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梅
在中國千年的王權統治和權力爭奪中,女性的位置十分微妙。她們大多時候是缺席的。如果哪段曆史偶然出現女性的名字,那麼她們的身影則總是由於刀光劍影的映照而扭曲變形,如周朝的褒姒,商代的妲己,吳越爭霸時的西施,唐代的武則天、韋氏,明末的陳圓圓等等,她們一出場便帶著“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禍水”標簽,形成了中國傳統文化史上曆久不衰、持續發展的“女禍史觀”。
“女禍”一詞見於《新唐書·玄宗本紀》:“嗚呼!女子之禍於人者甚矣。自高祖至於中宗,數十年間,再罹女禍。唐祚既絕而後續,中宗不免其身,韋氏遂以滅族。玄宗親平其亂,而又敗以女子。方其勵精政事,開元之際,幾致太平,何其盛也!及奢心一動,窮天下之欲不足為其樂,而溺其所甚愛,忘其所可戒,至於竄身失國而不悔。考其始終之異,其性習之相遠也至於此,可不慎哉!可不慎哉!”而在此之前,從我國最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到各種浩如煙海的典籍,總能在不經意間看出“美色誤國”以及“尤物禍國”的字樣。唐代著名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曾經寫詩告誡世人遠離美色:“妲己滅紂,褒女惑周。天維蕩覆,職此之由。”(李白《雪讒詩贈友人》)“不聞夏殷衰,中自誅妹妲。”(杜甫《北征》)“女為狐媚害即深,日長月增溺人心。何況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白居易《古塚狐——戒豔色也》)……總之,在傳統文化觀念中,女色——尤其是美貌的女子——就是“亡國、亡身、亡天下”的禍患所在,就是朝代盛衰家國興敗的“關鍵”。
香港學者劉詠聰概括了“女禍”的含義:“在古代中國,女禍的內容主要有兩個層麵﹕‘色惑’與‘弄權’。古人對妃妾以色事君,導帝淫嬉以及後妃恃寵或借機幹政用事﹐皆稱之為女禍。”
可見,“女禍”大致可分為三種情況:一是如武則天、呂後等女性的幹政行為,其實質是直接從男性手中爭奪權力;二是如褒姒、趙飛燕、楊玉環等,因為美貌使得當權者“受到蠱惑”從而不再勤於政務或者做出錯誤決定,在“女禍”事件中屬於“被動者”;三是如西施、貂蟬等借助美貌迷惑掌握權力的男性,達到某種政治目的者,屬於“主動造成女禍者”。
在古裝劇大行其道的當今,古代的女性被紛紛搬出曆史請上舞台,而曆朝曆代的“女禍”事件,因為故事可塑性強、情節曲折更多地吸引了電視劇創作者的眼球。影視屏幕上、話劇舞台上,武則天、趙飛燕、楊貴妃、西施等曾被貼上“女禍”標簽的人物爭相登場,出演著大眾文化語境詮釋下的各種形象。這些被以“現代意識”的名義重新塑造的女性形象,值得我們深入分析思考。
身後是非誰管得——電視劇對權力女性形象的建構“婦人者,伏於人者也。”(《大戴禮記》)“婦,服也,從女持帚掃也。”(許慎《說文解字》)“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違也……固事夫如事天。”(班昭《女誡》)……從文字訓詁到《孝經》、《列女傳》、《女訓》、《女誡》等書籍的諄諄教化,“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予政,家不可使幹蠱”,成為大多數女性的信條。正因如此,如果某個朝代出現了參政的女性,就必然為時人與後人所虎視眈眈且津津樂道。究其根源,則是因為她們作為女性,超越了傳統文化對女性行為的“規定”,“奪取”了隻屬於男性的統治權力,所以成為人們“道德評判”的靶子。如果幹政的女性利用自己的雄才大略輔助身邊的男性取得成功,豐功偉績歸於她們輔佐的男性,則為“傳奇”,如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的馬皇後、清朝的孝莊太後等等;如果是利用自己的權勢超越男性並試圖取而代之,則為“女禍”,如創立武周天下的女皇武則天、權傾朝野的太平公主等,即使取得政績,也不免有“牝雞司晨”的詬病;介於兩者之間的,如輔助三代君主形成“文景之治”的竇太後,以及當代電視劇中時常閃現身影的皇後、皇太後們,則根據詮釋角度的不同,或讚譽或批駁,讚譽與批駁的著眼點也是基於其角色到底是賢德明理的“輔助者”還是野心勃勃的“幹預者”。
幹政女主們因為身份地位特殊,且能夠在堅如磐石的男權統治政體中脫穎而出,具有強烈的傳奇性,曆來是通俗文化創作者們所青睞的藝術題材。電視劇的影像功能和敘事優勢,則將這些幹政女主們的重新解讀和全新定位推向了極致,熒屏上出現了不同劇集、不同年齡段、神采各異的武則天、太平公主、竇漪房太後、孝莊皇後等女主形象,根據創作者的文化觀念和審美標準,對古代的“權力女性”進行多角度、全方位的形象塑造。
一、肯定經世之才,頌揚政治功績
武則天作為中國曆史上唯一正式稱帝的封建王朝女皇帝,從橫空出世以來,一直是文人們評論、詬病的對象:“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即使試圖對她的政績做出客觀評價者,也是從“能夠改過”的角度來闡釋:“然猶泛延讜議,時禮正人。初雖牝雞司晨,終能複子明辟,飛語辯元忠之罪,善言慰仁傑之心,尊時憲而抑幸臣,聽忠言而誅酷吏。有旨哉,有旨哉!”野史中更是以大書特書武則天的“淫亂”、“殘忍”為能事,使得這位女皇的形象扭曲、麵目猙獰,人們在思考武則天的時候,最先想到的是她納薛懷義、張易之等男寵,任用來俊臣等酷吏,對她的政治功績卻往往忽視。
電視劇則對此有撥亂反正之功。1995年劉曉慶主演的30集電視連續劇《武則天》,在《舊唐書》、《新唐書》等曆史資料的基礎上加以藝術加工,演繹了武媚娘從入宮做才人到登基為帝至退位讓國直至去世的人生經曆。劇中充分體現了武則天執政期間任人唯賢、誅殺酷吏、勤政愛民等政治功績。2004年上映,由陳燕民導演、斯琴高娃飾演武則天的電視劇《無字碑歌》,則在劇情開始就展示出武媚娘的聰慧英明:她能熟記太宗的《帝範》,並經常與高宗討論朝政;她從感業寺還俗入宮伊始,就以天下大計向高宗進諫:“先帝越到晚年,越對天下生民憂心忡忡,力求勤政,以平複燹亂瘡痍,故而先帝一直倡農親耕,歲盡而不輟,但畢竟戰亂經年,毀之易而建之難,先帝終其一生,也並未了卻富國強民之願。陛下要做先帝之二,何不從此入手啊?”(第5集)在被冊封皇後以及後來受禪稱帝之後,電視劇更是用大量情節與畫麵展示武則天的政治才能和卓越政績,塑造了一位殺伐決斷又心懷天下的“明君”形象。2011年尤小剛導演的《武則天秘史》則在主題歌中就定下對武則天政績的歌頌基調:“冷若冰霜誅貪臣,減賦恤民勸農桑,前承貞觀,後啟開元,求賢治國師堯舜,平叛拓疆治盛唐。”其他諸如《大明宮詞》、《大唐禦史謝瑤環》、《盛世仁傑》等與武則天有關的電視劇中,均有對武則天的政績加以肯定和讚頌的情節。
對於曆史上那些輔助明君的皇後、皇太後們,當代電視劇也著重加強對她們才能的肯定。陳家林導演、斯琴高娃飾演孝莊太後的46集電視連續劇《康熙王朝》中,塑造了深謀遠慮又沉穩果斷的孝莊太後形象,作為大清皇帝的母親、祖母,她深諳帝王權術之道,也具有卓凡的識人用人才能:“你要知道,有的人可以用錢買,可是他不值錢;有的人可以用官買;像吳六一這樣的人呢,你隻能用恩義去換……”(第11集);“我知道你有雄心,可是你記著,這雄心的一半是耐心……這三藩不比鼇拜,鼇拜呢,是挺厲害的,可他隻是咱滿族的一介家賊,這三藩可是三個漢王,他們久經沙場、老謀深算,遠在天邊、蹲在暗處。你要知道,這山高皇帝遠,你遠在京城,是看不見、摸不著、聽不見、抓不著,這才難鬥呢!知道嗎?……從奏折上是看不出世道民情的,你應該見識一下人間百態,看看老百姓是怎麼過日子的。”(第15集)在她的運籌和支持下,大清朝平安度過了順治出家、康熙親政等危機,成功地除鼇拜、撤三藩,為康熙盛世奠定了基礎。此外,無論以曆史劇還是以“戲說劇”形式出現的以“權力女性”為主角的《母儀天下》、《大腳馬皇後》、《上官婉兒》等電視劇,均從才智和政治能力層麵對女性予以肯定性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