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有這樣一個姑娘,她以為你就是現在這樣的你,以為你就是近幾個星期來讓她看到的這麼一個好人,她興許以為你從來就是這樣的為人,以為人家都是故意給你抹黑。
真的,那你為什麼不就趁這個機會從頭幹起呢?真的,你完全可以從頭幹起嘛。得了,別傻啦——他內心的角落裏又有個聲音說道。不過他還是對自己說:真的,你完全可以從頭幹起嘛。在她的心目中,你是那麼個好人,這個時候你也確實就是那麼個好人,那樣的好人你完全可以做到。為什麼不試試看呢?從頭幹起名正言順,這機會又好,你能做到,你也一定會做到。難道你還打算許下那麼多的心願麼?許啊。有必要的話我就要許下那麼多的心願,而且我一定會說到做到。還是別許得那麼多吧?回想一下你的小半輩子,有的事你不是許下了心願卻沒有做到麼?於是,他無言以對了。你可不能還沒幹起來先就耍滑頭啊。當然不會。還是一天一天的慢慢來,看哪些事是你確有把握做到的,有一件說一件,說了就做。每天就說當天的。一定要記得,一天一天慢慢來,無論對她還是對你自己,每天許下了願就要兌現。他心想:這樣也好,我可以再從頭幹起,仍舊正正經經做人。
但是他心裏又想:這樣下去你不要變成個討厭的道學先生了嗎?一不小心你會惹她厭煩的。你難道還不算個十足的道學先生麼?得了,別再騙自己了。那至少在一般場合下,你敢打包票,絕對不是吧。得了,別再騙自己了。
想了這麼多,姑娘還沒有醒,汽車上坡,進了塔拉哈西城。他想:隻要一碰上紅燈,車子一停,她肯定就得醒過來。但是姑娘倒偏偏沒醒,他就穿過老城,再向左一拐,沿著319號國家公路筆直南去,駛進了景色優美的林木地帶。從這裏直到海灣沿岸,都是這樣的林木地帶。
他心裏在想:我的小姑娘兒,我不得不承認,你有一點實在了不起。你睡覺的本領過人,以你這樣的身材而言你的胃口也是無人能敵的。但是這些都還不算,了不起的是你還有一種完全是天賦的能耐:對你來說,不洗澡也覺得無所謂。
他們的房間在十四樓,這個房間裏可不怎麼涼快。他打開了窗子,把風扇一開,才覺得好受了一點。一等查房出去以後,海倫娜就說:“別泄氣,親愛的。請別泄氣。這兒還滿不錯的。”
“其實我本來以為,總可以給你弄上個有空調的房間。”
“要我說實話嗎?房間有空調睡在裏麵也難受。就跟睡在個地窖裏似的。這個房間不錯了。”
“其實本來還可以到另外兩家旅館去看看。可那裏的人都是認識我的。”
“現在這旅館裏的人該也認識我們倆了。對了,我們叫什麼名字來著?”
“羅伯特·哈裏斯先生太太。”
“這名字真棒,親愛的。名字響亮我們的日子過得也不能馬虎。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不。還是你先洗。”
“好吧。不過我可要好好洗上一番嘍。我真的挺難受的。”
“去洗吧。如果想睡的話在浴缸裏睡上一覺也行。”
“我說不定會的。我不是睡了整整一天嗎?”
“真有你的。親愛的,不過這一路上有幾段路也確是夠乏味的。”
“還算可以吧。有好幾段路還挺美呢。可新奧爾良會是這樣,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以前常來:難道新奧爾良向來就是這樣平淡乏味?你知道的,我沒來過,隻能瞎想。我想這個城市總該跟馬賽差不多吧。也許有河景可以看看吧。”
“別抱太大希望,隻有吃的喝的還可以。這兒附近一帶的夜景也相當美。”
“那我們到天黑以後再出去吧。這一帶還真不錯。有幾處倒是挺美的。”
“好的,聽你的,我們就晚上去逛,明天天一亮就上路。”
“那就總共也隻能吃上一頓飯。”
“沒關係。等天冷了,胃口開了,我們再來好了,好嗎,親愛的。”
“親愛的,”她說,“我們這還是第一次碰到了一點泄氣事。不過可別讓這麼點小事掃了我們的興。我們先舒舒服服洗個澡,喝上兩杯,平日至多隻花十塊的今晚且花上二十塊享受一頓,然後呢,我們就回來睡覺,好好親熱一番。”
“電影裏的那個新奧爾良再好也別去玩了,”洛基說,“我們就在新奧爾良作床上旅遊吧。你看這主意怎麼樣?”
“還得先吃飯。叫查房帶幾瓶白石牌蘇打水,再買些冰塊吧。”
“說了。你想要喝一杯?”
“不。我覺得你該喝一杯。”
“就要來了,”洛基說,有人敲門了,“看,說曹操,曹操就到,這不是來了?你快去浴缸裏放水洗澡吧。”
“浴缸裏洗澡真是一樂,”她說,“我可以全身沒在水裏,隻露出一個鼻子。還可以露出一對奶頭,十個腳趾,然後盡情的泡呀泡呀,泡到水都涼了也不想出來。”
查房送上了冰壺、瓶裝蘇打水和報紙,接過打賞的小錢兒,就又出去了。
洛基調了一杯酒,躺下來看報。他累了,腦後枕上兩個枕頭,在床上這樣一靠,晚報早報連著看,覺得倒也舒服。西班牙的局勢不太妙,但是到目前還沒有真正明朗化。他把三份報紙裏有關西班牙的消息都仔細地看了一遍,看完了再看其他的新聞,還有本地的新聞。
“你沒有什麼吧,親愛的?”海倫娜在浴間裏喊道。
“我挺好的啊。”
“你脫了衣服沒有?”
“脫了。”
“身上還穿著什麼嗎?”
“沒有了。”
“你皮膚是不是還是那麼紅?”
“還挺紅。”
“你知道嗎,我們今天早上去遊泳的那一帶海灘,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愛的海灘了。”
“真是想不到那裏的沙子怎麼會這樣白,這麼細得像麵粉似的?”
“親愛的,你的皮膚還是挺紅、挺紅的嗎?”
“怎麼了,親愛的?”
“我在想你呢。”
“在冷水裏一泡,那紅該會褪的。”
“可是我泡在水裏還是紅紅的呢。你見了準會喜歡的。”
“是很喜歡。”
“你就看你的報紙吧,”她說,“你是在看報吧?”
“對。”
“西班牙的情況還好嗎?”
“不算太好。”
“那可太糟了。情況非常嚴重?”
“不,那還不至於。真的還不至於。”
“洛基?”
“嗯。”
“你愛我嗎?”
“愛,我愛死你了,小姑娘兒。”
“那你就快看你的報吧。我還想泡在水裏琢磨琢磨這事兒。”
洛基又躺了下去,聽了聽下麵大街上傳來的喧囂。照舊一邊看他的報、一邊喝他的酒。此時已快到一天中的黃金時間了。以前他住在巴黎的時候,每到這個時候,總要獨自一人上咖啡館去轉轉的。在那兒看晚報,喝一杯開胃酒。現在他身處的這個城市哪兒比得上巴黎喲,甚至連奧爾良都比不上。其實奧爾良也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城市。隻是讓人看著覺得挺喜歡的。論居住環境,恐怕也要比這兒愜意些。不過這個城市的郊區怎麼樣他並不清楚,他自知這方麵的感覺比較遲鈍。
他雖然對新奧爾良知道的不多,卻一向喜歡這個城市,不過誰要是期望過高的話,這兒是要叫人失望的。再說,在這種季節到這兒來,似乎也不太對勁,也實在來得不是時候。
在他的記憶中,他有兩次來得最是時候,一次是帶著安迪在冬天過此,一次是帶著大衛遍遊了全城。跟安迪一塊兒來的那一次,北上的時候並沒有在新奧爾良城裏過。為了節省時間,他們就在城北繞了過去,取道龐徹特蘭湖北岸,經哈蒙德一直開往巴吞魯日,走的是那個時候還在修建中的一條新公路,因此一路頗多迂回。然後再從巴吞魯日穿越密西西比州北上。當時北方有一股暴風雪正在南下,密西西比州正處在暴風雪的南緣之內。他們是在往回走的途中到達新奧爾良的。可那個時候,天仍然很冷,他們吃了個痛快也喝了個痛快,這個城市給他的印象是既不潮也不濕,冷得厲害卻令人愉快。他的安迪還逛遍了全城的古玩鋪子,用聖誕節攢下的錢買了一把劍。坐車的時候他把劍藏在座椅背後的行李箱裏,到晚上就帶到床上,抱著睡覺。
而他帶大衛來那是冬天的事。他們住在一家飯店裏,至於到底是哪家飯店,這就沒有什麼記憶了,反正不是做遊客生意的。他隻記得那飯店是在一個地下室裏,桌椅都是柚木的,又好像沒有椅子,隻有長凳。時間太久了,可能也不是這樣,反正印象模模糊糊的,記不得飯店的名號,也記不得這店開在哪裏,隻好像覺得那跟安托萬酒家正好方向相反。應該不是坐落在南北向的街上,而是在一條東西向的街上。那一次他跟大衛在那裏整整待了兩天。可也說不定是他把這家飯店跟其他飯店搞混了。就好像裏昂有家飯店,蒙梭公園附近也有一家飯店,在他的夢中,這兩家飯店他就老是會混而為一。尤其是在他年輕的時候喝醉了酒,就往往有這樣的事。總記得像是到過個什麼地方,事後卻怎麼找也找不到。而且找不到就越發覺得那個地方好,別想再有第二個地方比得上。不過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這個地方他絕沒有帶安迪去過。
“我洗好啦,親愛的”她說。
“你摸摸,我的身上涼絲絲的,”她躺到床上來說,“你摸摸,我從頭到腳都是涼絲絲的。哎,別走呀。我喜歡你呢。”
“先不了,我去洗個淋浴。”
“你要洗就去洗吧。可我倒希望你別洗。就好像你在雞尾酒裏加一片醋洋蔥,總不見得把醋洋蔥也洗一洗吧?喝味美思酒總不見得把酒也洗一洗吧?”
“酒杯和冰塊總是要洗一洗的咯。”
“那是兩碼事。親愛的,你不是酒杯也不是冰塊。洛基,請再那樣跟我親熱親熱吧。這‘再’字你不覺得挺好聽的嗎?”
“那就永遠‘再’下去吧。”他說。
他輕輕摩挲,從她腰下,順著那柔美的曲線一直撫到肋下,最後撫到那誘人的隆起的奶子上。
“我的曲線美不美?身材怎麼樣?”
他吻了吻她的奶子,她說:“這會兒正涼絲絲的呢,你嘴下可要多留情哪。親愛的,請多多留情,疼疼我嘛。你知道嗎,女人的奶子是很容易碰痛的。”
“知道,”他說,“我知道很容易碰痛。”
過了會兒她說:“親愛的,知道嗎,那一隻妒忌了呢。”
又過了會兒她又說:“老天爺安排得不好,我有兩隻奶子,你卻隻能吻一麵。這個老天爺造人,為什麼都要一分為二,隔得那麼開呢?”
於是他就伸過手去攬住她的另一隻奶子,而且他輕輕的不敢使勁,隻是勉強搭著點兒罷了。然後他的嘴唇,就順著那涼絲絲的可愛的肌膚往上遊移而去,最後一直移到了她的嘴唇上。他們四片嘴唇碰在一起,左一親右一親的,輕輕相擦,她故意做出的一副媚人模樣仍舊是那麼媚人,於是他就親起她的嘴來。
“喔,親愛的,”她還直叨叨,“喔,親愛的,來吧。我最親愛的,疼我的,可愛的寶貝。喔,來吧,來吧,來吧,我親愛的寶貝。”
一直過了好久,她才又說:“你沒有去洗澡,假如是由於我自私,那我真是太抱歉了。我洗好了澡出來,對不起,親愛的,我的心裏就隻想著自己。”
“你這算不上自私。”
“洛基,你還愛我嗎?”
“愛,當然愛了,小姑娘兒。”
“你是不是覺得後來不大有勁了?”
“沒有啊。”他撒了個謊。
“反正我是沒有。我倒覺得後來更帶勁了。那可千萬不能告訴你。”
“親愛的,你忘記了嗎?你這不是告訴我了嗎?”
“沒有。我才不會一股腦兒端給你呢。可我們好歹還是樂了個痛快,是吧?”
“是的,”他這話倒完全是出於真心。
“那我們洗好澡就出去吧。”
“好吧,我這就去洗。”
“我說我們明天恐怕還是多待一天的好。你看,我的指甲該修了,頭發也該洗了。我自己修修洗洗當然也可以,不過你知道的,請人弄就像樣點,你興許也會喜歡些吧。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起得晚些,然後抽半天工夫在城裏逛逛,到第二天早上再走。”
“那也好,這主意不錯。”
“我現在倒有點喜歡起新奧爾良來了。你呢?”
“新奧爾良挺不錯。這麼長時間沒來,變化很大。”
“我進去一下。一會兒就好。回頭就讓你洗。”
“我隻要洗個淋浴就行。”
後來他們就乘電梯下樓。這裏開電梯的都是黑人姑娘。黑人姑娘長得好漂亮。電梯裏滿滿的都是從上一層樓下去的客人,因此一路開得飛快。當電梯載著他下去時,他隻覺得心窩裏一陣空虛,從小到大,他從來也沒有這樣空的厲害過。電梯裏擠得很,他感覺到海倫娜緊挨在他的身上。
“萬一有這樣的情況,比方說看到飛魚躍出水麵,或者乘電梯急速下降,而自己居然什麼感覺也沒有,那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回房間裏睡覺去,”他對她說。
“我還真有點怕呢,”她說,“你有時隻想回房間裏睡覺,難道就隻是為了這個緣故?”
電梯門已經打開了,客人都陸續走進那老式的大理石麵底層大廳,大廳裏這個時候人頭擠擠,有等人的,有等入座吃飯的,也有等在那兒無所事事的。洛基說:“親愛的,你往前走,讓我看看你的風度。”
“嗯,好吧,叫我走到哪兒呀?”
“就朝這空調酒吧的門口筆直走過去。”
在門口,他一把把她拉住了。
“你真美。親愛的,真是風度不凡,我今天要是在這兒第一次看見你,我一定會對你一見傾心的。”
“你也是,親愛的,我隻要踏進這大廳遠遠看見了你,我也管保會對你一見傾心的。”
“我要是今天第一次看見你,我想我的五髒六腑就會像翻江倒海一樣,心窩兒都會給搗得前後生疼。”
“你不知道,這種感覺我是一直有的。”
“這種感覺不可能一直有。”
“興許不可能一直有。不過我是經常有這種感覺的。”
“小姑娘兒,新奧爾良這個地方可不是挺好的嗎?”
“幸好我們來了,是不是?”
酒吧間寬大舒適,高高的天花板,深色的板壁,裏邊冷氣逼人。在一張餐桌上,海倫娜緊緊挨著洛基坐。“你瞧,”她說著叫他看:她曬紅了的胳膊上的那些小小的雞皮疙瘩。“你也挺會讓我起這玩意兒的,”她說。“不過這一次肯定不是你的錯,而是空調在作怪。”
“是真夠冷的。然而氣味絕佳。”
“我們喝什麼好呢?”
“我們來個一醉方休吧。”
“我想還是小醉一番吧。”
“那我喝苦艾酒。”
“你覺得我也能喝嗎?”
“幹嗎不試試呢。難道你從來沒有喝過嗎?”
“沒有。我特意不破這個戒,好今天第一次跟你同喝。”
“別在那瞎說啦。”
“不是瞎說。是真的。”
“小姑娘兒,別盡自胡說一氣啦。”
“真的不是胡說一氣。我的身子我沒有保住,因為我怕你厭煩,再說有一陣子跟你也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我可始終沒有破苦艾酒這個戒。真的。”
“你們有地道的苦艾酒嗎?”洛基問酒吧招待。
“其實那是被禁止售賣的,”招待說,“不過我倒還存有一點。”
“是真正的六十八度‘庫維-蓬塔利耶’嗎?該不是‘塔拉戈瓦’吧?”
“沒錯,先生,”那招待說,“不過按規矩,我不能原樣的賣給你。隻能裝在一隻普通‘佩諾’酒的瓶子裏。”
“放心吧,我喝的出來的。”洛基說。
“那當然,先生,”招待說,“你要冰鎮的呢,還是要滴著喝?”
“滴著喝,不用冰鎮。你們這有滴盤吧?”
“有啊,先生。”
“那就不用加糖。”
“這位小姐要不要加糖,先生?”
“不要。就讓她那麼喝著試試吧。”
“好的,先生。”
招待一走,洛基就在桌子底下拉住了海倫娜的手。“喂,我的美人兒?”
“真是棒極了。在這兒我們有呱呱叫的老窖喝,回頭再找一家上等飯店吃一頓。”
“我們吃完了就去睡覺。”
“你就這麼愛睡覺?”
“以前不愛。可現在特別愛。”
“為什麼以前不愛?”
“我們不談這個好嗎。”
“你說不談就不談。”
“你以前曾經愛過的人,我也不是一個個都要問到的。就好像說我們就不一定要談倫敦吧?”
“對。”
“那我們談談你吧,談談你有多美。你知道嗎?你的一舉一動至今還像個頑皮小夥子似的。”
“洛基,你老實告訴我,你真的覺得我走路的模樣好看?”
“你走路的模樣讓我看得心都要崩開了。”
“我也沒什麼呀,我就是這樣,我就是總要昂起了頭挺起了胸,才邁開步子。我知道走路一定也有什麼訣竅,可惜我不懂。”
“小姑娘兒,有你這樣的風度,還需要學些什麼訣竅呢。你知道,你是這樣的美,我看你一眼都覺得幸福。”
“女人都會老的,也不會永遠如此吧。”
“白天總是如此,”他說,“聽我說,小姑娘兒。喝苦艾酒的時候有一點要注意,就是一定要喝得很慢很慢。想想看,摻了水,這酒的味道也不算很凶,不過你一定要當它是很凶的酒來喝。”
“我聽你的就是。洛基的信條嘛。”
“我隻希望你不會像卡羅琳夫人那樣變了主意。”
“不為原則問題我才不會變呢。可你也根本就不像‘他’。”
“我可不願意像‘他’。”
“你根本就不像‘他’。在大學裏的時候有人還對我說你像‘他’呢。人家說這話興許原本是恭維的意思。可我就是不喜歡聽。一聽就氣壞了,我跟那個英語教授大吵了一場。你知道,課上布置下來要我們看你的作品。其實也隻有班上其他同學用得著布置。你的作品我早就全看過了。你的作品不是很多,洛基。你不覺得應該再多寫一些嗎?”
“我答應你,等我們到了西部,我馬上就動手寫。”
“那我們明天恐怕就不應該再多耽擱一天了。看著你寫文章,那我真是太快活了。”
“比現在還快活?”
“對,”她說。“比現在還快活。”
“那我一定發奮寫。你瞧著吧。”
“洛基,你看我是不是會妨礙你的工作啊?我是不是讓你酒喝多了點?恩愛過分了點?”
“沒有的事,小姑娘兒。”
“你這假如是實話,那我就太高興了,因為我總希望自己能對你有些用處。我知道我這是個毛病,挺傻氣的:我老是會大白天一個人胡思亂想,就好像我常常會幻想自己救了你的命。比如在你差點被淹死,或者差點被火車撞了,要不就是是在飛機裏,或者在高山崇嶺中的時候。你要笑話就笑話吧。我有時甚至還會生出那麼個幻想,比如你對所有的女人都覺得討厭了、失望了,而這個時候我卻闖進了你的生活,你是那樣的愛我,我對你也照料得無微不至,於是你就寫出了劃時代的好作品。這樣的幻想最美妙不過了。我今天在汽車裏就又幻想過一次。”
“這種故事,我肯定不是在電影裏見過就是在書上看到過。”
“喔,那是。我也在電影裏見過。而且在書上肯定也看到過。可你說這樣的事難道就不會真有?你怎麼感覺我難道就不會對你有好處?不是那種空空洞洞的好處,或者給你生一個小寶貝之類的。而是要真正有益於你,讓你既能寫出你滿意的,超水平的佳作,又能過得幸福。”
“這樣的事電影裏有。為什麼我們就不可以有呢?”
苦艾酒端上來了。還有兩小盤碎冰,擱在兩隻酒杯的口上,洛基拿起一隻小水罐,在盤子裏加了點水,那水一滴滴滴進黃兮兮純淨的酒裏,酒即刻變成了乳白色。
洛基看那混濁的顏色到火候了,便說:“喝喝看吧。”
“看起來真怪,”姑娘說,“喝下去肚子裏暖乎乎的。味道可真像藥。”
“沒錯,是藥。還是很猛的藥哩。”
“吃藥我可還不大有這個必要,”姑娘說,“不過這倒也蠻好喝的。一般喝幾杯會醉?”
“簡直可以說醉就醉。我打算喝三杯。你喝多少隨你的便。可一定要喝得慢。”
“我自己會當心的。我還沒有感覺到什麼,隻是覺得味道像吃藥。洛基?”
“噯,小姑娘兒。”
他感覺到他的心窩裏燙起來了,燙得簡直就像煉金術士的煉金爐一樣。
“洛基,你說我是不是真能像我幻想中的那樣,會對你有所幫助?”
“我想我們一定可以相親相愛,彼此都有所幫助的。不過我覺得這些都不應該建立在幻想的基礎上。我不喜歡幻想的東西。”
“可你知道的,我就是這樣的性格。我是個專愛幻想的人,我知道自己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想頭,可我就是這麼個人。假如我愛講求實際的話,可能我也不會到比美尼來呢。”
洛基心想:這話倒也難說。假如這想頭跟你的心願完全一致,那不也是挺實際的麼。那就不能完全說是幻想了。但是他內心的另一個角落裏又在想:你這小子,苦艾酒一下肚,你卑劣的本性一下子就全露頭了,可見你是愈來愈不成器了。不過他嘴裏說的卻是:“我也說不清,小姑娘兒。我看幻想那東西其實是挺危險的。你最初可能隻是作些無害的幻想,比如說想到了我,但是以後你就可能五花八門什麼都要胡思亂想了。那就說不定會起些要不得的想頭。”
“其實你也不見得真就是那麼無害。”
“不,相信我,我是無害的。至少在我身上作些幻想還是無害的。救我,又何害之有?不過你第一步先是救我,下一步就可能想拯救全世界了。再下一步你興許就想拯救自己了。”
“我倒很想拯救全世界。你知道嗎?我總希望自己能拯救全世界。這個幻想的題目可就大啦。不過我第一步還是先要救你。”
“你這麼說,那我可要嚇壞了。”洛基說。
他又喝了點苦艾酒,精神是好了些,但是卻添了件心事。
“這麼說,你一向有幻想的習慣?”
“從我能記事的時候起就有了。而且你不知道的,對你東想西想也有十二個年頭了。種種想法我也不能一個個全告訴你。你根本想象不到,前後共有幾百個呢。”
“與其這樣東想西想,你為什麼不搞搞創作呢?”
“我怎麼不寫呀。我也寫過啊,可寫作不如幻想那麼有意思,而且也難得多了。再說寫出來的東西又遠不如幻想那麼夠味。你不知道,我的幻想那才叫精彩呢。”
“可你要是寫出來的話,就像我一樣,你就可以永遠做小說中的女主角了。”
“那可不見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好,算了,我們不說這個了,這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他又抿了一口苦艾酒,含在舌頭底下。
“我本來就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姑娘說,“我是始終如一,我深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親愛的,那就是你,現在我終於跟你在一起了。現在我就要你去做一個大作家。”
“看你性急的,好像連吃頓飯的工夫都是浪費似的。”他說。
他的心仍舊揪得很緊,苦艾酒的一股熱力這個時候已經上衝到他的頭裏,有這股熱力在頭裏他不放心。他在心裏自問:你倒想想,這會子要是幹出點什麼事來,後果一定很嚴重的。你倒想想,這世上有什麼樣的女人那麼完美?就像一輛完好的二手“別克”車似的?你這輩子總共隻見識過兩個實在的女人,這兩個你都沒有拉住。現在她喝了這個,會要你怎麼樣呢?他的另外半邊腦子說了:好啊,卑劣的小人!今兒晚上苦艾酒下了肚,果然就叫你很快現出了你卑劣的原形。
因此他就說道:“小姑娘兒,眼前我們就甭管其他的事,還是讓我們盡情的相親相愛吧,”(雖然苦艾酒已經搞得他很難把字眼咬清楚,他終於還是把這幾個字說出了口)“我發誓,以後我們到了目的地,我一定發奮工作,寫出我最好的作品來給你看。”
“那可太好了,”她說,“我跟你說了我胡思亂想的事,你沒有不高興吧?”
“這沒什麼,當然,誰都會想點什麼的。”他撒了個謊,“你的幻想都是挺有趣的。”這倒是句實話。
“那我可以再來一杯嗎?”她問。
“行啊。”他現在倒後悔了:雖然這苦艾酒興許也可以算得是他最心愛的酒了,但是他今天實在是不應該喝。回想一下,他這輩子碰上的倒黴事,幾乎件件都是在喝苦艾酒的時候碰上的,而且這些倒黴事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看得出姑娘也意識到了他們之間好像有些不大對頭,有點尷尬。因此他就極力克製自己:可千萬不能惹出些什麼事來。
“我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吧?你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呢。”
“哪兒的話呢,小姑娘兒。來,祝你幸福。”
“嗯,祝咱倆幸福。”
第二杯酒的味道總要比第一杯好,因為苦艾的苦味把某些味蕾刺激得都麻木了,因此第二杯酒上口的時候,雖然不覺得甜,至少也沒那麼苦了,舌頭上有些部位更覺得津津有味了。
“這酒味兒倒是怪的還很好喝。但是喝下去,好處還沒見到一點,我們卻已經走到了誤會的邊緣。”她說。
“我知道,”他說,“別擔心,隻要我們把心緊緊貼在一起,事情就會過去的。”
“是不是你覺得我心太大了?”
“喜歡幻想,那有什麼?每個人都會幻想的啊!”
“不。你不會覺得沒什麼的。我能看出來的。你要是心裏不自在而瞞著我,我可就不能再這樣愛你了。”
“我沒有不自在,”他撒謊說,“真的,親愛的,我也不會不自在,”一副堅決的口氣。“我們還是談談其他吧。”
“等我們一到西部,你開始了寫作,那一切都好了。”
他想:她的反應還真有點遲鈍呢。也說不定是因為喝了這玩意兒才這樣的吧?不過他還是說:“是啊。不過到時候你不會覺得厭煩吧?”
“怎麼會呢?”
“你不知道的,我一旦投入了工作,一定拚命發奮地寫。”
“那我也寫。”
“這就有趣了,”他說,“就跟白朗寧夫婦一樣,可惜我沒有看過那個戲。”
“洛基,正經事你也開玩笑。”
“是嗎?”他卻在心裏告誡自己:千萬要冷靜。這個當口千萬要冷靜。可不能惹出事來。“我就是喜歡開開玩笑,”他說。“我想那其實是個很不錯的主意。我寫作的時候你也有點事情做做,這樣會好多了。”
“你也抽空看看我寫的東西好嗎?”
“行啊。我太願意了。”
“真的?”
“當然真的。我真的非常樂意替你看。一點都沒有說謊。”
“喝了這個酒,覺得自己真像是無所不能了似的,”姑娘說,“謝天謝地,這感覺真妙,幸虧我以前沒喝過這個酒呢。我們再談談寫作好嗎,洛基?”
“當然好了,親愛的。”
“你怎麼這麼說話呀?”
“我也不知道,”他說,“別想了,讓我們來談談寫作吧。真的,不是開玩笑,來談談。你說寫作怎麼啦?”
“你真弄得我不知道該怎麼好了。我可沒有逼你把我當成同等水平的人看待,或者收我做個搭檔什麼的。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不過是說,對這個題目假如你願意談談,我倒也很想談談。”
“那我們就談吧。你說寫作怎麼啦?”
這個時候,姑娘哭起來了,她的身子挺得筆直,兩眼直盯盯的瞅著他。她並不是嗚嗚地哭,也沒有扭過頭去。她隻是兩眼瞅著他,淚水順著麵頰直往下淌,她的嘴巴都變大了,卻沒有耷拉下來,也沒有高高嘟起。
“別這樣,小姑娘兒,”他說,“請別這樣。好嗎,我們就談寫作,或者談什麼都行,我一定盡量好好地談。”
她咬了咬嘴唇,才說:“雖然我嘴上說不想做你的搭檔,可是你我都知道,我的心裏恐怕還是想做的。”
我看她的幻想裏就準有這一條,真是的,這又怎麼了呢?——洛基心想。你這個家夥,又為什麼要傷她的心呢?還是趕快好好兒的,不要去傷她的心了。
“要知道,我希望你喜歡我,不隻是喜歡我的身材和外貌,我還希望你能喜歡我這腦袋瓜子,喜歡跟我談談我們彼此都感興趣的一些問題。”
“這行,”他說,“我們馬上就談。拜倫琪,你覺得寫作上有什麼問題,告訴我吧,我親愛的美人?”
“我剛才想要告訴你的是這麼回事,就是我一喝了這酒,好像就又產生了我準備寫作時的那種感覺。知道嗎?我覺得我沒有辦不到的事,覺得我能夠寫出絕妙的作品。後來我就寫了,然而我寫出來的東西卻索然無味。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愈是想寫得真實,寫出來的卻愈是乏味。寫得不真實吧,寫出來又覺得可笑。”
“來,親愛的,讓我親一下。”
“在這種地方?”
“對,沒錯。”
他隔著桌子探出身去,把她親了親。“知道嗎,你哭的時候真美極了。”
“真對不起,剛才我哭了,”她說,“你沒搞錯?你真的願意跟我談這些?”
“當然是真的。”
“告訴你,我日盼夜望的夢想裏就有這一條。”
果然,我猜得沒錯——他想。好吧,這又有什麼不行的呢?要談就談談吧。興許談談我就喜歡了。
“你覺得寫作上有什麼問題呢?”他說。“除了動筆前覺得寫得出佳作、寫出來卻索然無味以外,還有什麼呢?”
“告訴我,親愛的,你開始搞創作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受?”
“沒有。我開始搞創作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辦不到的事,而且事實也恰恰如此。一寫起來,就覺得自己像在創造整個世界,寫好了一看,隻覺得那是一篇絕妙奇文,自己怎麼也寫得出這樣的作品?有時候,我會隻當那是在什麼報刊上看到的。興許隻有《星期六晚郵報》上才能看到這樣的文章吧。”
“那你有沒有寫得泄氣的時候呢?”
“剛開始寫的時候始終沒有泄過氣。我總覺得我的作品是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世人根本沒有那麼高的理解力,哪裏識得我的好文章。”
“你真的那麼自高自大?”
“恐怕還不止如此呢。不過我倒一向沒覺得我那是自高自大。我隻是充滿了自信罷了。”
“假如你指的是你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說,也就是我讀過的那一批,那你充滿自信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還真不是那批,”他說,“我最早的這批信心十足的短篇小說已經都丟失了。可惜你沒有看到,你看到的那批是我毫無信心的時期的作品。”
“怎麼會丟的呢,洛基?”
“說來痛心。我看還是改天告訴你吧。”
“不要嘛,你這就給我講講好嗎?”
“親愛的,我真不想講,因為這樣的事別人也碰到過,勝我多多的作家也有碰到過的,我講出來反倒像是捏造的了。這種事,其實實在很不應該有,然而卻是真的存在的,而且還是時常發生的,至今還叫我傷心透頂。不,其實已經並不傷心了,現在傷處早已結了疤了。這層疤可厚了。”
“請給我說說吧。既然已經結了疤,而不是結的痂,說說也不會觸痛吧。我真的很想知道呢。”
“是不會觸痛了,小姑娘兒。是這樣的,年輕的時候,我做事很有條理,我的稿子,向來分的很清楚。我用一隻硬紙夾放底稿,一隻硬紙夾放打印稿,另外再用一隻硬紙夾放複寫件。這樣歸放,說是辦法好到極點當然算不上,可我也想不出其他什麼好辦法了。唉,說起來就覺得心裏窩囊!”
“不要難過,喝口酒,來,跟我說吧。”
“是這樣的:我當時在報道洛桑會議,眼看我的假日快要到了,於是安德魯的媽——她真是個可愛的姑娘,美麗極了,而且還厚道極了......”
“我倒是從來都沒有嫉妒過她,”姑娘說,“我妒忌的是大衛和湯姆的媽。”
“對她倆你誰也不該妒忌,其實她倆都挺好的。”
“我說妒忌大衛和湯姆的媽也是從前的事了,”海倫娜說,“現在我不妒忌了。”
“這就足見你人品非常高尚,”洛基說,“我們是不是還應該給她打個電報呢?”
“得了,快說下去吧,別招人討厭了。”
“好吧。就是這安迪的媽,自以為想出來了一個好主意,她打算把我寫好的東西都帶到洛桑來。趁我們一塊兒休假的工夫,也好讓我有時間在無聊的時候做點工作。她打算給我來一個出其不意。所以事先在信上沒有漏一點口風,因此我在洛桑去接她的時候,還一點都不知道。她晚到了一天,這倒是來電報通知了。我們碰麵的時候,隻見她在哭,就知道一個勁兒的哭,問她是怎麼回事,她就說糟糕,糟糕,說不得,說不得,說完又哭了。哭得那個傷心啊,就像心都碎了似的。你覺得要不要說下去?”
“快說下去吧。”
“她哭了一個上午,就是死也不說,我盡朝壞裏想,一切最壞的可能我都想到了,問她是不是,她就是搖頭。我想,就算事情壞到了頂,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了我,愛上別人了,我就問她是不是這樣,她說:‘哎呀,你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說完又哭了好一陣。我這才鬆了口氣,哭的也累了,她也這才告訴了我。”
“原來她把那幾隻放稿子的文件夾統統裝在一隻箱子裏,帶著到了去裏昂方向的車站上。她把箱子連同其他行李往巴黎-洛桑-米蘭快車的頭等臥車包房裏一放,就下車到站台上去買一份倫敦報紙和一瓶埃維安礦泉水。你還記得去裏昂方向的那個車站嗎?那裏的站台上有一種手推活動貨攤,雜誌、礦泉水、報紙、小瓶幹邑白蘭地、麵包片又長又尖的紙包的火腿三明治,總之什麼都有賣,還有手推車,推著枕頭、毯子之類的,供你租用。可後來等她買了報紙礦泉水回到自己的包房裏的時候,卻發現箱子不見了。”
“為了找回箱子。該辦的手續她都辦了。你是知道法國警察的辦事作風的。她首先得出示cartedidentité,來證明自己不是個國際C騙子,也不是個妄想狂患者,還得想辦法證明她千真萬確是有這樣一隻箱子。裏麵的文件不是涉及政治的重要文件吧?再說了,夫人,不管怎麼說,你總該還有複本吧?隻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足足鬧騰了一夜,而且第二天還來了一名偵探,搜索了我們的住處,箱子沒找到,倒搜出了我的一把獵槍。於是那個家夥便追問,我可有permisdechasse,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可不可以放她去洛桑,在這些警察的腦子裏看來已經打了個不小的問號了。據她說,那個偵探竟一直跟蹤到了列車上。就在列車即將開出的時候,還來到包房裏問道:‘夫人,你看清楚啦,這一次你的行李該都在吧?該沒有再丟失什麼東西吧?該沒有再丟失什麼重要的文件吧?’”
“因此我就說:‘可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總不見得會把底稿、打印稿、複寫件全帶上吧?’”
“‘可我全帶上了呀,’她說,‘洛基,我確確實實全帶上了呀!’可不是嘛。我趕到巴黎去一看:她一點都沒有騙我。到現在,我連當時走上樓梯、到房間門口開門入內的情景都還記得:我按住黃銅的活閂把手一轉,再往後一拉,把門鎖一打開,立刻聞到了廚房裏雅韋耳水的氣味,看到了吃飯間桌子上蒙著一層從窗縫裏鑽進來的塵土,吃飯間裏的那頂碗櫥是我放稿子的地方。我最快速度的過去一看,櫥裏哪還有一點文件的蹤影。東西肯定都放在那了!那兒應該有幾隻紙夾,連紙夾擺的樣子我都還曆曆如在眼前呢。但是那兒卻什麼也沒有了,連紙盒裏的回形針,還有鉛筆橡皮擦,還有魚形卷筆刀,就連我左上角留有回信地址的信封,還有我藏在一隻波斯小皮盒裏(盒子裏側還畫著一些美妙的‘春畫’呢)以備隨稿附去供萬一退稿的時候用的國際通用郵券,一切的一切,全都沒有了。全都不在了。全被那個女人裝在那隻箱子裏了。她竟然連我一向用來封信、封郵包的那支紅火漆都拿走了。我站在那兒,腦子裏沒有一點想法,呆呆地看著那波斯盒裏的畫,這才注意到畫上畫的那話兒大得極不成比例。其實這不足為奇,因為那是‘春畫’的特點。我對色情的東西,不管是照片、還是圖畫、還是文字,一向都深惡痛絕,這隻盒子是一個朋友從波斯帶回來送給我的。記得我就是為了不掃他的興,才當著他的麵對裏邊的畫看過一次。從他給了我,就一直把這隻盒子隻用來放放郵券郵票,我對裏邊的畫從來視而不見。總之,當時我一見底稿夾子、打印稿夾子、複寫件夾子果真都已統統沒有了,我簡直覺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真的過了好一陣,我才鎖上了碗櫥的門,走到隔壁臥房裏,在床上躺下,隨手拿一個枕頭在胯下一夾,懷裏再摟上一個枕頭,躺在那兒一聲不出。我以前可從來沒有在胯下夾過個枕頭,也從來沒有摟個枕頭躺著的習慣,可現在我不這樣就頂不住。我心裏很清楚:自己所寫下的一切,寫得十分出色的一切,全都沒有了。這些作品我真不知已修改過多少遍,已經改得再稱心、再滿意也不過了。我知道要我再照式重新寫出來是不可能的了,因為我一旦把稿子改定,心上就再也沒有這回事了。每次拿出來看看,連自己也會覺得詫異,一點都不誇張,我真不懂這文章我是怎麼寫出來的。”
“因此我就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隻有枕頭為伴,心裏是一片絕望。我知道,這種真正的絕望滋味,在我的前半生,從來也沒有嚐到過,那之後也再不曾有過第二回。我的前額緊緊貼著床上罩的波斯巾,說白了,這床其實也不過是地板上安一隻彈簧墊子,床罩上也積起了灰塵,那個時候,我隻聞到一股塵土味。就這樣我躺在那兒,滿心絕望,隻有那兩個枕頭是我唯一的安慰。”
“那次總共丟失了多少東西呢?”姑娘問。
“十一個短篇,一個長篇,另外還有一些詩。”
“好可憐的洛基。”
“沒什麼。其實我沒有什麼可憐的,因為我肚子裏還有貨色。沒有這些,我另外還寫得出來。可那時候我已是心亂如麻。你瞧,我還真就不相信,就是不信我的稿子會丟失。會丟得一個字都不剩。”
“那後來怎麼樣呢?”
“我想不出什麼可行的辦法,就在那兒躺了好一陣。”
“那你哭了嗎?”
“沒有。你不會理解的,我內心已是滴淚全無,像那滿屋的灰塵一樣擠不出半點水了。你覺得絕望的時候哭過嗎?”
“當然啦。在倫敦的時候我就哭過。不過我傷心的時候,哭得出來。”
“對不起,小姑娘兒。我一心想著這個事,就全忘了。真是對不起。”
“那你後來怎麼樣呢?”
“噢,後來我就爬了起來,下樓去跟著大樓的女人打個招呼。她問起太太怎麼樣了。她心裏急得很,因為前幾天警察到公寓裏來過,還問了她一些事,不過她的態度還是很真誠的。她問我被偷走的提箱找回來了沒有。我回答沒有,她說這真是太不幸了,還問我寫好的文章是不是真的都在裏麵。我說是啊,她說可怎麼會沒留副本呢?我說副本也一塊兒在箱子裏啊。這個時候她就說了:Maiscaalors.副本跟底稿一塊兒丟,這副本還要留來幹嗎呀?我說太太錯把副本也裝在箱子裏了。她說:這一錯可嚴重了,真是要了命了。可先生寫的文章總該都記得吧。我說:記不得了。她說:可先生(法語,下同):可這是怎麼回事。記不起來不行啊。Ilfautlesouviennerappeler(一定記得起來。)
我說:‘Oui,maiscenestpaspossibleJenemensouviensPlus’(是啊,但是說來也不信。我已經都記不得了。)
她說:Maisilfautfaireuneffort(還是再盡力想想吧。)
我說:Jeleferais(我想了。)但是沒有用。她又問:‘Maisquestcequemonsieurvafire’?(可先生現在怎麼辦呢?)先生在這兒工作三年了。我見過先生在轉角上的咖啡館裏寫文章。有時送東西上來,我也見過先生在吃飯間的桌子上寫。JesaisquemonsieurtravaillecommeunsourdQuesce.-queilfautfairemaintenant?(我知道,先生工作起來就像個拚命三郎。現在怎麼辦呢?)
我說:Ilfautrecommencer(再從頭開始吧。)
那看門的女人一聽就哭了起來。於是我用手摟著她。那個時候,我感覺到,她身上有股子腋臭,有股子塵土氣,還有股子不幹不淨的舊衣服的氣味。說實話,那頭發也難聞得很,她卻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哭了。她問:那麼連詩也一起丟了麼?我說:是的。她說:真是太不幸了。可那些詩你總該還記得起來吧。我說:Jetacheraidelafaire(我再盡力去想。)
她說:快幹吧。今兒晚上就動手吧,別拖的忘記了。”
“我對她說:我一定會的。她說:先生啊,太太又美麗又和氣,touslequiilyadegentil,可這個錯誤她犯得有點太大了。你願意跟我一起喝一杯邁考酒嗎?我對她說:好吧。她抽了抽鼻子,就離開了我的胸口,去找來了酒瓶和兩隻小酒杯。她說:我們為你的新作幹杯。我說:嗯,好的,為我的新作幹杯。先生以後準能當上法蘭西學院的院士。我說:這怎麼可能呢。她說:對了,應該是美利堅學院。要不要換朗姆酒喝?說實話我還有些朗姆酒。我說:別費心了,邁考酒就蠻好。她說:那好,那我們再來一杯。她又說:現在你到酒店裏去痛痛快快喝個醉,等我的男人來了,這爛攤子有人守著了,我就上樓去替你把房間打掃打掃好吧。今兒晚上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問她:需要我給你買些什麼回來?早飯是不是要我自己解決?她說:那好吧,你給我十個法郎,有多餘我找給你。我給你做飯,不過今兒晚上這一頓你得到外邊去吃了。就算外邊吃飯要貴得多,也隻能這樣了。Allezyoirdesamisetmangerquequepart(去看看朋友,找個地方吃飯。)要不是我的男人要回來,說實話,我倒很願意陪你去。”
“我說:這樣啊,那你這會兒跟我一塊兒到愛好者咖啡館去喝一杯吧。讓我們去喝一杯熱的格洛格。她說:不行啊,我男人沒來,我就不能出這籠子一步。Débinetoimaintenant(現在你就去吧。)”
把鑰匙交給我。到你回來,我向你保證一切都已經停停當當了。
“這個看門女人看起來倒真是個好人,我那個時候的心情也已經好多了,因為我明白自己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再重新來幹。不過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幹得了。那些短篇小說有的寫拳擊,有的寫棒球,有的寫賽馬。所有這些題材我最了解、最熟悉了,另外有幾篇則是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寫這些小說,一接觸到這些題材,我的激情,就會一股腦兒湧上心來,一定都製止不了。我把全部激情都傾注在作品裏,我把自己在這方麵的認識凡能表達的都表達在作品中。還記得那些日子,我一遍又一遍地寫,一遍又一遍地改,直改到激情都已融會在作品內,自己身上一點一滴都不剩。你知道的,我年紀不大就開始替報紙工作了,因此東西隻要一寫下來,我的腦子裏就再也沒有印象了;每天隻要報道寫過,留下的記憶就給擦得一幹二淨,就像用海綿擦或濕布一擦,黑板就給擦得幹幹淨淨一樣。我還一直保留著這個壞習慣,現在這個習慣就叫我吃苦了。”
“但是那個看門女人,還有那股子看門女人的氣味,以及她那種實際而果斷的作風,對我這絕望的心理卻是一擊正中要害。就好像一枚釘子,釘的恰到好處,而且敲得又利落又著實。一下子就讓我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行動,應該有些實際的行動,那就算對小說已經無補於事,對我的為人也大有好處。其實這個時候我心裏也早已有點鬆動了:那長篇小說丟了也好嘛,因為我內心已經意識到,其實我可以寫出一部更好的,這就好像風推雨移,出海而去,烏雲漸散,海麵上已漸漸可以看清楚了一樣。不過說實話,我對那些短篇小說還是挺懷念的,好像我的家和我的工作、我那點微薄的積蓄、我僅有的一把槍,還有我的妻子,全都已融合在我那些短篇小說裏了一樣。當然了,我也很懷念我那些詩。總之我絕望的心情漸漸消退了,現在剩下的隻是失去了寶物後的懷念。當然了,懷念也是非常不好受的。”
“我知道懷念的滋味。”姑娘說。
“可憐的姑娘,”他說,“要知道,懷念不好受,但是不會要了你的命。可絕望是很快就會要人的命的。”
“真的會要人的命?”
“我看真的會的。”他說。
“讓我們再來一杯好嗎?”她問,“後來怎麼樣啊,給我說說好不好?碰到這種事情我總是忍不住想知道。”
“我們就再來一杯,”洛基說,“隻要你聽著不覺得厭煩,我就給你說說後來怎麼樣。”
“洛基,什麼厭煩不厭煩的,再也不許你這麼說。你知道的,我喜歡聽你的事情。”
“我有時候惹得自己都厭煩死了,”他說,“因此我惹你厭煩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快調酒,調好了就告訴我後來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