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街坊是一些窮人。這裏說的“窮人”並不是經濟學或統計學意義上的窮人。他們僅僅不是富翁,不是公務員,不是為油價上漲擔憂的人。
他們——我也不知他們收入多少以及從何而來——比富人灑脫,僅僅不為油價擔憂這一條就證明他們不是被拴在全球化鏈條下的螞蚱。他們對管他們叫窮人富人均無所謂也無所謂。在早市場,他們東遊西逛,不買什麼東西而如主人翁一般檢閱商販,看農副產品鹹集於斯。他們對爭鬥有興趣,認為人生豪邁由爭鬥表現。爭吵顯示一個人的人生觀和語言表達能力。他們欣賞豪橫並稍帶有無賴氣質的人,這在市場常常見到。他們有分寸地加入爭吵,維護民間的公平,跟著罵幾句,然而轉移戰場。
他們對報紙尤其國際問題感興趣。大約從50年前開始,國際問題總與美國相關聯。他們毫不動搖地站在美國的對立麵,痛斥該國所有的外交政策,對美國國內的災難譬如龍卷風襲擊事件表示讚賞,而“9·11”事件所引起的興奮超過十個春晚的總和。在議論時事的時候,他們也在爭論,但主要是交換資訊。由於他們的消息來源具有同源性,也就爭不起來,罵罵該罵的美國也就結束了。其他引發興奮的新聞是礦難、貪官落馬、彩票得主隱身不出,等等。
“窮人”不是隨便叫的,能擔起這個詞的人至少要無牽無掛。上午10點,他們開始活動,項目一般是打麻將。他們為什麼不上班呢?年齡偏大、缺少技能、享受低保使他們成為這個社會不必為生計掙命的人。麻將也就是怡怡情,“要不幹啥?”這是他們的口頭禪之一。打完麻將睡一覺,睡醒了,如果天熱,整個下午街巷都是空的。晚上,他們出來巡遊,多數人敞著懷,讓風直接吹在膨出的肚子上。他們站在馬路邊上,腳下有狗,身體向南,頭向東、西、北視察,手叉腰上。這時,“主人翁”這個詞放在他們身上極為貼切。他們大都在國有企業工作過,每天都聽到別人說他們是“主人翁”。他們懷念計劃經濟時代,一切由國家包下來,無憂無慮。他們相信這一天還將到來。為此,他們在大排檔赤膊飲酒無限量,佐以毛豆雞架,佐以足球、貪官和美國。
他們是體重超重者、煙灑嗜好者,是生活習慣病——高脂血症、高血壓症、高尿酸血症、高血糖症高發人群。他們相信民間的說法並彼此鼓勵壯膽——“啥玩意兒都是命裏注定,怕啥?”他們快樂,他們活在當下和現場。他們蔑視無窮盡賺錢的人,蔑視健身,以大無畏的精神迎接未來。每天都有良好的睡眠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