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逝的三日,小初子幾乎每日都會為我帶來宮女雲兒的消息。
雲兒是我冊封太子後,皇後執意塞到我身邊的宮女。她十七八歲年紀,麵容靈秀,一雙杏核眼帶笑含情。她以暖床宮女的名義出入我身邊,獨居在西配殿。即使我有意疏遠著她,她態度仍頗殷勤,舉止也頗可疑。數次我正和小初子議事,看到門帷後人影一閃,掀開門帷,一條纖細的人影慌張離去。
我馭下寬和,身邊卻也容不得異心人。小初子離開後,我再置筆墨,重書了一幅相同的墨寶,想了想,自己妥善收執起來。
但願,隻是我多心了吧……
第二日清晨,我照例坐在書案後閱讀父皇批閱過的奏疏,鼻端忽嗅到一股清香,嗒的一聲輕響,慣用的青花瓷茶杯被一雙柔荑小手端了上來,我抬頭,意料之間看到了雲兒含笑的麵容。
“殿下可累了?喝杯茶吧。”
接過茶盞時,十指相碰,感到一陣顫栗。
她微微一福,道:“初公公染了風寒,不能來伺候。他命奴婢替他當值。奴婢手笨,殿下勿怪。”
我了然,道:“有勞你了,若無旁的事,下去歇息吧。”
她悄悄瞟了我一眼,輕聲道:“還有一事……殿下前日交給初公公收著的東西,初公公病重恐不便保管,殿下看……”
我微微一哂,道:“我身邊也沒有什麼信得過的人,你辦事還謹慎,不如交給你收執吧,可萬萬不要出了差錯。”
端著茶盤的素手一頓,雲兒眸底分明閃過一抹喜慰。深深一福,聲音尚有些異樣:“多謝……殿下。奴婢定然妥善保管。”
心底翻湧著厭倦,我的右手微微攥緊又鬆開。忽然不想再演這出早已料到結局的戲了。
我緩緩靠到椅背上,不知何時已闔上了雙眸。微微擺手道:“你好生收著,一日後便是母後壽誕,我可經不起出錯。退下吧。”
良久無聲。終於,聽到裙裾遲疑的悉索聲響,少女的聲音不複甜美伶俐,竟是帶了幾分澀然:“奴婢……告退。”
輕柔的腳步聲遠去。書案上一杯滿滿的清茶映著我深不見底的眸。
翌日晚間,夜色深沉。
忽然,此起彼伏的聲浪破鑼一般劃破濃重的夜。承明殿的燈火幾乎在同一時刻亮了起來,燭影搖曳於窗紗之上。
一扇扇房門吱呀打開,沉重拖遝的腳步聲停頓片刻,便不約而同的急促起來。足音密集、人聲喧囂之地,正是承明殿西配殿。
聲浪一潮高過一潮,漸漸群情激憤,夾雜著女子斷斷續續的啜泣。小初子尖細高亢的聲音蓋過了所有喧嘩:“背主忘義的奴才,事已至此,還想詭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從窗外移回手中的書卷上,緩緩揭過一頁。五指撫過芬芳墨跡,用詩書調適著略有煩躁的心情。
直到,漸漸喧嘩的人聲躊躇於窗下,殿門緩緩而開。小初子揪著宮女雲兒的衣襟,重重摔在大理石的地上。
雲兒披頭散發,滿麵淚痕。一進來便癱在地上,殿內燭光映得她臉色慘白。麵對小初子的聲聲詰問,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不住搖頭。
小初子白皙的臉氣得通紅,指著雲兒道:“好,你不說,我來替你說。殿下,您將皇後壽禮給雲兒保管,今夜奴才卻發現雲兒在西配殿之中,李代桃僵,意圖仿製一幅墨寶,再將殿下本來墨寶銷毀。用心之毒,令人發指!”他說到這裏,越發氣得厲害,忍不住想上前狠狠踹地上的人一腳。
我忙喝止,小初子的一條腿停在半空,半晌才忿忿放下。我道:“有什麼話好好說,不可動粗。她是如何李代桃僵的?”
將墨寶交給雲兒保管本來是局,我料她定會在墨寶上做手腳,隻是具體細節尚不明了。
小初子狠狠啐了雲兒一口,從衣袖中小心翼翼取出兩卷墨寶,恭恭敬敬呈給我。
兩卷墨寶紙質相同,是名貴的澄心堂紙。我微微抿唇,一卷墨寶已燒得殘缺不全,火苗肆虐後,焦黑的紙張上隱約可見我的筆跡。
這一定是雲兒想要銷毀的原物了。
緩緩展開第二幅,墨跡尤新: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
是李賢的《黃瓜台辭》。
畫卷四角仍飾有牡丹,嬌豔欲滴,隻是,花瓣卻作淡粉色。
兩卷墨寶筆跡極其相似,幾可亂真。隻是,這一幅偽作終究是女子所作,收筆提筆之間難免柔和婉轉。比起我筆致間的瀟灑,這幅字倒更像父皇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