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的尾聲:方其夢也
殷鑒不遠,
在夏後之世。
——《詩經·大雅·文王》
在從前,鄭子產不毀鄉校,士人們可以自由議論朝政,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那時候的生活和政治是緊密相連的,生活離不開政治,而政治則融合在生活之中。但是到了戰國末期,尤其在鹹陽,經過公元前238年的一場驚濤駭浪之後,士人們一下子把生活和政治分開了。這件事情不僅令人遺憾,而且頗為費解,不過仔細想來卻是非常的自然。政治變成了統治者的福祿,生活變成了庶民的罪孽。不管怎麼說,這是一種墮落,不是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的墮落,而是整個民族的墮落。從這裏便產生了許多的問題:曆史是人為的嗎?是神為的嗎?曆史發展是遵循民意的嗎?是遵循天意的嗎?以前的曆史是可知的嗎?今後的曆史是可以預見的嗎?曆史是一團糟嗎?是一筆糊塗賬嗎?等等,等等,再也說不清了。古代的偉大哲人們走到這裏都停住了,就像疲憊不堪的跋涉者停步在懸崖峭壁之上一樣。這情景是著實的悲壯,同時也令人無限感傷。
經過這一場大鬥爭,鹹陽的人民顯得平靜多了。他們的頭腦好像已經停止活動。他們再也不能考慮政治問題,再也不敢考慮政治問題了。他們一下子變成了鼠目寸光的小人,變成了碌碌無為的庸人,變成了糊裏糊塗、無知無識的俗人。他們隻注意眼前的物質利益,如何填飽肚子,如何適應權勢,如何討好上司,如何避免觸犯日益嚴厲的刑律。有一首古代民歌,反映著這種無可名狀的悲傷: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
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曲曲,無傷吾足。
這是一首標準的山東六國的不得誌的士人們的歌曲。它那種哀怨的略帶悲憤的曲調,傳到鹹陽以後變成了直截了當的哭泣。
於是它很快就被禁止了。王綰說這首民歌的情調,不符合秦國的偉大曆史使命。隨著這種神秘使命的到來,曆史也變成為神秘的了。曆史變為神秘的之後,人民群眾的生活跟著也就苦不堪言了。
這是一段廢棄的殘稿。它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段手稿,並且是清抄過的。前幾天在一捆廢稿中發現了它,不知為什麼,我很激動,呀,還有“四十一章”?我隻記得寫完《鹹陽宮》(當時叫“鹹陽內史”)曾經寫過一首打油詩:
老來無事拓洪荒,
鹹陽內史四十章,
大禹不鑿龍門闕,
黃河直進北冰洋。
居然還有第四十一章,這是我早已忘了的事情。它雖然隻是一段殘稿,卻充分地展示著我的思想。在那年月,在那無法忘卻的大浩劫之後,在多年的強調政治,突出政治,政治掛帥和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政治思想工作之後,我居然大談政治和生活的徹底分離。然而,不可否認,這是二十年前,我的真實思想。要知道,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是我寫作《鹹陽宮》的時間,1985年,人們依然噤若寒蟬,不敢吭氣的時代呀。現在回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