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尋訪禦射碑記(1 / 3)

我的家在易縣南管頭村。它為什麼叫管頭,不知道。隔河有個北管頭村,老人們告訴:北管頭從前叫郎山莊,南管頭從前叫什麼,打聽不著。後來讀《水經注》,“徐水三源奇發,齊泄一澗”。三源即野刹一源,七峪一源,甘河一源,它們在管頭彙合,這一“澗”就是南管頭。南管頭村南的西坡頭,至今還叫“澗頭”。可見“一澗”就是南管頭。南管頭原本就叫澗頭,寫起來圖省事,寫作“間頭”。“間”與“官”草書相似,久而久之,以訛傳訛,將錯就錯,成了“官頭”,最後成了“管頭”。這種事情,一旦見諸公文,就變為既成事實,有沒有道理,倒在其次了。

南管頭現在是個鎮,從前是個小山莊。《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中,有周莊社,沒有南北管頭。南管頭的耕地都叫台,南台、北台、東台,可見從前耕地的位置很高。村子也在台上,有個地名叫八畝台。我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據我看,我家門前的河床,五十年來增高了兩公尺。《水經注》的作者酈道元是公元五世紀的人。以五十年兩公尺計算,退回一千五百五十年去,我們村前是個六十公尺深的山澗,所以說酈道元的描寫是非常正確的。楊守敬、熊會貞的《水經注疏》說“三源齊泄”的地方叫“雷溪”。這附近沒有叫雷溪的地方,這雷溪也許是我們村南山澗的名稱,不過早已迷失罷了。

我既然敢於確定《水經注》的“一澗”就是南管頭,這離禦射碑就不遠了。《水經注》的話是這麼說的:“徐水三源奇發,齊瀉一澗,東流北轉,東山下,水西有禦射碑。”

近二十年來經常回老家探視,前山後山,東遊遊西轉轉。故鄉雖然窮苦,卻是山清水秀,景物宜人。抗日戰爭期間出了狼牙山五壯士。狼牙山是個小山,全國地圖上還特意把它標出來,大概是沾了五壯士的光吧。這地方曆史悠久,既然北管頭原名叫郎山莊,那就是漢武帝時,戾太子之子、史皇孫之弟、叫某郎的隱居的地方了。從北管頭沿河往北走,一裏路,就到了畫貓兒。山岩上畫著五隻小貓,還有一個紡線的老太太。六十年前清晰可見,現在已經模糊不清了。這裏從前隻有幾戶人家,行政上屬北管頭村,這裏地名叫王子墳。據壽鵬飛《易縣誌稿》說,這是代王嘉的墓。《史記》載,秦始皇十八年滅趙,趙公子嘉自立為代王,代在蔚縣。兩年後,荊軻刺秦之年,王翦伐代,代王嘉奔燕,兵出此路,戰敗自殺。他就被埋在他自殺的地方。這一段河有個單獨的名字:亂營河。後人可以想見當時的情況。

我家門前的大道,就是五嶺的古道。乾隆年間,把原屬河北的平定州劃歸山西,把原屬山西的蔚州劃歸河北。此後每年陰曆五月二十三,蔚州(包括淶源、陽原二縣)的錢糧騾隊,從我家門口過,送往省城保定。直至民國期間依然如此。雖然淶源、蔚縣早就歸了河北,但是河北人至今依然叫他們“老西兒”。想來令人不禁失笑。

從這條五嶺古道走過的人很多。北魏太武帝東巡(到山東),回來的路就是走的這條古道。當時的北魏首都在大同。抗日時期還有許多外國人從這裏走過,他們是白求恩、柯棣華,還有燕京大學的教授、英國人林邁克。林邁克有一張亂河營的照片留下來,照片發表在他的書中,書名叫《八路軍抗日根據地見聞錄——一個英國人的不平凡經曆的記述》,中文版由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出版。照片標題是“狼牙山風光,1942年”。我認為這張照片無比珍貴,遠景中圓的是蓮花瓣山峰,方的是寬鞍,俗名鞍子陀。

亂河營的地形非常奇妙,當年河床很低的時候,路過這裏簡直令人絕望。山重水複疑無路,走到跟前,窄窄的山口向左拐,二百公尺再向右拐,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就是貓兒崖(讀音:涅)。我散步經常到這裏來。我揣想,這就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援弓而射的地方。別的小山包不值得一射,而較大的山峰,箭又射不過去。亂營河的山,非常險要,卻並不高。《水經注》說:“飛矢逾於山岩。”《太平寰宇記》說:“飛矢逾於山岩三百餘步。”拓跋燾是個馬上皇帝,開疆拓土,武功赫赫。當年車駕行至這種地方,山窮水盡疑無路,經他一射,射出一條小路,然後柳暗花明又一村。自然是群臣高呼萬歲,於是“刊石用讚玄功”(《水經注》)。二十年前我散步到亂營河,心想,他既然走的是五嶺古道,必然經過這裏,這一箭必是在這裏射出,別的地方沒有這種景致。我曾經想在河水拐彎處的山窩裏蓋兩間房子,退休以後住到那裏去,一定把禦射碑找出來,哪怕是一塊殘石也罷。萬一找不出來,我想找來禦射碑的拓片,照原樣複製一座,修個碑亭,立在路邊,也算故鄉的一景,五百年後,人們就會認可。文人隻要不餓肚子,他們多半都是好事者,想來好笑。

九十年代以來,見到的有關的出版物多起來。據傅振倫說,禦射碑於1936年,由當時的故宮博物院古物研究館館長徐鴻寶發現(見傅振倫著《七十年所見所聞》第197頁,1997年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1999年4月,我同吳占良先生一同去拜訪傅振倫先生,知道傅先生當時是燕下都考古隊的成員,上述書中對易縣文物古跡敘述頗詳。我覺得傅先生的說法最為可信(在此之前,傅先生曾說於1935年發現,見《文物天地》1988年。還有中華書局1984年出版的《善本碑帖錄》第61頁,說於民國十年發現的禦射碑,不足據)。近蒙河大教授呂誌毅先生贈我一部壽鵬飛編的《易縣誌稿》。吳占良先生專程來太原送此書。如此隆重,令人感動。壽鵬飛是魯迅的老鄉,浙江紹興人,方誌專家,著有《方誌通義》。他主持撰修的《易縣誌稿》,是民國期間河北省所修百部方誌中的上乘佳作。他說:“金石古物在易縣特多,足現古代文化,錄其有關考古及足征掌故者,餘不勝記也。”(見《易縣誌稿·敘例》)該書第870頁至第876頁,對禦射碑有詳細考證。此書《敘例》之末注明時間是民國二十六年三月,正是發現禦射碑之後,“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前。沒想到曆史竟是如此緊湊,足以令人驚歎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