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平生第二個記憶,這件事情,差點沒有把房子燒掉了,對我的印象太深了,令我畢生難忘。這是我平生幹的第一件蠢事,後來長大以後,也經常幹些蠢事,每次都是讓我想起這件隔窗點燈的事情。它成了我心中的一個典故,一個我自己的典故。
(三)
我小時候,不知為什麼,總是愛頭痛。有一天,我奶奶備好我家的小毛驢,她騎在驢背上,讓我騎在驢屁股上,得得得,往北走,過了北管頭,就是畫貓兒,然後就到了河水拐彎處的隻有一家人的一個小莊子。這地方叫姑嬤峪。姑嬤峪這家人家姓石,老漢叫石老英,是遠近聞名的廚師。十裏八鄉誰家有紅白喜事,就請他去,大勺碰小勺,叮一響,這就成了個席麵。
我們去這天,石老漢不在家,家中隻有她老伴兒。他老伴兒仿佛跟我奶奶很是熟識,她們說道了一陣子。那老婆婆就領著我們順著那西溝往山上爬,爬了好一陣子,我都累了。在山坡的右手,看見一個小山洞。那老婆婆就蹲下身去往裏麵爬,我奶奶和我也就跟著她往裏爬。這就爬進了一個小山洞。那老婆婆劃根火柴,點著了一個小油燈。這時我看見這山洞幾乎就像一個小團標房子一樣,一旁有一個石台,上麵放著那小小的油燈,燈旁邊有一個小香爐,香爐後麵什麼也沒有。既沒有神像,也沒有什麼牌位之類。這時我看見那老婆婆點著三炷香,恭恭敬敬把香插在那小香爐裏。她口中念念有詞,聽不清說的什麼,然後她磕頭,我奶奶和我也跟著磕頭。磕完頭,又跪著聽她禱告。過了一陣,那老婆婆把一點點香灰什麼的,用一小塊黃表紙包起來,鄭重地交給我奶奶,然後又磕頭,磕完頭就退出那小山洞。然後下山,然後騎上毛驢回家。回到家我奶奶用一碗涼水,把那香灰一衝,讓我喝下肚裏。不知為什麼,我的頭痛就真的好了。
沒想到從山洞裏討來的仙藥竟然會這麼靈。我問我奶奶:“那是什麼洞?”
“狐仙洞。”她毫不經意地說著。
後來,每次提起這件事,我極力回想,那年我可能是十歲,或者說十歲左右。我仔細地推算過,1939年陰曆五月發大水,這年的秋天我們家分家。這事情是在發大水發後,在分家之前。這麼算下來,我那年是十一歲,虛歲十二歲。過了兩年,1940年大掃蕩,我生了一場病。1941年夏天,病好後,我去高小上學。易縣全縣有兩個公費生,我是一個。因為邊區精兵簡政,公費生取消了。我因為交不起夥食費,高小不能上了,我哭了。那時的高小校長姓劉,對我說:“不要哭,有辦法,你到三中去吧。”我說:“行。”當時的高小在裴莊,而晉察冀邊區第三革命中學在嶺東,相距三裏路。劉校長親自領我去三中。好像劉校長跟三中的教師們很熟,也經過一個簡單的考試,我就進了三中的第三大隊,年齡最小的一個隊。
第二年,1942年秋天,我奶奶去世。又一年,1943年,我母親去世,不久我祖父去世。這正是邊區最困難的時候,我家有三個老人去世,我們家就算敗落了。
後來就是艱難的抗日戰爭和殘酷的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立即又開始了朝鮮戰爭,可以說戰爭不斷。
1952年7月,在朝鮮前線無緣無故給了我一個處分,我開始頭疼,這回是偏頭疼,疼得很厲害。那時候前線連個止痛片也沒有,就這麼忍著。我想,這是在異國他鄉,若是在老家,說不定我就要到那個狐仙洞去求藥去了。這種想法非常強烈,所以忘不了。後來,大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回到老家,同我父親,我二弟和侄子們閑談時,說到這個狐仙洞,他們都說,那地方沒有洞……
“沒聽說過……不可能。”他們都這麼說。
我極力辯解著,我去過……他們隻是笑。
確實有個狐仙洞,無奈他們硬不信。我要求我的侄子們陪著我去那山上拜訪那小小的狐仙洞,他們笑著說:“甭去。我們從小在那一帶山上割柴火,從來沒聽說有什麼狐仙洞……哈哈……”
沒有辦法了。我散步時,常常去羊欄山的路口,有一次,我決心上去,到羊欄山後的叫做老車溝的東山去,我的狐仙洞就在那一帶,我能找到它。爬了一陣,山很陡峭,沒有路,我一個人有點害怕,就返回來了。我堅信那個狐仙洞是真實存在的。至於所謂狐仙,有人說有,有人說沒有,我倒希望它有。
如果真有狐仙這東西,它應該還記得從前那個愛頭疼的小男孩吧?
2003年7月9日於南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