點黏糊糊、滑溜溜的。”

“也許是搪瓷杯的緣故,小姑娘兒。”洛基說。

“搪瓷杯是不太好,”她說。“不過這酒味道挺好的不是?”

“話說回來,今天一天我們這還是第一次喝上酒。嗯,午飯的那片樹脂香葡萄酒不去算它。這可以‘醉死大老虎’的玩意兒,才是我們的好朋友,你說是吧。”他說。

“給酒起這麼個名兒倒真有意思。你們一向把威士忌叫做‘醉死大老虎’嗎?”

“那是打仗後的事了。就在打仗的時候,我們第一次用了這麼個名兒,是我們自己起的。”

“看起來這裏的樹林子裏也藏不下老虎之類的大家夥。”

“我看就算有大家夥,恐怕也早給打光了,”他說。“很多人很可能是坐了那種輪胎奇大的沼澤地專用大車來到處搜索大家夥的。”

“那一定很費手腳吧。其實倒還不如用隻搪瓷杯來‘醉死大老虎’給那些大家夥喝點省力些。”

“你不知道,鐵皮杯子盛酒喝起來味道更要好呢,”他說。“不說能不能喝死老虎,就說那個味道之好也是驚人的呢。不過那一定要有冰涼的泉水才行,還有,杯子還要先在泉水裏冷卻一下。你要是往泉水裏瞧,都看得見底下直冒氣泡,再仔細看的話,還會看到一小股一小股沙子往上冒。”

“這麼好玩啊,那我們也可以嚐一下嗎?”

“行啊。一定樣樣都讓你嚐到。親愛的,你知道嗎,想像一下,加上點野草莓,那個味道真是呱呱叫呢。要是有檸檬的話,最好切半個把汁水擠在杯子裏,把皮也一起放進去。然後把野草莓搗爛了加進去,最後從冰窖裏取一小塊冰,衝掉上麵的鋸屑,放在杯子裏,倒上威士忌,不停地攪拌,不停地攪拌,攪到勻,直到攪到整杯酒都冰涼。”

“再不加水了?”

“嗯,不用加了。冰化出來的水就夠了,還有草莓汁和檸檬汁呢,這已經夠多的了。”

“你看這個時候候還會有野草莓嗎?”

“肯定有的,我想。”

“我要是想做個鬆餅的話,依你看能采得到那麼多嗎?”

“相信我,你能。”

“我們還是別談這個了吧。一說這個,招得我肚子都怪餓的。”

“前邊還有約摸一杯酒的路程,”他說。“相信我,再一杯酒喝完,我們也該到了。”

汽車此時已是在夜色中駛去,黑糊糊的沼澤高高地立在路的兩邊,明晃晃的車頭燈直照到老遠的前方。那杯酒把往事都驅散了,就好比這車頭燈衝破了黑暗一樣,洛基說道:

“小姑娘兒,我倒想再來一杯,要是你願意給我調一杯的話。你覺得可以嗎?”

她把酒調好以後,說:“為什麼不讓我幫你拿著酒呢,你想喝我再給你喝怎麼樣?”

“放心吧,我技術還行,拿著礙不了我開車。”

“我拿著更礙不了我什麼事。親愛的,你喝了覺得很痛快,是不?”

“嗯,是的,再也痛快不過了。”

“這也不至於,覺得痛快其實就很好了。”

這個時候前麵出現了燈光,那是一個開林拓地的時候建起的村子,洛基馬上就拐上了通往左邊的一條路。那車子開過一家雜貨店、一家百貨店、一家餐館,順著通往海邊的一條空落落的平整街道駛去。接下來,他又向右一轉,駛上另一條平整的街道,他們經過了一些空地和稀稀落落的房屋,最後看到了一個加油站的燈光標誌。對了,還有一個獨立小屋式汽車旅館的霓虹燈廣告牌。那個廣告牌上說是小屋一律朝海,可以看到美妙的海灘。海邊有路可通附近的公路幹線。他們的車子就直接開到加油站停下,從加油站裏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在廣告牌的燈光下看去皮色有些發青,洛基請他把車子的油、水係統檢查一下,還要求他加足汽油。

“這裏的小屋好不好?住在這裏怎麼樣?”洛基問他。

“好啊,老總,”那人說。“又漂亮,又幹淨。”

“被單幹淨嗎?”洛基問。

“相信我,真是要多幹淨有多幹淨。你們準備過夜?”

“如果我們不走的話就過一夜。”

“哦,那差不多過一夜要三塊錢。”

“那你可以帶著這位太太去參觀一下嗎?”

“當然行啦。再舒服的床墊沒處找了。床單管保沒一絲灰塵。還有淋浴設備。房間兩頭通風,涼爽極了。包你喜歡。就連衛生設備都是現代化的。”

“我想去看看。”姑娘說。

“鑰匙在這裏,給你。你們是從邁阿密來的?”

“對。”

“我也覺得還是西岸好,”那人說。“你車子的油、水係統都沒問題。”

姑娘不久就回到了車上。

“那間小屋子還真是不錯。還挺蔭涼的。”

“現在這個時候,風正好從墨西哥灣吹來,”那人說。“今兒晚上都是這個風向。明天一天也是。也許星期四或許還可以吹上半天。親愛的,屋裏的床墊你試過啦?”

“是的,看上去都蠻好的。”

“我們家那個老太婆總是拾掇得連半點灰塵的影子都不許有,我都感覺她太傻了。她為了這幾間屋子,簡直把人都快累死了。不巧的是,今兒晚上我讓她看戲去了。你們知道的,洗東西最費事了。可她都頂了下來。喏,看啊,先生。剛好給你加了九加侖。”說完他就去把油泵的軟管掛好。

“這人有點莫名其妙,”海倫娜偷偷說。“不過屋子倒是挺好、挺幹淨的。”

“怎麼樣,住下吧?”那人問。

“好的,”洛基說。“就住下吧。”

“那就請在登記簿上登記一下。”

洛基填上了“邁阿密海濱道9072號羅伯特·哈欽斯夫婦”,把簿子還給他。

“您跟那位教育家沾點親?”那個人一邊在登記簿上記下了汽車牌照號碼,一邊問。

“真是不好意思,半點親都不沾。”

“這可沒什麼可抱歉的,”那人說。“說實話我也不是覺得他有什麼了不起。隻是剛才在報上看到有他的消息。要不要我幫你什麼忙?”

“不用了。我想我自己開車進去得了,而且這些東西我們就自己搬吧。”

“三塊錢,加九加侖汽油,連州稅共計五塊半。先生。”

“附近哪兒有可以吃東西的地方?”洛基問。

“哦,鎮上有兩家餐館,都差不多。”

“那你本人覺得哪一家好?”

“人家都說綠燈餐館相當不錯。”

“哦,是啊,我好像也聽說過,”姑娘說。“但是記不得在哪兒聽說的。”

“很可能。嗯,那兒的老板娘是個寡婦,挺有名的。”

“嗯,對了,就是那家。”姑娘說。

“真的不用我幫什麼忙?”

“不用了。我們能對付,謝謝。”洛基說。

“我倒有句話很想說,”那人說。“赫欽斯太太長得真是漂亮哪。”

“謝謝,”海倫娜說。“你過獎了。不過我看這都是燈光花花綠綠照下來的關係。”

“不,”他說。“我不是用話恭維你。我這不過是心裏話。您真的很漂亮。”

“我看我們還是快點進去吧,”海倫娜對洛基說。“親愛的,您不要出門還沒多久就把我給丟了。”

那個小屋裏有一張雙人床、一張鋪破布的桌子、兩張椅子。從天花板上掛下一個電燈泡。有個廁所,還有個淋浴設備,在洗臉盆上麵還有麵鏡子。在洗臉盆旁邊的毛巾架上掛有幹淨毛巾。當然了,屋子一頭有根橫杆,上麵掛著幾個衣架。

洛基把提包搬進屋裏,海倫娜把冰壺、兩隻杯子和帶紙盒的蘇格蘭威士忌放在桌子上,另外還有個紙袋,裏麵裝得滿滿一袋都是白石牌蘇打水。

“別皺眉頭好嗎?親愛的。”她說。“床是幹淨的。至少被單看起來挺幹淨的。”

洛基用胳膊摟住了她,把她親了親。

“可以把燈關掉嗎,親愛的?”

洛基伸手上去把燈頭上的開關給關了。他就那樣在黑暗裏吻她,他把嘴唇輕輕貼上她的嘴唇。感覺到她兩片嘴唇拱得高高的,但卻沒有張開,抱在他懷裏的柔軟的身子還在那裏顫動。他把向後仰著頭的姑娘緊緊摟在胸前,這個時候,他的耳畔隻聽見海邊的浪聲,身上吹拂著窗口裏進來的涼風。他感覺到姑娘那絲般的頭發都披在他手臂上,他們兩人的身子都繃得直挺挺的。他的手落到了她的胸前,感覺到她的奶子在他的手指下突然蘇醒了過來,就像花蕾驟然怒放的感覺一樣。

“喔,洛基,”她說。“來吧。求你了,來吧。”

“別說話,親愛的。”

“這就是那個他了麼?喔,他真好。”

“別說話好嗎,親愛的?”

“他會愛惜我的,是吧?我也一定愛惜他。可我想他該不會是個五大三粗的人吧?”

“嗯,你說對了,他不是的。”

“喔,我是那樣的愛你,因此也是那樣的愛他。你說我們現在是不是該來好好享受一下了?我是再也耐不住了。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我已經苦苦忍耐了整整一個下午了。”

“就來享受一下吧。”

“喔,來吧。來吧。快來吧。”

“再親親我親愛的。”

就在一片黑咕隆咚中,他踏進了一片陌生的天地,那真是陌生得很,連進去都很困難。猛一下子讓人別扭得都覺得懸乎了,可沒用多久,那就變成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幸福安全的洞天。什麼疑慮,什麼危險,什麼恐懼,這裏一概都不見了,在這裏隻讓人覺得若即若離。非要說即,但是愈來愈貼近了,要說離,卻也離不到哪裏去。以前的事情都快忘得精光了,今後的事他什麼也不想了。黑暗中,他們看到的是燦爛的幸福曙光,近了,近了,近了,愈來愈近了。他一個勁兒迎著那曙光奔去,說也不信會奔得那麼久,那麼遠,那麼歡快。他奔得愈來愈歡,一直奔向這突然得來的火熱的幸福。

“啊!我的心肝,”他說。“啊,我愛你,我的心肝!”

“唉。”

“謝謝你呀,我親愛的幸福小天使。”

“我已經死了,”她說。“別謝我。親愛的,我已經死了。”

“你要不要......”

“不要。親愛的,我已經死了。”

“那我們就......”

“不要。親愛的,請相信我的話。現在這一刻,我也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話來表達我這種心情。”

後來過了一陣她小聲叫了一聲:“洛基。”

“噯,小姑娘兒,怎麼了。”

“你心裏踏實嗎?現在。”

“踏實,踏實極了,我的小姑娘兒。”

“你不覺得有什麼事讓你失望麼?”

“沒有的事,小姑娘兒。為什麼這麼說呢?”

“你說你會愛我嗎?說啊,親愛的。”

“我愛你,”他沒說實話。“我愛你剛才給我的樂兒”這才是他的心裏話。

“那我要你重新說一遍。”

“我愛你,我的小姑娘兒。”他還是沒說實話。

“再說一遍好嗎,我喜歡聽。”

“我愛你。”他就是不說實話。

“你說了三遍了,”她在黑暗裏說。“親愛的,你說了三遍你愛我了,那我可要強製你兌現了。”

那一刻,風吹在身上讓人覺得涼涼的,棕櫚葉發出的響聲就像在下雨,過了一會那姑娘說:“今晚的夜色是可愛的,可你知道我這會兒怎麼啦?”

“我想你可能會說,你的肚子餓了。”

“你是不是料事如神?”

“那是因為我自己也肚子餓了。”

於是,他們在綠燈飯店吃飯,那個寡婦老板娘在餐桌底下噴了些驅蚊水,隨後還給他們端來了焦脆鮮魚子炸鹹肉。他們一邊喝冰鎮王牌啤酒,還各自吃了一客牛排土豆泥。可憐的是,那牛看來是光喂草長大的,牛排很瘦,味道也不怎麼樣。不過他們都很餓了,那姑娘在桌子底下踢掉了鞋子,光著一雙腳來貼在洛基腳上。她長得很美,他挺愛看她的,就連她的腳在桌下,貼在腳背上都覺得美滋滋的。

“覺得夠味兒嗎,親愛的?”

“當然。”

“那能讓我嚐嚐這味道嗎?”

“沒有問題,隻要寡婦老板娘沒看著。”

“我也覺得挺夠味兒的,”她說。“這說明我們彼此的肌膚是很親合得來的,親愛的,不是嗎?”

他們的最後一道甜點吃的是菠蘿餡餅,兩人又各喝了一瓶王牌啤酒,啤酒是從冰箱內的冰水底下現取出來的,所以喝上去冰涼舒爽。

“我腳上還沾著驅蚊水呢,”她說。“假如沒有驅蚊水,感覺還會更美呢。”

“就是沾著驅蚊水也夠美妙的了。親愛的,來,使狠勁來踹兩下。”

“我可不想把你踹的人仰椅翻,跌出寡婦老板娘的這把椅子。”

“好吧。其實就這樣也不錯了。”

“親愛的,告訴我,你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吧?”

“沒有,”洛基這回說的是老實話。

“我想,電影就不一定要去看了吧?”

“你要是不太想看,那我們就不去看好了。”

“那我看這樣吧,我們就回旅館去,明天早上早點動身。”

“也好,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他們把賬付給了寡婦老板娘,用個紙袋裝了幾瓶冰鎮王牌啤酒,開著車回到旅館,然後把汽車停在小屋和小屋之間的空地上。

“這車子真挺懂得我們的心意的。”一來到小屋裏,她就說。

“嗯,你喜歡,那是最好了。”

“我最開始總是有點不太喜歡,可現在覺得它真是我們的好夥伴。”

“這輛車子確實不賴。”

“親愛的,你看那人是不是神經有毛病?”

“不是的。我估計他是眼紅了。”

“都那麼大年紀了,還眼紅?這是什麼道理。”

“那可說不定的。也說不定他是一時高興才那麼說的。”

“得了,咱們別再想他了。”

“我就是隨口說說,我根本就沒有想過他。”

“沒關係的,親愛的,我們有汽車當保鏢呢。這車子已經是我們的好朋友了。親愛的,你不感覺到剛才從寡婦老板娘那裏回來的時候,這車子有多聽使喚嗎?”

“我覺得好像是和以前有點不一樣。”

“那我們連燈都別開了吧。”

“好吧,”洛基說。“我想去洗個澡,你先洗還是我先洗呀?”

“你先洗吧。”洗完澡他就躺在床上等著,聽見她在淋浴間裏把水衝得嘩嘩作響,後來那聲音聽起來是在擦幹身子了。沒用多久她就飛一般的衝到了床上,好像覺得都走開了一百年了似的。不過經過這麼一洗,這一下身上可涼爽了、鬆快了。

“我的美人,”他說。“來啊,我心上的美人。”

“你有了我,真的覺得高興?沒有騙我?”

“真的,我的心肝。我為什麼要騙你啊?”

“真覺得很滿意?”

“嗯,是的,簡直太滿意了。”

“那親愛的,我們可以歡歡愛愛走遍全國、走遍全世界。”

“我們現在不就在這兒。”

“對。我們是在這兒。是在這兒了。眼前我們是在這兒。是在這兒了。啊,這兒黑沉沉的,看啊,這裏有多好,多美,多可愛。好一個美妙可愛的‘這兒’。黑暗裏,這裏是這樣的可愛。這多麼可愛的黑暗啊。在這兒你可要聽我的話親愛的,求你了,在這兒你可要多疼疼我,求求你好嗎,一定要多疼疼我,一定要憐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多多憐惜我吧。請多多憐惜我吧,喔,我愛你,這多麼可愛的黑暗啊!”

就這樣,他又進入了一個陌生的天地,不過從這一次到最後,他沒有孤獨之感了。有些人雖然醒在那兒,但是對於這境界卻似乎仍很陌生,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說一句話,不過現在他們都知道,這是他們倆共同的天地了。當然了,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而真是他們倆共同的,這一點他們彼此雙方都是清楚的。

黑暗裏的涼風一陣陣穿屋而過,她說:“現在我可以感覺到,親愛的,你很愉快了,而且心裏可疼我呢。”

“是的,你說的沒錯,親愛的,現在我是很愉快,心裏也是很疼你。”

“這話用不著你再說了。現在是明擺在那兒的。”

“那我知道。你看,親愛的,我的興頭來得奇慢,是不?”

“嗯,是有點,是慢了點。”

“能夠這樣疼你,我真高興,我的小姑娘兒。”

“這下明白了吧?”她說。“其實快活大家都想要,沒有什麼可犯難的。”

“我隻知道我是真的疼你。”

“我早就想你興許會疼我的。說實在的,我是發自內心的真心希望你會疼我。”

“我疼你。”他把她摟得很緊很緊。“我是真的疼你。親愛的,聽見我說了嗎?”

回答又是“明擺在那兒的”,這倒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尤其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聽到的還是這一句“明擺在那兒的”,就更加沒有料到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並沒有馬上出發。洛基一覺醒來的時候海倫娜還沒有醒,於是他就看著她睡覺。他看見她的頭發都攏在腦後,然後甩在一邊,披得滿枕都是。那曬黑了的可愛臉龐上閉攏的眼睛和嘴唇,比醒著時還俏麗,還性感。這個時候,他注意到她黑黝黝的臉配著灰白的眼瞼,她那長長的睫毛在睡覺的時候一動不動,那兩片嬌美的嘴唇這個時候就像孩子睡熟了一樣安靜。晚上的時候,她在身上加蓋了條被單,被單下隱約可見她的乳房隆起。他感覺叫醒她不好,吻她又怕把她驚醒。於是他穿好衣服,往村子裏走去。他覺得肚裏餓得慌,心裏卻很是愉快。似乎還聞到了清晨的氣息,聽到了鳥語見到了鳥跡。拂著那從墨西哥灣吹來的微風,他的鼻子由不得嗅了又嗅。過了綠燈餐館,再走過一條街,也就來到了另一家飯店裏。那裏其實不大,一共也隻有一個便餐櫃台,他在櫃台前的凳子上坐下,要了牛奶咖啡,接著又要了一客黑麵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餐館的櫃台上有一份午夜版的《邁阿密先驅報》,這準是哪個過路的卡車司機看過之後扔下的,於是他就一邊吃三明治、喝咖啡,一邊看報上西班牙軍事叛亂的消息。他牙齒在三明治上一口咬下去,就覺得溏心蛋迸開來都散在黑麵包上。隻要聞一聞他就知道,這裏麵有麵包,還有一瓶蒔蘿泡菜,有蛋,還有火腿,端起杯子,他又聞到了一股早咖啡的清香。

“聽說那邊的亂子鬧得還挺大的呢,是不是?”那個掌櫃的說。這個掌櫃的已經上了年紀,那張臉兒沿帽子襯圈線以下全都曬得黑黑的,往上則是一片煞白,臉上雀斑點點。洛基見他長著一張薄薄的、難看的巧嘴,還戴了一副鋼邊眼鏡。

“好像是不小。”洛基應了一聲。

“聽說那些歐洲國家差不多都是這樣,”那個人說。“他們那的亂子一個接著一個。”

“請再給我一杯咖啡好嗎。”洛基說。他想利用看報的這一點時間讓這杯咖啡涼一涼。

“他們要去研究一下原因的話,就會發現其實發生這一切的根本原因在教皇。”那人倒好了咖啡,然後在旁邊放上牛奶壺。

洛基很感興趣,抬頭看了看,一邊就把牛奶倒進杯子裏。

“其實照我看啊,一切的一切,問題的根子都在三個人,”那人對他說。“一個是教皇,一個是赫伯特·胡佛,哦,對了,還有一個是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

洛基舒展了一下身子。那人也不管他愛不愛聽,接下去就把這三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害關係說開了,洛基也欣然聽著。他心想:美國這地方也真有意思。吃早飯還有這一套政治理論奉送,也用不到去買什麼《BouvardetPécuchet》了。他想:那些報紙上是看不到這一套的。我倒要先聽聽這個人的高論。

“那猶太人呢?”他聽到最後掌櫃的問了一句。“猶太人又該怎麼辦?”

“猶太人啊,已是過去的事了,”掌櫃的對他說。“亨利·福特的《猶太長老會談紀要》一出版,猶太人的買賣就砸了。”

“依你看,他們真的就這麼算是完了?”

“那還用說嗎,老兄,”那人說。“那些猶太人再也別想出頭了。”

“這我倒是沒有想到呢,有點怪。”洛基說。

“我還有句話可以告訴你,”那人探過身來說。“你看著吧,老兄,總有一天老亨利會把教皇也抓在手裏的,就像他現在抓住華爾街一樣,把教皇也抓在他的手裏。”

“啊?華爾街已經被他抓在手裏啦?”

“啊呀,夥計,哎,”那人說。“你不知道嗎?華爾街算是完啦。”

“我想那個亨利一定很有辦法。”

“你說亨利?這話才真叫你說對了。不光我一個人覺得,亨利是時代的巨人。”

“那希特勒呢?”

“希特勒啊,他倒是說話算數的。”

“你怎麼看俄國人呢?”

“這個問題你問我,算是找對人了。至於那些俄國熊嘛,應該讓它留在自己的後院裏。”

“好哇,這樣的話,這些問題也差不多全解決了。”洛基站起身來了。

“形勢看來還是不壞的,”掌櫃的說。“你看,我是個樂觀派。等到老亨利抓住了教皇,你瞧著吧,我們剛才說的那三個人全得垮台。”

“你在看什麼報紙?”

“我?什麼報紙都看,”那人說。“不過必須告訴你,我的政治見解並不是照搬報紙的。我說的這些啊,都經過了自己的思考。”

“哦,幫我看看,我該付多少賬?”

“四毛五。”

“這頓早飯真是不錯呢。”

“歡迎再來,”那人說著就從櫃台上拿起洛基放下的報紙。他沒準又要去自個兒琢磨什麼問題了,洛基心想。

洛基向汽車旅館走回去,在經過雜貨店的時候他買了一份新出的《邁阿密先驅報》。當然,還有一些必需品,讓我們看看他買了什麼:幾把剃胡子刀片、一管薄荷剃須膏、幾包潔齒口香糖、一種消毒藥水和一台鬧鍾。

回到小屋門口,他輕輕開門,把買來的東西一一在桌子上放下,保溫壺、搪瓷杯、牛皮紙袋裏一瓶瓶白石牌蘇打水,還有昨晚忘了喝的那兩瓶王牌啤酒,都還在那兒,沒挪地方。他看海倫娜也仍舊熟睡未醒。就坐在椅子裏看他的報紙,也看她睡覺。這個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升起,陽光照不到她的臉上,輕柔的微風從另一邊的窗子裏吹進來,一陣陣在她身上拂過,她依然睡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洛基想根據報上的那些新聞公報,來揣度一下,現在局麵到底是演變成了什麼樣。當前又是怎麼個形勢。他心裏想:她要睡,還是由她去睡吧。盡情的睡吧。事情,現在終於爆發了,現在我們也隻好有一天過一天了。盡情享受現在可以擁有的每一天。我們隻好每天盡量過得充實些、盡量過得有意思些才好。看來事情來得比我預料的快呢。眼下我還不一定馬上就要去。我們應該還可以等一等。說不定叛亂會被政府給鎮壓下去,所有的問題很快就會解決呢,要不,那可就來日方長了。要說啊,我如果不是跟孩子們在一起待了這兩個月,這時候應該早已身在那邊,什麼都碰上了。不過他又想:不管怎麼說,這兩個月跟孩子們在一起,我待得不後悔。隻是現在再去已經晚了。興許人還沒有到,事情早已都了結了呢。反正這樣的事情今後一定有的是了。我們在有生之年就有得可以看到了。別不相信,有的是呢。多得不叫你頭疼才怪呢。今年夏天有湯姆和孩子們做伴我過得真是快活極了,現在我又有了這個姑娘,在這麼美妙的生活裏,我倒要看看我的良心還能安生多久。反正到了不能不去的時候我一定就去,非要操心也到那時候再操心吧。這說不定還隻是個開頭。但是我知道的,一旦開了頭就不會有完。不把他們裏裏外外一起斬草除根,我看就不會有什麼結束的時候。他想:我看這號事情永遠也不會有完。至少在我們這一代不會有個了結的。不過他又想:第一次較量可能會被他們很快得手,因此這一次我恐怕就不一定要去了。

他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事,為此他還曾在馬德裏等了整整一個秋天,現在事情果真來了,他卻忙不迭地尋找借口想要甩手不管了。前些日子他到孩子們那兒過了一陣,倒還情有可原,因為他相信當時的西班牙還沒有什麼謀反的活動。但是現在事情終於發生了,他又在這兒幹什麼呢?他在尋找種種理由,想叫自己確信沒有他照樣不會耽誤任何事情,他不用去。現在他心裏想的是,說不定我人還沒到那兒,問題就全解決了。反正來日方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