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竟有人的字跡,比我更像父皇……
心頭五味雜陳,更有三分隱隱的失落。我似笑非笑地望著尚在啜泣的雲兒,道:“好,做事需做絕,你幹得很好。這幅墨寶若是獻給母後,隻怕本宮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自稱本宮。
默誦著《黃瓜台辭》,後怕之情有增無減。相傳李賢在流放巴州時,有感於母子親情在權力鬥爭之下已蕩然無存,乃作《黃台瓜辭》,以藤蔓比喻母親武後,因四個瓜先後被摘而感傷四兄弟性命朝不保夕。感慨親情在權力欲望下的脆弱,希望武後看後醒悟。後李賢終於獲罪,被武後賜死。此詩不詳不敬之至,若作為壽禮獻給皇後,後果不堪設想。
屆時,皇後定然有所說辭,不敬在先,我隻怕有口莫辯。
看到我行此不孝之事,父皇隻怕會對我極為失望吧。
長袖下雙拳漸漸握緊,我感到指甲掐在肉裏的微微痛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嘴唇好像顫抖起來。
我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冷聲道:“你這個差沒辦成,皇後會如何處置你呀?”
地上瑟縮的雲兒忽然抬起一張滿是淚痕的臉,杏眼圓睜。繼而迅速低下頭去,聲音已有幾分顫抖:“此事全是奴婢一人所為,殿下……處置奴婢一人便是,與娘娘無關。”
我撇了她一眼,春日晚間尚涼,她隻著一襲單薄衣衫,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身子微微顫抖,也許,不止因為冷。
滿腔鬱怒好似澆了一盆冷水,漸漸冷卻下來。我大步走到書案後,複深吸了一口氣,那人的身影無端出現在目前。海棠樹下,他微微一笑,揮袖拂去肩頭芳澤,美得如畫。
我的心忽然靜如止水,好像,他就站在我身邊,溫聲道:“阿憶,不要急。”
唇角不知何時勾起一抹淡笑,心思變得澄明,許是我神情變化太大,小初子看我的眼神登時染了幾分關切。
緩緩轉過身來,我從袖中取出一幅卷軸,書案上鋪展開來,與我獻給皇後的墨寶一模一樣。
雲兒隻不過略看了一眼,臉色霎時變得死灰。
我徐徐道:“你固然用了心機,卻還是入了我的局。你入承慶殿以來,舉止多有可疑。我索性將計就計,故意將墨寶交給你保管,料你必有異動,暗中已命人看住了你。你的行止自以為隱秘,實則盡在我掌中。”
她的聲音遙遠,好像從天邊傳來:“所以……所謂小初子有疾,也不過是你的設計?”
我垂下目光:“是。需尋個由頭將墨寶送到你手上。對外宣稱小初子病重,你對他的戒心也會下降。”
自然,更方便小初子時時監視雲兒的一舉一動。
雲兒怔了半晌,忽然低笑起來,直笑得淚水飛濺,淒苦之情滲透在幽暗的夜色中,使人心下惻然。
“哈哈,好,不愧是太子殿下,小小年紀竟隱忍至此。栽在殿下手裏,奴婢無話可說。要殺要剮,任憑殿下處置!”
我靜靜道:“我不會殺你,也不會關你。隻會將你在西配殿禁閉幾日,便放你出宮。”
小初子驚愕不已地喚:“殿下!……”雲兒忽然挺直了癱軟的身軀,一雙美眸圓睜,淚痕斑斑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許久,她澀然開口:“殿下此言何意?”
摩挲著細白的宣紙,我心神有些恍惚。我知道要做一個帝王,必須真正狠下心。可是,即使我已被迫卷進了洶湧的漩渦,仍然極力避免著死亡。
也許,這是荒唐的。可是我不過順從自己的本心。
“殿下!”小初子向我衝了兩步,“陷害太子,乃是誅九族的大罪,殿下難道就這麼算了嗎?!雲兒悖逆,大家都看在眼裏,殿下怎能……不給眾人一個交代?”
我感到一陣疲倦,揉著眉心道:“此事到此為止,無需再言。眾人那裏,我自會給他們一個解釋,你先把她帶下去吧。”
小初子緊緊盯著我,目光灼灼,卻終於沒有再言。他微微一歎,頗有些粗暴地扯起失魂落魄的雲兒,轉身便走。
雲兒步伐僵硬,頭發散亂地披在肩頭。跨過門檻時微微一絆,回眸望了我一眼。目光欲語還休,不勝淒惻中隱隱含著三分歉然。
雲板的清脆聲響了起來,一縷微光透過窗紗。
我吹熄了燭火,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