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陌生的天空(2 / 3)

另外還有一些事情也拉了他的後腿,隻是當時他還沒有理解到。那就是,在發展了自己長處的同時,他也滋生出了一些缺點,這就好像冰川的積雪之下還隱藏著裂縫,假如嫌這個比喻失之於誇大,那也可以用這個比喻來說明問題:肌肉之間還夾著一層層脂肪。這些缺點假如不是發展到蓋過了長處,一般還是看不太出來的。不過這些缺點往往隱而不露,他自己並不理解,也不知道可以化解利用。他就知道出了這種事他不能不理,而且他必須千方百計助上一臂之力,但是他又覺得其實有種種理由表明他也不是一定非去不可。

這些理由其實都還多少有些道理,可也都不是十分具有說服力,隻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還得去掙些錢,給自己的孩子和他們的媽媽做生活費。他得好好寫些文章,以此把他們的生活費籌足。他覺得不籌足這筆錢他自己就算不得個男子漢。他心裏想:我有六個很好的短篇其實已經有了腹稿,隻要有需要,我就把這六個短篇寫出來。其實寫出來也算完成了一件工作,我得拿這幾篇小說,來為我在西海岸幹下的那件違心事將功補過。這幾個小說真要能有四篇寫成了,我也就差不多可以心安理得的對那件違心勾當有所補償了。違心?呸!什麼違心,說的那麼好聽。實際上,那簡直就像是給你個試管,讓你提供一份精液。去給別人作人工授精之用。為了要你搞出來,還專門給了你一間辦公室,給你配備了一名秘書。不用說,這真是奇恥大辱啊。當然了,這不過是打個比方,其實他想的那個跟性事是毫不相幹的。他的意思隻是說,他收受了一些錢,讓他寫的卻是不能代表他最高水平的作品。或者說不是他的本意。呸!扯得上什麼最高水平!那簡直是垃圾。他在製造無聊透頂的垃圾。但是以後不會那樣了,現在他就得寫出自己的最高水平,而且還要超過自己的最高水平。這樣才能將功贖罪,恢複名聲。他想,這事好像不難。那我找一天就動手開始做吧。反正隻要我發揮水平寫好了四篇文章。隻要我正正經經地寫,就決不稍遜於上帝耳聰目明時的傑作(嗨,天庭裏的上帝!老兄哎,祝我好運吧!聽說你老兄現在也幹得不錯,我真是為你高興!)那我心上的內疚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別的都不用多說,隻要那神通廣大的叫做尼科爾森的家夥能幫我把四篇小說推銷出兩篇,那我們走以後,孩子們的生活費也就有了著落了。我們?是啊。是我們。你難道忘了我現在不是一個人?可不就像兒歌裏唱的那隻小豬嗎,我們、我們、我們路遙遙回家鄉。隻是現在,我們不是回家鄉,而是離開家鄉了。家鄉?真是笑話。我還有什麼家鄉啊?不對,我有家鄉。這就是家鄉。這兒的一切都是。這個小屋、汽車。還有那原先還算幹淨挺括的床單。嗯,還有那綠燈餐館,那個寡婦老板娘,店裏的王牌啤酒。對,不能忘了那雜貨店,那海灣吹來的微風。那便餐櫃台的怪掌櫃,還有他做出來的,黑麵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如果吃一份再帶一份回去。還要夾一片生洋蔥。請幫我的車子加足汽油,在順便把油、水係統檢查一下。麻煩你請替我把輪胎也檢查一下好嗎?接下來一陣嘶嘶響,壓縮空氣打了進去,嗯,真不錯,服務周到,分文不取,這就是家鄉,是我到處都是斑斑油漬水泥地的家鄉,路上盡見破輪胎的家鄉。我這生活設施這樣舒適、有紅色自動售貨機賣可口可樂的家鄉。瞧啊,公路當中的分道線就是家鄉的邊界線。

他暗自想道:瞧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你頭腦裏的想法也跟那幫鼓吹“美國前途無限廣闊”的作家一個樣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這可得提高警惕啊。千萬要注意了。眼睛看著你的姑娘睡覺是可以,但是心裏可得記住:家鄉,該是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地方。家鄉,應該是個人們四處遭受壓迫的地方。家鄉,應該是個充斥著極強大的惡勢力,並得與之鬥爭的地方。家鄉,該是個今後不應再留戀的地方。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家鄉。

不過他心裏又想:我現在還沒有必要馬上走。他給了自己一些慢點再走的充分理由。他的良心對他說:嗯,對,你還沒有必要馬上就走。他說:“我還可以把小說寫出來。”對,你得把小說先寫出來。記得一定要寫出你的最佳水平,當然了,最好還要超過你的最佳水平。他暗暗下決心道:好吧,我的良心,那咱們就這樣談妥了。既然我已經打定主意了,我看那我還是讓她睡她的吧。他的良心說:你就讓她睡吧。別忘了,你可要盡心竭力好好照顧她,一定記得,不但要盡心竭力,而且一定要把她照顧好。他對他的良心說:放心吧,我會的,我一定盡我所能把她照顧好,我還會記得,我還至少要寫出四篇好小說。他的良心對他說:可要寫好了啊。不能糊弄。他說:一定寫好。我一定寫出一流的作品。

他就這樣許了願,下了決心,拿起鉛筆和舊抄本,慢慢地把鉛筆削好,趁這會兒姑娘還在睡覺,他就在桌子上動手開始寫他的小說吧?但是他卻又沒那麼辦。他在一隻搪瓷杯裏倒了約有一英寸半高的白馬威士忌,然後旋開冰壺蓋子,把手伸到涼颼颼的壺底去掏出一大塊冰,放進那個裝了酒的搪瓷杯子。這之後又打開一瓶白石牌蘇打水,倒在杯子裏,直到把冰塊浸沒,然後他用指頭把冰塊轉了幾轉,就仰頭喝了起來。

他心裏想:潘普洛納、布爾戈斯、西屬摩洛哥、塞維利亞、薩拉戈薩,都被他們給占了。巴塞羅那、馬德裏、巴倫西亞,還有巴斯克地區,還在我們手裏。形勢看來還不算太壞,兩麵的邊界都還暢通無阻。應該說還是不錯的。看來我得去買一份最新的地圖。在新奧爾良興許買得到,說不定在莫比爾就有。

在這一刻他沒有用什麼地圖,憑著腦子裏大致的印象琢磨起形勢來。他心想:薩拉戈薩被占倒是有點不太好。這一來,去巴塞羅那的鐵路就給切斷了。薩拉戈薩市的無政府主義勢力很大,他們雖說比不上巴塞羅那或萊裏達,可也挺強的。看來那邊不見得會做不了什麼像樣的抵抗。興許根本就從來都沒有做過什麼抵抗。他們要是有足夠力量的話,早就去把薩拉戈薩奪過來了。對,沒錯的,得趕快從加泰隆尼亞方麵發動進攻,把薩拉戈薩奪過來。

如果他們能夠保持馬德裏-巴倫西亞-巴塞羅那一線的鐵路不失,再把馬德裏-薩拉戈薩-巴塞羅那一線的鐵路打通,然後堅決守住伊隆,那就沒有什麼問題了。隻要物資能源源不斷地從法國運來,他們就應該可以在北線的巴斯克地區積聚力量,強攻莫拉高地。這一仗是最難打的了。要真的打起來才夠嗆呢。至於南線的形勢嘛,他腦子裏就沒有多少印象了,還真沒有什麼思路,隻知道叛軍要進攻馬德裏的話,就一定得取道特茹河穀。還有啊,他們很可能會從北麵同時打過來。要是那樣的話,那他們就得先下手為強,先要設法強行通過瓜達臘馬山的山口,就像當年的拿破侖做過的那樣。

他心裏想:假如我沒來跟孩子們團聚就好了。那樣說不定我現在就待在那了,我要是能在那兒該有多好呢。不,你可別這麼說,別說沒來跟孩子們團聚就好。要樣樣都照顧到是不可能的。哪有那麼多沒事啊。你既然到了這兒,就該安下心來,也不能那邊一動手就立時趕去呀。你又不是救火隊。一定要記得這一點,你對孩子們應盡的義務,分量決不比你的其他義務輕。於是他就把話作了修正:那就等以後再看,什麼時候這世界不能讓他的孩子們太太平平過下去了,不鬥爭就沒法活了,到了那個時候他一定衝上去,去鬥爭。但是這話聽來漂亮而並不實在,因此他又改為:當戰鬥的需要超過團聚的需要的時候再去。這話就說得痛快多了。看樣子,時間也不會很遠了。

他告訴自己:等我把這個問題考慮完了,明確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到時候就要堅決按照這個方針辦。不管做什麼,一定要經過深思熟慮,能做到的一定要做到才對。隨後他對自己說道:好吧。開始研究一下吧。於是他就又琢磨了起來。

海倫娜到十一點半才醒,這個時候他第二杯酒也已經喝完了。

“親愛的,你怎麼也不叫醒我呀?”姑娘睜開眼睛,翻過身來,衝著他甜甜一笑說。

“你睡覺的模樣太可愛了,我怎麼忍心打擾你呢。”

“可我們原本說好了一早就動身,趁清晨趕路的呀,這一來都被我搞砸了。”

“明天一早再走吧。”

“吻吻我,親愛的。”

“好,吻你。”

“再摟摟我,好嗎?”

“好,緊緊摟住你。”

“嗯,真甜,”她說。“哎,這才像戀愛,親愛的。”

隨後她衝了個涼水澡,用橡皮帽裹住了頭發。從淋浴間裏輕輕走出來後,她說:“親愛的,你該不是因為寂寞難耐才喝酒的吧?”

“當然不,我是正想喝兩杯。”

“那是你心裏覺得不痛快了?”

“沒有的事。別擔心,親愛的,我心情好得很。”

“那太好了。親愛的,你不起。我一睡就睡了那麼久。”

“收拾好了我們去海裏遊遊再吃午飯吧。”

“這好嗎?”她說。“我是餓慌了。親愛的,你看我們是不是可以先吃午飯,然後再打上個盹,或者看會兒報紙什麼的。這一切之後再去海裏遊遊?”

“Wunderbar.”

“那我們今天下午就真的不走了?”

“由你決定吧!我一切都聽你的,小姑娘兒。”

“過來。”她說。

他走過去。姑娘把他一把摟住。這個洗了淋浴還有點潮潮的、遍體透著一股清新涼意的姑娘等在那兒不動了。於是他就欣然給了她一個深情款款的吻,這個時候,他感到被她緊緊貼住的地方壓得都發了疼,不過疼得愉快。

“怎麼了?”

“沒什麼親愛的。”

“那就好,”她說。“那我們就說好了,就明天再走吧。”

海灘上的白沙,細得簡直像麵粉,綿延好幾裏。傍晚時候,他們順著沙灘走了很遠,然後才下到海裏,仰臥在清澈的海水中。浮遊嬉戲盡情歡樂,後來又回到岸上,他們順著海灘再繼續往前走。

“這兒的海灘比比美尼還可愛,是嗎,親愛的?”姑娘說。

“是啊,可是總覺得海水就不如那邊純淨。墨西哥灣流的海水按說有一種特色,這兒卻沒有。”

“是沒有。但是知足吧,親愛的,比起歐洲的海灘來,這兒已是好得叫人都不敢相信了。”

走在那潔淨鬆軟的沙子上麵真是一種感官的享受。而且感覺隨處而異,有的地方是幹而又軟,猶如粉末;有的地方略顯潮潤,踩上去軟綿綿的;也有地方很結實,帶著點涼意,退潮線一帶的沙子就是這一種。

“假如孩子們在這兒就好了,可以讓他們當向導,給我指點指點,講些這裏的故事給我聽聽。”

“如果你喜歡,親愛的,我來當向導好了。”

“你呀,也用不到你來當向導。你隻要走在前麵點兒,讓我看著你的後背和屁股就行。我就特別高興了。”

“你走前頭。”

“不,還是你走前頭。”

後來她卻追上來說:“來,親愛的,讓我們並排跑吧。”

他們就在碎浪打不到的一段結實愜意的沙地上,自由自在跑了起來。她跑起來很美,不過一個姑娘家跑的這麼快的,倒似乎不太多見。洛基腳下的步子稍一加快,她也不費什麼事就跟上來了。洛基還是照原來的速度跑,但是過會兒又稍稍放大了步子。她還是跟上了,不過卻說:“嗨,親愛的,累死我了,你慢點啊。”他就停下來,親了親她。她跑得身上熱烘烘的,說道:“別,別這樣,親愛的。”

“這怎麼了?這有什麼不好的呢?”

“咱們得先下水裏去。”她說。這個時候海上的浪頭打來,水花到處飛濺起一片沙子。他們衝進浪花,往海裏遊去。到了海天一色的水裏。她情不自禁地在水中仰起了身子,隻露出腦袋和雙肩。

“親愛的,如果你願意,現在可以吻我了。”

她的嘴唇帶著鹽味,臉上濕漉漉全是海水,就在他吻她的時候,她的頭卻轉了過來,那一頭海水透濕的秀發都披到了他的肩頭上。

“你的嘴唇真鹹,可這滋味也美極了,”她說。“緊點抱著我,親愛的。”

他遵命摟緊。

“有個大浪頭打來了,”她說。“好大的浪啊,親愛的,拉住我,浪頭來了我們倆要去就一塊兒去玩啦。”

那個巨大的浪頭打得他們連打了好幾個滾,但是他們倆始終緊緊摟在一起,他一直用自己的腿護住了她的腿。

“是有點危險,不過這總比淹死強,”她說。“強多了。親愛的,真帶勁,讓我們再來一趟。”

這回他們選了一個巨大的海浪,卷起的浪頭躍上半空,正要往下打,洛基抱著姑娘一縱身衝到飛浪底下。那巨大的浪花砸下來,衝擊力打得他們連打了好幾個滾,就像海上衝來一段浮木滾上沙灘。

“咱們去把身上的沙子洗洗,就在沙上躺著吧。”她說。於是他們就下到海裏,在清澈的海水中轉了轉,最後在一段結實陰涼的海灘上找了個地方並排躺下。就在那個時候,又一個浪頭打過來,隻舔到了他們的腳趾和腳踝。

“洛基,你還愛我嗎?”

“愛,小姑娘兒,我愛死你了,你知道嗎。”

“我也愛你。親愛的,跟你做伴真有趣。”

“那是因為我會尋歡作樂唄。”

“嗯,是啊,我們不是都玩得很快樂嗎?”

“今天快活了一整天。”

“隻能說半天,親愛的,都怪我這個沒出息的丫頭,睡到那麼晚才起來。”

“睡個大覺恢複一下精神也好得很嘛,所以我們才玩的這麼高興啊。”

“我睡大覺可不是為了恢複體力。那是因為我已經成了習慣,自己作不得主了。”

他們倆緊緊相偎,他的右腳挨著她的左腳,兩個人的腿兒挨著腿兒,手還撫撫她的腦袋和脖子。

“親愛的,瞧你這頭漂亮頭發都濕透了。吹了風會不會受涼?”

“不會的。要是我們就一直在大海邊住,每天都這麼快樂,讓我把這頭頭發都剪了我也願意。”

“可是你知道的,我們不會一直在大洋邊住的。”

“我剪短了的頭發很好看。你見了會吃一驚的。”

“可是親愛的,你現在這樣子我就很喜歡。”

“剪短了遊起泳來才妙呢。可以遊很快。”

“不過睡起覺來可就不妙了。”

“那也未必,”她說,“我剪短了頭發你就不能把我當個小姑娘啦。”

“是嗎?”

“嗯。你要想不起來反正我可以提醒你。”

“小姑娘兒?”

“什麼事,親愛的?”

“你講究做愛的時間嗎?”

“嗯。”

“這會兒怎麼樣?”

“你覺得呢?”

“我想,我去仔細看一看海灘兩頭,要是半個人影也看不見,那也未嚐不可,你說是吧。”

“這一帶海灘真夠冷清的,好像一直都沒有什麼人呢?”她說。

他們沿著海邊走回去,風還在勁吹,浪頭卻隻在遠處拍打著岸邊:潮退下去了。

“事情看起來好像還不錯,好像半點問題也沒有,”姑娘說,“我遇上了你,我們就可以啥事都不幹,就知道吃飯、睡覺、做愛。看起來真美,但是啊,其實才不是這麼回事呢。”

“別想那麼多了,親愛的,讓我們暫時就隻當是這麼回事吧。”

“我想暫時還是可以的。興許不好說可以。隻好說還辦得到吧。可老和我在一起你會不會膩味得受不了呢?”

“這怎麼會呢?”不管跟誰,也不管是在哪兒,他歡娛過後通常隻會覺得心情寂寞,但是剛才這一次,事後他卻並沒有這種感覺。而且自從昨天晚上開了個頭以後,他再不曾有過過去的那種要命的寂寞的感覺了,他知道這是因為什麼。“你對我的好處大著呢?”

“要真像你說的那樣,那就太好了。如果雙方的脾氣不太對,老是你惹得我心煩、我惹得你苦惱,不打不愛的,那就太可怕了,你說不是嗎?”

“放心吧,親愛的,我們不是那號人。”

“我也決不會做那號人的。可就跟我一個人相處你會不會覺得膩味呢?”

“別瞎想了,不會的。”

“可這會兒你心上在想其他事。我知道的,我能看出來。”

“是的。告訴你,我在想,在這裏不知道是不是買得到《邁阿密每日新聞報》?”

“你說的那個是下午出版的吧?”

“說真的,我很想看看西班牙方麵的消息。”

“武裝叛亂的事?”

“嗯,是的。”

“願意跟我說說這事嗎?”

“行。”

他就把自己的那點所知所聞,一五一十統統講給她聽。

“你心裏一直放不開的,就是這事,是不是?”

“是的。不過和你在一起,我今天卻一下午都沒有想到過。”

“那我知道了,親愛的,待會兒就看報上有什麼消息吧,”她說,“我們明天還可以聽汽車上的收音機。明天我們可無論如何要起個早動身了。”

“嗯,別擔心,親愛的,我買了個鬧鍾。”

“看不出你還挺機靈的呢!找到這麼個機靈鬼做丈夫倒真是有幸。洛基?”

“哎,小姑娘兒,怎麼了?”

“不知道今天綠燈飯店又有些什麼難吃的菜?”

第二天他們沒到天亮就早早動了身,到了該吃早飯的時候,他們已趕了上百英裏的路了,把大海、海灣和那些木排碼頭、魚品加工廠早就遠遠的拋在後麵了。他們一頭鑽進了這內陸的畜牧地帶,在這裏挺沒勁的,舉目盡是千篇一律的鬆樹和矮棕櫚。於是他們在佛羅裏達中部一個鎮上找了家看起來還行的便餐館吃了個早飯。那個餐館位於廣場背陰的一麵,餐館對麵是法院:紅磚的房子,青翠的草坪。

“親愛的,我真不知道這後麵的五十英裏路,我是怎麼支撐過來的,好困啊!”姑娘看著菜單說。

“嗯,對不起,親愛的,讓你受苦了,我們實在應該在蓬塔戈達就停下吃早飯,”洛基說。“那樣就比較好了,你能舒服一點。”

“不過我們都說好了,走不到一百英裏就決不停下的。”姑娘說。“我們說到做到了。我們真棒,對嘛,親愛的,你吃些什麼?”

“我想來一客火腿煎蛋,一杯咖啡,再加一大片生洋蔥,”洛基對女招待說。

“請問您的煎蛋是要單麵還是雙麵?”

“單麵就行了。”

“那麼這位小姐呢?”

“給我來一客醃牛肉末烤土豆泥,烤得要老,再來兩個水煮蛋吧,”海倫娜說。

“您是要茶,咖啡,還是牛奶?”

“牛奶吧。”

“果汁要喝點什麼?”

“我看葡萄柚吧。”

“兩客葡萄柚汁。我來點洋蔥可以嗎,你討厭嗎?”洛基問。

“我倒也是挺愛吃洋蔥的,”她說,“不過這愛可遠不如愛你那麼深。親愛的,所以我就不要了,再說我早飯是從來不吃洋蔥的。”

“吃點洋蔥好,”洛基說,“洋蔥喝咖啡最相配了,吃了以後開汽車一點都不會覺得寂寞。”

“跟我在一起,你該不會覺得寂寞吧?”

“沒有的事,別瞎想,小姑娘兒。”

“我們的車子開得還算快吧,親愛的?”

“其實也不算很快了。這條路真夠嗆,一會兒過橋,一會兒穿鎮,總不讓你痛痛快快地一口氣直開下去!”

“看!是牛仔。”她說。隻見兩個穿西部工作服、騎牧牛矮種馬的人,一下子翻身下了牛仔鞍,然後把馬在餐館前的欄杆上一拴。他們蹬著跟子高高的靴子,向人行道上走去。

“嗯,有可能,這一帶放養了不少牛呢,”洛基說,“咱們在路上開車都得留神,說不定就會有牛群過路。”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佛羅裏達也放養了很多牛。”

“是啊,那是你不知道,其實啊,這裏才多呢。而且現在都是良種牛。”

“親愛的,我們去弄份報紙看看怎麼樣?”

“我倒真想看看,”他說,“你在這坐會兒,我去看看賬台上有沒有。”

“雜貨店裏有賣的,”賬台上的人說,“聖皮特斯堡和坦帕的報紙,雜貨店裏都有賣。”

“你說的那個雜貨店在哪兒?”

“轉角上就是了。一找就找到了。”

“我到雜貨店去,親愛的,你還要不要帶什麼東西?”洛基問姑娘。

“給我帶一包駱駝牌,”她說,“哦對了,別忘了,我們的冰壺裏得添點冰了。”

“好的,我到店裏去問一下。”

洛基買來了早報,還帶了包香煙。

“看起來不大妙呢。”他把報紙遞了一份給她。

“怎麼了,報紙上有沒有剛才廣播裏沒有提到的消息?”

“這倒好像沒有。但是看起來形勢不大妙。”

“雜貨店裏有冰賣嗎?”

“對不起,親愛的,我忘了問了。”

女招待把兩客早飯一起送了上來,他們兩口子喝下了冰涼的葡萄柚汁,開始吃起早飯來。洛基一邊吃一邊隻顧著看他的報,海倫娜見沒有人理她,索性把她的報紙在玻璃杯上一靠,也看了起來。

“你們這有番茄辣醬嗎?”洛基問女招待。這女招待是個瘦瘦的金發女郎,渾身上下一股鄉間小酒店的村味。

“當然有啦,”她說,“你們是好萊塢來的嗎?”

“事實上,我在那兒待過一段。”

“那這位小姐呢?不是好萊塢來的?”

“她正打算去。”

“哎呀,這真是的?”那女招待說,“那請在我的本子上簽個名好不好?”

“好倒是沒有什麼,”海倫娜說,“可我不是大明星呀。”

“我相信你會成為大明星的,親愛的,”那女招待說,“等一等,”她又說,“我去拿支鋼筆。”

她把本子遞到海倫娜手裏。那本子看起來還新得很,灰色的兗皮麵子。

“這本子我還剛買來不久,”她說,“其實啊,我幹上這份工作總共還不過一個禮拜。”

海倫娜在本子的第一頁上簽下了海倫娜·漢考克的字樣。

這一手字一反她樸素的筆跡,寫得相當花哨,她這麼長時間學到的各派書法,這一下都混在一起冒出來了。

“哎呀呀,多美的名字啊,您的字寫的真棒”那女招待說,“再題上幾個字好嗎?那我將不勝感激”

“你叫什麼名字?”海倫娜問。

“瑪麗。”

海倫娜就在那花哨的簽名前邊添上“向瑪麗致意,你的朋友”幾個字,但這一次,那字體卻總顯得有點不倫不類。

“哎呀,太感謝您了,”然後又對洛基說:“我可以請您也題幾個字嗎?”

“行,”洛基說,“非常樂意。你姓什麼,瑪麗?”

“啊,太難聽了,姓不寫也罷。”

他就寫上“祝瑪麗永遠幸福”,下麵具名洛基·漢考克。

“你是她的老爸吧?”女招待問。

“對。”洛基說。

“哎呀,有自己的老爸領進好萊塢,那可太好了,你一定會走紅的,”女招待說,“沒什麼說的,我祝你們成功吧。”

“但願如此。”洛基說。

“不,”女招待說,“你們成功那是毫無疑問的。不過我還是要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唷,沒猜錯的話,你一定很早就結婚了吧。”

“是的,”洛基說。心裏想:這話倒給她說著了。

“她媽媽肯定長得特別漂亮。”

“嗯,這倒沒錯,說得上天下少有。”

“那她現在在哪兒?”

“在倫敦,”海倫娜說。

“哎呀呀,你們一家都是在外頭見大場麵的,真是讓人羨慕啊”女招待說,“你們要不要再來杯牛奶?”

“謝謝,不用了,”海倫娜說,“你是哪兒的人呀,瑪麗?”

“米德堡人,”女招待說,“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前麵不遠就是了。”

“這兒呢,你喜歡這兒嗎?”

“這兒地方大些。至少比我的家鄉大那麼一點點,也算是升高了一個檔次吧。”

“你是不是也喜歡找些玩樂呢?”

“嗯,被你說對了,我總是一有空就去玩兒。請問還需要用些什麼?”她問洛基。

“不用了。謝謝,我們得走了。”

他們付了賬,還握了握手。

“多謝你賞了我兩毛半,”女招待說,“還在我的本子上簽了名。毫無疑問,相信我會在報上看到你們的消息的。你一定會走紅的,祝你好運。漢考克小姐。”

“也祝你好運,”海倫娜說,“願你整個夏天過得平平安安。”

“那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女招待說。“你自己請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海倫娜說。

“好的,”瑪麗說,“真想再跟你聊會,可惜我實在沒工夫奉陪了。”

她咬了咬嘴唇,一轉身,回廚房裏去了。

“這姑娘看起來不錯,”上車的時候海倫娜對洛基說,“其實我應該告訴她,我也有事不能再耽擱了,我們也在趕時間。可我要是這麼一說,怕反而會引得她心上不安。”

“親愛的,我們的冰壺裏得添冰了。”洛基說。

“我去裝,”海倫娜自告奮勇道,“我今天還沒有出過一點力呢。”

“我想還是我去裝吧。”

“不。你還是看報紙吧,我去裝。威士忌還剩多少?”

“盒子裏還有一瓶沒有開瓶的。”

“那就好。”

洛基就看起報來。他心想:我還是看看我的報紙吧。要不就沒有時間了,今天要開上整整一天的車呢。

“親愛的,真便宜,隻花了兩毛半,”姑娘裝好了冰回來說,“不過這兒的冰塊粒頭可小了。你知道的,粒頭太小了也不好。”

“我們晚上再到別處添點兒好了。”

一出鎮子,汽車就駛上了長長黑黑的北去的公路。他們穿過草原和鬆林。來到了湖泊地帶的群山之中,這個時候的公路就像一道黑色的條紋嵌在這雜色斑駁的長長的半島上。在這裏,已經吹不到海風了,天氣的原因,他們覺得越來越熱。不過還好,汽車保持著七十英裏的時速,一直不停地向前開著。快到迎麵自會生出風來,道路兩邊的田野都給紛紛甩在腦後。姑娘有感於此,說道:“開快車挺有意思的,是不?我感覺好像又回到自己的青年時代了。”

“說說看?”

“我也說不清楚呢,”她說,“隻覺得這世界好像一下子縮小了許多,那種感覺隻有年輕的時候才有的。”

“天知道,我從來不會去回想年輕的時候。”

“這我知道,”她說,“可我就喜歡回憶。你沒有失去青春,因此就不想。嗯,是的,不想,也就不會失去了。”

“看你說的,”他說,“什麼啊,根本邏輯上就不通。”

“好像是有點不大講得通,”她說,“不過等我想清楚了,我會再講給你的,到那時你就都能聽得懂了。現在雖然好像有點亂,可不可以讓我說說呢?”

“好吧,你說吧,小姑娘兒。”

“其實啊,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有意思,我要真是百分之百明理的話,也不會在這兒了,是吧。”她頓了一下,“不,也許我還是會來的。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明理明的是一種‘超理’。嗯,對,不是平常的道理。”

“就跟超現實主義的東西一樣?”

“跟超現實主義完全不相幹。親愛的,別提那個,我討厭超現實主義。”

“我可不討厭,”他說,“這玩意兒一出世我就愛上它了。可現在的問題是,超現實主義已經沒落,都不時髦了,卻還那樣遲遲不肯退出曆史舞台。”

“可你知道的,親愛的,事物往往總要到沒落以後才真正走紅。”

“你這話倒是說的挺有道理。”

“我的意思是說,在美國,我們這個自由的國度,事物不到沒落以後是決不會走紅的。而這些可憐的所謂的新生事物,等到在倫敦走紅的話,那就更不知早已沒落了有多少年了。”

“你這些都是從哪兒看來的,小姑娘兒?聽起來還不錯。”

“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她說,“其實我挺聰明的,我在等你的時候有的是思考的工夫。”

“哈哈,我的小姑娘兒,我什麼時候讓你挨過等啦?”

“怎麼沒有哇?你自己是不會知道的。我心裏可都清楚著呢。”

車開到這裏他得趕快做出抉擇了:擺在他們麵前的,有兩條主幹公路,都可以走得通。論裏程倒是相差無幾,一條他知道路麵平、路邊的風景也不錯,不過這條路他跟安迪和大衛的媽媽走過很多次了。今天到底是走這條老路呢,還是走風景興許要差一些的新完工的那一條?

他心想:這還用說,笨蛋,沒有什麼可選擇的。當然走新路啦。哪怕就是像有天晚上過“泰邁阿密小道”那樣再驚起點什麼來,我也不會害怕的。

他們一邊向前開著,一邊聽收音機裏的新聞廣播,午前盡播些“肥皂劇”,挺無聊的,他們幹脆隻聽每小時的整點新聞。

“這不是有點像羅馬起火光看熱鬧麼,”洛基說,“東邊起了火,把你的希望所寄都快燒光了,而你卻開了輛車,以七十英裏的時速反向西方奔過去。車子在往反方向行駛,人卻又一直在聽那邊的消息。”

“地球是圓的,車子隻要一直往前開,不也能開到那裏嗎?”

“嗯,照你這樣說,車子還沒開到先就一頭栽進大海了。”

“洛基,你真有必要去?如果你覺得真要是有必要,那你就應該去。”

“嗨,沒有的事。沒什麼必須不必須的。至少眼前還不一定要去。昨天早上你還在睡大覺的時候,我已經仔細研究過這事情了。”

“還說呢,我這一大覺睡得夠瞧的吧?你不提我倒記不起來了,真是怪難為情的。”

“這麼睡上一大覺好得很嘛。你昨天晚上睡夠了嗎?我叫醒你的時候天還早得很呢。”

“別擔心,親愛的,晚上我睡得挺香的。洛基?”

“怎麼了,小姑娘兒?”

“我們對那個女招待說假話,不大好吧。”

“她愛打聽,”洛基說,“跟她說實話又會惹出來一堆亂子,還是那樣對她說好辦些。”

“你做我的老爸,像嗎?”

“我?除非我十四歲就生下了你。”

“幸虧你不是我的老爸,”她說,“不然的話,那事情就麻煩了。話說回來,我們的事恐怕本來就是夠麻煩的。還不是我給來了個快刀斬亂麻?可是我很擔心,我比你小那麼多,你看我會不會惹你討厭呢,我才二十二歲,晚上又貪睡,還老是要嚷肚子餓,一點都不懂事。”

“而且還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這姑娘的睡姿美的堪稱妙絕、奇絕,還有啊,跟她說話兒也總是那麼有趣。”

“得了,別再說了。我的睡態怎麼了?你用了個那麼奇怪的詞”

“是奇嘛。”

“我是想問你怎麼叫奇?”

“我對人體結構沒什麼研究,”他說,“但是我隻知道,我心裏愛你,就是這麼回事。”

“你確定不想談談?”

“不想。你呢?”

“也不想。這種事羞答答的,我才不談呢,可叫人害怕了。一想起來就害怕。”

“拜倫琪我的好妞兒。我們兩個都很幸運是不是?”

“是挺幸運的,可我們不談這些吧。想想看,安迪、戴夫和湯姆會不會不高興?”

“不會的。”

“我覺得我們應當給湯姆寫封信。”

“你想寫就寫吧。”

“你猜他這會兒在幹些什麼?”

洛基的目光越過方向盤,瞅了下儀表盤上的時鍾。

“估計他剛擱下了畫筆,在喝一杯了。”

“我們為什麼不也喝一杯呢?”

“好啊。真是個好主意。”

她就取出杯子來調酒,抓了兩把剛買的,小粒子的冰塊放在杯子裏,然後衝上威士忌和蘇打水。他們麵前的這段新公路路麵寬廣,坦坦蕩蕩一直伸展到老遠老遠。道路的兩邊都是鬆林,鬆樹上都開了槽,一些人在采鬆脂。

“這不像是蘭德斯公司采的。”洛基說著,就舉起杯子,酒到嘴裏覺得冰涼。真夠味兒,可惜冰塊太小,很快就化完了。

“嗯,是不像。在蘭德斯公司的地方上鬆樹之間都種有黃荊豆。”

“他們也不會用囚犯隊來幹采鬆脂的活兒的,”洛基說,“看啊,這兒一帶盡是犯人在幹活。”

“給我說說那是怎麼回事。”

“說起來其實挺不像話的,”他說,“州裏把犯人都包給了采鬆脂和伐木的工地。在經濟危機最嚴重的時候,從火車上下來的人一般都是來一個給逮一個。火車上全都是找工作的人。往東跑的、往西跑的、往南跑的,去哪的都有。火車一出塔拉哈西,人家就截住火車,把車上的人都趕下去,押去關起來,接著就判他們統統打入囚犯隊,然後包給采鬆脂和伐木的工地去幹活。你不知道,小姑娘兒,這一帶是個黑暗世界。腐朽,黑暗,法律條文倒是一大堆,可就是有天沒日。”

“不說那個了吧,鬆林地帶有時倒也挺可愛的。”

“可愛什麼呀。應該說可惡至極。你不知道,這裏有多少橫行不法之徒,可一切活兒卻都叫囚犯去幹。這裏啊,簡直就是個奴隸社會。法律條文都是給外頭人看的。”

“好在我們很快就可以遠離這裏了。”

“是啊。不過說真的,這些個現實的情況我們還是應該了解的。隻有了解了這一切是怎麼搞的,最開始是怎麼成了這個局麵的,要了解誰是惡棍,誰是豪霸,才能搞清楚該怎樣把他們鏟除。”

“嗯,我就願意去把他們鏟除。”

“你還不知道呢,親愛的,你太單純了。佛羅裏達的政治勢力你要是膽敢去碰一碰,那可夠你瞧的。”

“真有你說的那麼厲害?”

“厲害得簡直叫你不敢相信。”

“看樣子你挺了解的?”

“有點了解吧,”他說,“我跟幾個好心人一起去碰過一碰,但是動不了一根毫毛。倒是我們都被打得頭破血流。當然這都是嘴上打架罷了。”

“你想不想搞點政治活動?”

“不想。說實話,我想當個作家。”

“我也希望你能當個作家。”

這個時候,公路正穿過一片稀稀落落的闊葉樹林,沒用了多久,又過了幾處盡是柏樹的沼澤地和一個圓丘地帶。再往前走,有一座鐵橋,橋下河水清澈而且水色奇濃,流得那麼曼妙而歡暢。岸邊櫟樹成行,橋頭立著一塊牌子,上標河名:森旺尼河。

車子上了橋,隨後過了河,直到到了對麵岸上,公路的走向現在已是正北。

“這河真美,這樣的景色,隻有在夢中才有,”海倫娜說,“河水這樣清澈卻又這樣深濃,可真是一絕啊!親愛的,我們能不能改天弄上一隻小劃子,到這河裏來劃劃?”

“上遊的橋我也去過,這河到處的景色都是絕美的。”

“親愛的,我們可不可以改天來劃劃船呢?”

“行啊。那有什麼不可以的呢?在上遊頭我見過個地方,水流清澈得會沒有鮭魚才怪。”

“這裏不會有蛇吧?”

“我看蛇是少不了的。”

“你不知道,我是怕蛇的。而且真打心裏害怕。不過隻要我們多留點神,該不會有事吧?”

“放心吧,包你沒事。我們到冬天去玩好了。”

“天下竟還有這麼好的地方可以讓我們去,”她說,“這條河我今天見過一次就一輩子也忘不了。可惜我們隻是像照相機的快門喀噠一下,不能多看一眼,多待一會。要是車子能停一下該有多好呢。”

“親愛的,你要不要再退回去?”

“不用了,我看還是以後回來路過的時候再看吧。我現在隻想往前開,一直不停往前開。”

“我想我們該停下來找個地方吃點什麼吧,要不就買些三明治,一邊趕路一邊吃。”

“我們先再來杯酒,”她說,“然後去買些三明治。你覺得店裏有些什麼樣的三明治賣?”

“漢堡包應該會有吧,說不定還有夾烤肉的。”

第二杯酒還跟前一杯不差多少,冰涼的,但是給風一吹,冰化得很快。海倫娜幫他拿著酒杯,避開了迎麵撲來的風,他要喝時才遞給他。

“小姑娘兒,你今天喝的有點多了吧,你這酒是不是喝得過了平日的量了?”

“那有什麼啊。其實我還是能喝上一點的。我每天中午吃飯以前總要獨自喝上兩杯兌水的威士忌,這你沒有想到吧?”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我是希望你不要喝得過了頭。”

“不會的。放心吧,親愛的。不過我喜歡喝酒。不想喝了,我會不喝的。野外行車,一路喝酒,我真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

“假如我們停下車來逛逛,去海邊去看看古跡,也是挺有意思的。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快些到西部去才對。”

“嗯,沒錯,我也很想快些去。我從來沒有到過西部。這裏反正隨時都可以來玩。”

“去西部路還遠著哪。不過這樣開著車去要比乘飛機去有意思得多了。”

“這車開得跟飛也差不多了,真夠快的。洛基,西部挺帶勁兒的吧?”

“跟你在一起,我總覺得是挺帶勁兒的。”

“我從來沒有去過西部,這回讓咱倆一塊兒去,可不是挺幸運的麼?”

“我們還得路過好些地方才到得了西部呢。”

“隻要有你在,一切都是有趣的,親愛的。你看前邊很快就會有賣三明治的鎮子嗎?”

“別著急,到下一個鎮子我們就去買買看。”

他們說的,下一個鎮子是個伐木業的集鎮。公路兩邊長長的兩排磚木房屋,這就是鎮上唯一的一條街了。木材廠設在鐵路附近,那些木材就高高的堆起在路軌旁,那裏熱烘烘的空氣裏有股子鬆木柏木的鋸屑味兒。洛基去加汽油,順便讓加油工把車上的油、水、氣係統檢查一下,海倫娜在一家看起來不錯的快餐店裏要了漢堡包積烤豬肉三明治,澆上點熱的調味汁,用個快餐店給的牛皮紙袋裝了,拿回汽車上來。當然了,她沒有忘記,還有一隻硬紙袋裏裝的是啤酒。

在這之後,車子又駛上了公路,可喜的是,一出鎮子那股子熱氣就沒有了,姑娘開了瓶啤酒,兩個人就吃三明治、喝冰鎮啤酒。

“抱歉,親愛的,我買不到我們婚宴上喝的那種啤酒,”她說,“這裏就隻有這麼一種。”

“這就很不錯了,冰涼的。吃一口烤肉三明治喝一口啤酒,味道頂呱呱。”

“店裏的人說這種啤酒跟‘王牌’喝起來味道差不多。還說,包我喝了還當是喝‘王牌’。”

“嗯,他們沒騙你,味道比‘王牌’還好。”

“那牌子的名字挺怪的。可又不是個德國名字。可惜招牌紙著了水,已經掉了。”

“親愛的,記得嗎?蓋子上有牌子的。”

“可是蓋子都讓我給扔了。”

“我看還是等我們到了西部再買好的吧。愈往西去,出的啤酒愈好。”

“你不知道,這裏做三明治的麵包和烤肉才好呢,西部怕是不會有更好的了。你說呢,好不好?”

“嗯,讓我嚐一口,味道好極了。其實說起來這一帶倒並不是很講究吃喝的地方。”

“洛基,等會吃過午飯你就讓我打會兒盹,好不好?你要是困,我就不睡。”

“這沒什麼的親愛的,你睡吧。說真的,我一點也不困。困了我會對你說的。”

“嗯,那我現在就再開一瓶啤酒給你。糟糕,我忘了看鋪蓋了。”

“不要緊的。我就喜歡喝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啤酒。”

“這有點奇怪了,可你喜歡的話,曉得了牌子可以記著下次再買呀。”

“下次買到的該又是另外一個陌生牌子了。”

“洛基,我睡會兒你真不會怪我?”

“別瞎想了,不怪,美人兒。”

“你要我別睡的話我可以不睡。”

“睡吧,沒關係的,親愛的,醒過來覺得寂寞,我們再說話。”

“那就祝你晚安,我親愛的洛基。你不知道我是真感謝你啊,帶我來做這次旅行,讓我享受了那兩杯酒,那三明治,還有那不曉得牌子的啤酒,見識了那‘遙遠的瑟旺尼河之濱’,最後我們還要到西部去。”

“好了,你睡吧,寶貝兒。”

“我睡。要我的話隻管叫醒我。”

她就蜷在那深深的座椅裏睡著了,洛基還是繼續開他的車。他怕路上有牲口,因此一直密切注意著前邊的大路。車子在這鬆林地帶開得飛快,他總是盡他最大的力量把時速保持在七十英裏上下,而且每個鍾頭都要看一看裏程計上的讀數:在預計的六十英裏之外又多跑了幾英裏路?說實話,這一段公路他從來沒有跑過,不過佛羅裏達的這一帶他是十分熟悉的。此刻他在這條路上飛駛,他的心裏一心隻想快快把路趕完。開車能不埋著頭開就不應該隻顧埋著頭開,但是要趕遠路,不這樣埋著頭開不行啊。

他心想:這無聊勁兒,真惹人厭煩。隻能開車,不能做別的事情的感覺真差。一是開車無聊,二是前方竟一無景色可觀。這要是在比較涼爽的季節,這一帶倒也算是個信步閑遊的好去處,但是現在在這裏開著汽車趕路,實在是無聊啊。

我開車遠行還隻是剛開了個頭呢,也許時間一長,我自會習慣的。可我還應該多多培養自己的耐力。說實話,我人倒不困。興許是我的眼睛不但看累了,而且也看厭了。我自己可一點也不覺得厭煩,他心想。其實都是我的眼睛在作怪,再說,我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長時間靜坐不動了。這也是種曆練吧,這也得要有功夫,我還真得重新磨煉磨煉。我估計大約到了後天,這鍛煉就可以見點苗頭了,就可以大開快車而不覺得累了。嗯,是啊,剛想起來,我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長時間靜坐不動了。

他把手伸到前麵,打開收音機,調到一個電台。海倫娜並沒有醒,因此他就讓收音機開著,收音機含含糊糊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著,而他呢,一邊隻管想他的心思、開他的車。

他想:有這個姑娘兒在汽車裏睡覺倒是蠻有意思的。她雖然睡著了,給你作個伴兒還是挺有勁的。說實話,你這個家夥真是怪幸運的,他心想。這樣幸運,是不是有點太便宜你了。你剛剛覺得自己體會到了幾分孤獨的滋味,而且為此你還認真下了番苦功,還當不小心真的有了些心得,嗯,至少已經摸到點邊兒了吧。但是一下子你又老毛病複發,跟那幫無聊的人廝混在一起了。看啊,那幫子人雖還沒有前一幫人那麼無聊,可也真是無聊得夠瞧的。不,說不定比前一幫還要無聊些呢。這些人這麼無聊,你跟他們混在一起,當然也就成為無聊人了。後來你算是脫身了,你和湯姆和孩子們一起相處得倒也還可以。這個時候,你覺得已是幸福得無以複加。萬一有點什麼變化,那也隻有重新去捱受寂寞的份兒,但你卻一點點都沒想到後來會遇到這個姑娘。於是你像是一步跨進了一片幸福的天地,成了那當中最大的一個領主。假如把這片幸福的天地比作戰前的匈牙利,那你就會被稱為卡羅伊伯爵了。就算算不上最大的領主吧,至少那野雞之類的多半都會在你的領地上生息。不知道她喜歡不喜歡打野雞呢?她興許會喜歡的。嗯,對了,我現在打起來也還可以。野雞什麼的,還難不倒我。是啊,我倒從來沒有問過她會不會打獵。我隻知道,她的母親一旦過足了大煙癮,情緒興奮起來,那槍法是相當不錯的。其實,話說回來,她最初也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人,活潑又和藹。她在男女關係上一向無往不利,而且依我看她對人家說的話倒從來不是有口無心的,都是些真實的情況。真的,我看她說的倒全是心裏話。恐怕也正因為這樣,因此事情才會有那麼大的危險性吧。不管別人怎麼看,反正我覺得,她的話聽起來都像是心裏話。不過,事情不到做丈夫的自殺了事,就沒有人相信兩口子的結合實際並不美滿。這興許已經成為一個社會的通病了。歡天喜地開頭的事,到最後卻沒有不是以慘禍巨變告終的。可我看這興許也是吸毒的必然結果吧。不過話說回來,蜘蛛吃配偶,想來那吃配偶的蜘蛛一定都是相當漂亮的。想想她當時的那個俏,乖乖!就俏得世間少有,真的是從來少有。亨利老兄不過是充當了一頓可口的點心罷了。其實亨利本人也長得挺俊的。當時我們大家對他的那個喜歡也不用說的。

不過蜘蛛是不會吸毒的,我們都知道,他想。跟這妞兒相處,這個問題倒真得記著點兒,就像駕駛一架飛機得記著低於多少速度就會失速一樣。跟她相處一定需要記住:她的母親是那樣一個母親。

其實這事倒也不難,他想。不過你也別忘了,你自己的母親就是一個下流女人。但是你也知道你這人的為人作風跟你母親不一樣。那為什麼她的“失速速度”就該跟她的母親一樣呢?你自己都知道的,你就跟你母親不一樣嘛。

誰也沒說一樣啊。誰也沒說她跟她母親一樣啊。其實我剛才也隻是說,得記住她的母親就是那樣一個人,我隻是不小心提起來的,無非是這樣的意思罷了。

可這想法也要不得呢,他想。在你最需要的時候,你平白得到了這個姑娘。這裏邊並沒有什麼陰謀,誰也沒有叫你付出什麼代價,那完全是出於她的主動,她的自願。這姑娘是那樣可愛,那樣愛你,並且對你充滿了幻想。而且此刻她在你旁邊的座位上睡著了。她一睡覺,你就詆毀她了,就不認她了,雖然你連一聲應有的雞叫都聽不到,更別說兩遍、三遍了,連收音機裏都聽不到。

你是個壞東西!他暗自罵了自己一聲,然後低頭瞅了瞅在旁邊座位上熟睡的姑娘。

據我看,對這麼個送上門來的姑娘你因此再不惜加以詆毀,無非是因為你唯恐會把她失去,或者深怕自己會受到她太多的製約,再不就是怕此事萬一不能實現,你會很丟臉。不過詆毀她總是不大應該的。除了你自己的孩子以外,這個世界總還應該有個值得你愛惜的人吧。這姑娘的母親雖然是個下流女人,到現在好像還沒有什麼要改正的意思,你的母親當年也是個下流女人。正因為如此,你對這姑娘就應該格外貼心,對她就應該有所理解。那可不是說她一定就會成為個下流女人。就像你一樣,你也不一定就會成為個卑鄙小人。她心目中的你要比實際的你高大得多,這你是知道的,這或許也會使你知所上進。你做規矩人已經做了好久了,其實你也知道,看來你是能夠做個規矩人的。據我所知,你自從那天夜裏在碼頭上對那個攜妻帶狗的老百姓做了點不應該做的事情之外,就沒有再幹過一件沒心沒肝的事,而且你也沒有喝醉過酒。你也沒有起過壞心。唯一可惜的是,你已經不在教了,要不,讓你懺悔的話你這張嘴倒是完全硬得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