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大文化係脈”的情感觀照
1.傳統文化係脈的認知與眷戀。中國的傳統文化,素以儒、釋、道為一體的大文化景觀,它是滋養人們存在所依憑的潛在和顯在的特有精神範式。在這一範式中,文化既是一種結構、樣態、物質,又是過程、動因和主體力量。那麼,作為人類進步的知識分子,必是人類先進文化的代表者和承載者。賈平凹對傳統文化的認知和眷戀已進入了一種巨細知曉度和存在融通度的較高境界。據考察,他愛好廣泛,較多接觸了傳統文化中之經典作家,如蘇軾、韓愈、柳宗元、袁中郎、蒲鬆齡、曹雪芹等。能感悟到蘇軾藝術上的率真隨意,蒲鬆齡對女性描寫的詭秘與精細,曹雪芹正氣寫作的大境界,以及沈從文、張愛玲、孫犁、朱自清文本藝術之精湛。讀野史、閑書、誌書、雜書勝於正書。嗜好石雕、畫論,尤其係統研究過老莊哲學,深得“靜”、“虛”修養之道,認為“做到神行於虛,才能不滯於物;心靜才能站得高看得清,胸有全概,猶如站在太空觀地球。”這種對傳統文化認知的眷戀情懷,使他作品的文化因子又始終占有強勢,從而跳出了政治曆史的社會學桎梏。比如被人們稱為描寫改革力作的《浮躁》,實際上展示的是當代國人的文化心理,突出的是人物社會文化行為的諸種類征。一個金狗,一個雷大空,兩個文化行為標本,形異本同,典型地代表了社會的普遍“浮躁”情緒,猶如作品中始終貫穿的喧囂、浩蕩、奔騰、焦躁不安的州河一樣,其總體意象特征是社會文化形態變革的映象。正如作者所言:“《浮躁》就是力圖表現當代中國現實的,力圖在高層次的文化審視下概括當代社會的時代情緒的,力圖寫出曆史陣痛的悲哀與信念的。”我們看到即使篇幅短小的《天狗》,其文化意味不乏獨到。一個“招夫養夫”的舊俗,在作者筆下卻賦予了多麼美好的人間幫扶的人情味。打井師傅李正因施工塌方致使癱瘓,天狗進門成了師娘的第二任丈夫,承擔了全部家庭責任,但從不與師娘同床共寢。天狗愛師娘,更敬重師傅和師娘,師娘是天上月亮,是菩薩,最好的女人。這就是傳統地域文化中的古樸人情美,一個傳統文化強勢係脈的亮色。《臘月·正月》中舊的文化秩序(韓玄子)與新經濟文化秩序的(王才)衝突;《小月前本》中才才、門門、小月的愛情糾葛與文化觀的選擇;《雞窩窪的人家》中麥絨、回回和煙峰,兩種文化觀衝突。許多作品無不全景觀體現出賈平凹濃濃的對古樸文化的認知、懷舊與眷戀。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作者從古樸文化民俗中去挖掘人性之美,人格精神之美,去思考傳統文明中人性的潛在價值。
2.現代文化係脈的企盼與追尋。賈平凹的文化世界呈懷古戀舊尚主靜,能否就如他所說“有時懷疑自己是否屬遺老遺少,如王國維給人的感覺。”其實並非這樣,多變才是他的主色。孫見喜先生曾做過這樣的解釋:“理論家隻聽他在東邊放槍,趕前去,他卻在西邊露營;理論家剛觀賞到他在這條河裏耍水,理論的飛毯剛投過去,他又在海邊釣魚。所以,近20年來,理論家趕他趕得筋疲力盡。就在不少理論家因而放棄追蹤的時候。他又吸引來更多的追蹤者樂此不疲。”這就是賈平凹,一個“鬼才”(汪曾祺語),既懷古傳統文化,又企及現代文化新秩序。一種“賈平凹式”的多維文化學圖式的創作樣態。《高老莊》便是這樣一種文化經典,頗為精彩。來自鄉村,具有鄉土文化根味的高子路,其文化身份已是大學語言學教授,多年受現代文明的濡染。然而他的內心深處卻仍舊擺脫不了高老莊鄉人的心理自卑及短小身材的肉身自愧。在城鄉文化的巨大反差中,他難以接受糟糠之妻菊娃的土身土氣,以至於產生了按照城市女人的標準去改造,但其未果,兩種文化在這裏發生了碰撞。當子路最終結束了與菊娃的婚姻後,飽嚐了現代都市女性西夏磁性般魅力,心理趨同於現代文明。西夏形體高大健美,性格開朗熱情,且有開放的文化觀念,因而在子路眼裏是城市文明、現代文化的象征,與她的結合方使鄉土文化得以現代文明的滋潤與改造,並能產生出新的文化質點。於是,多少有些愜意的高子路帶著現代都市文明的使者西夏返回高老莊,以做懷孕生育的較長住留。然而鄉土文化中的諸多封閉陋習,生態荒蠻,人種退化等歧異現象不僅使子路放棄了想法,而且隻身先於西夏匆忙逃回城裏。子路的回鄉與逃鄉,正是在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碰撞中苦惱的文化行為的選擇。從放棄菊娃到選擇西夏,從攜西夏回鄉,到隻身逃鄉返城,正是作者苦苦尋求鄉土文化與現代文化的新文化秩序的結合,其對現代文化的讚許、追尋之情依然可見。那麼,賈平凹在社會文化結構的大變革中,能否尋求到他的理想文化圖式嗎?
3.民間文化係脈的鮮活與原在。賈平凹深諳民間文化是世人皆知的,所謂“鬼才”、“怪才”、“奇才”之譽,是說他善識博收民間文化之詭道與豐雜,成為有別於他人創作文本的深厚文化底蘊。文學創作說到底就是生活原本、原在事象物象的逼真呈現,而最具鮮活的生活之本、之源、之形、之象、之物、之意恰恰在於民間。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是民間的文學,民間原本、原在的文學。賈平凹作品,無論是小說、散文或遊記小品,一幅民間文化的“清明上河圖”盡顯其中,給其文本增添了無限的審美韻味和民間意識的人文精神光彩。可以說,賈平凹作品的民間文化係脈之源在商州故土,這是他創作的基本定位,是賈平凹之所以成為具有鄉土民間文化價值的賈平凹的根本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說,學界“商州情結”的概括是準確的,因為“商州成全了我作為一個作家的存在”(賈語)。於是,由“商州情結”所暴發的“賈平凹式”的民間文化別裁的作品源源而至。最為典型的是他於1984年前後踏遍商州,幾度涉足商州山山水水所完成的《商州初錄》、《商州又錄》、《商州再錄》的“三錄”係列作品,奠定了他民間文化係脈的深厚底蘊。這些文字構成了商州人文的、地理的、傳統的、風俗的、曆史的、文化的等等民間斑斕異彩的風俗民情史、曆史文化史、人性精神史。正如作者所言,讓“外邊的世界知道了商州,商州的人知道自己。”知道在多雜斑駁的曆史文化覆蓋下商州人古樸、守道的永恒人性美,和特定地域倫理觀的淳厚美。《遠山野情》中的吳三、香香及跛子丈夫的情感關係就有著野中守規,情中有俗的潔淨美,即使未曾婚娶的漢子吳三,對其香香的戀情時有衝動,但更為憐惜的情懷,以及香香施恩於他的感念情懷,使他正氣坦誠之道義感頓生,人性的光華就這樣在一個遠離文明的山野中開放。如此體現民間文化人情美、人性精神、道義美的作品不但在《黑氏》、《天狗》、《美穴地》、《小月前本》等小說中有所體現。同時在《商州遊品》、《關中遊品》、《陝南遊品》、《陝北遊品》、《絲綢之路遊品》中更勝一籌,典型地體現出民間文化係脈之豐盈、鮮活與原在。這是他創作中最具文化氣韻的園地。
4.神秘靈異文化係脈的意象與哲思。就賈平凹作品通觀性創作文路而言,他是純粹的貼著大地行走的現實主義作家,雖然許多作品神秘靈異,文化象征符號較多,常被人誤讀為怪異或荒誕,而實則是現實主義手法的別一變衍,更為現實主義的力度增了色,添了彩,使其作品的文化象征底蘊更為冷峻、深厚與遒勁。他這樣說:“當今的中國文學,不關注社會和現實是不可能的,誠然關注社會和現實不一定隻寫現實生活題材,而即使寫了現實生活並不一定就是現實主義。”“文章是天地間的事,不敢隨便地糟蹋紙和字。”“我熱衷於意象,總想使小說有多義性,或者說使現實生活進入詩意,或者說如火對焰,如珠玉對寶氣的形而下和形而上的結合。”這就是說神秘靈異文化現象的大量湧現,是作者追求現實生活之多義、之靈動、之豐涵的寫作觀念的自在轉移與藝術超越。從1991年的《太白》,神秘靈異意象就十分濃厚,它和《太白山記》一並被學界譽為“新聊齋”。作者從禪的角度觀照人生,虛實相襯,意象橫生,意蘊深長,其神秘之禪宗符號盡在字裏。致使後來的《廢都》、《高老莊》、《懷念狼》、《秦腔》氣貫而下,作整體象征處理。“局部的意象已不為我看重了,而是直接將情節處理成意象”,“以實寫虛,體無證有”(賈語),寫作興趣自然漸成。可以看出,賈平凹依托老莊深邃的靜虛經略,憑借中國神秘靈異文化的博大與多詭,著眼於作品大情節的藝術處理,而不是小細節的修飾,從整體作品大布局,而不是局部意象小穿插,這就加大了單純現實主義手法對生活容量,無力飽和達意盡興映象的局限,故憑借神秘靈異文化的多維、多態之詭秘來揭示其深邃的哲理思考。比如《懷念狼》大情節的處理,僅一個書名,對狼的懷念,就意象聯篇。因為狼是惡的象征,視為人類的敵物,既如此,又何以懷念呢?須引人入內,探個究竟。當你走進《懷念狼》內裏,你不僅為作者如此憂慮人類何以生存的大境界之哲理意蘊性處理所震撼。狼沒了,並非人之幸,實為人之災,與狼共舞可謂生態平衡,無狼為伴其悲可見。商州僅有的15隻狼終於人為的滅絕了:
那一天,是商州的施德主任來單位找我,他人瘦得如了幹柴,我的辦公室在七樓。他說他是拿了一張報紙上兩層樓坐下歇二十分鍾,七層樓整整爬了近兩個小時。他衰弱成這樣令我驚駭。
因為狼沒了,人的抗擊防禦能力逐一消失,精的退化,氣的退化、神的退化、體的退化,爬兩層樓歇二十分鍾,爬七層樓歇兩小時就是自然的了。商州行署專員在作商州地區現狀報告時講,尤其山貨特品豐富,如木材、竹器、核桃、木耳,“還有十五隻狼”,專員語氣平和,沒有故意和幽默的口氣與神情,認為狼是商州的一份家當。專員得意地說:
假如沒有狼,商州會成什麼樣子呢?你們城裏的人是不了解山地的,說個簡單例子吧,山地裏的孩子夜裏鬧哭,大人們世世代代哄孩子的話就是“甭哭,狼來了!”孩子就不哭了,假如沒有狼,你想想……
商州的黃羊肉是對外出口的,可狼少了下來,你不認為黃羊會更多了吧,不,黃羊也漸漸地減少了,它們並不是被捕獵的緣故,而是自己病死的。狼是吃黃羊的,可狼在吃黃羊的過程中黃羊在健壯地生長著……老一輩人在狼的恐懼中長大,如果沒有了狼,人類就沒有恐懼嘛,若以後的孩子對大人們說:“媽,我害怕”,大人們會為孩子的害怕而更加害怕了。你去過油田嗎,我可是在油田上幹過五年,如果一個井隊沒有女同誌,男人們就不修廁所,不修飾自己,慢慢連性的衝動都沒有了,活得像個大熊貓。
這些極富哲理性的文字,既是神秘的,又是現實的,字字滴血,印入腦際,令你不得不思考。生態失衡,人種退化,陰陽失調,一個相生相克,相輔相成,相纏相繞的和諧環境將不複存在。那麼作為為狼拍攝照片的“我”回省城後一字未寫,緘口不提。雄耳川出現人狼事變,是一件悲哀又羞恥的事,“它不能不使我大受刺激,因為產生這樣的後果我是參與者之一啊,憋住不說可以挨過一天,再挨過一天,巨大的壓力終於讓我快要崩潰了。”這裏,賈平凹的焦慮、憂患盡顯其間。像這樣體現神秘靈異文化的大情節、小意象,整體的、局部的藝術處理在賈平凹的作品中俯拾即是。再如《廢都》之“廢”的整體意象處理;“高老莊”之古老文化與現代文明衝撞的整體意象處理;《秦腔》之鄉土中國與現代中國斷裂與何以銜接的整體意象處理,尤其是《秦腔》鄉土民間之“腔”,之聲的絕唱,極富詩意,振人發聵。更不說作品中所呈現的意象之密集,如“瘋子”引生自閹;以“仁義禮智信”、“五常”和“金玉滿堂”福祿命名;先天性肛閉女孩;人頭頂的光焰;夏天義葬身於滑坡;鼠、狗、蜘蛛、螳螂及植物之人語意象;“狗剩”、“來運”之取名;立筷驅鬼;雞蛋招魂;桃符手法;廟裏坐化;引生佛眼;神秘的魚。《廢都》中四個太陽、塤、銅鏡、四色奇花、阮知非的狗眼;牛的反芻、鬼市、牛老太的神魔、孟雲房的卜術卦算;以及《高老莊》中的碑刻、石像磚、飛蝶出現;神秘的白雲湫、石頭的殘缺與奇異、子路祭墳的神秘感受等等。都在追求一種意象,一種象征隱喻的神秘靈異或寓言效果。這正應了賈平凹的一句話“各人有各人生命裏頭的那種本來之才”,“有一個天生,天生就會。為啥天一亮雞就叫喚,別的咋不叫喚,兔子咋不叫喚,它雞就叫?”“我從小生活在山區,山區多巫風,而陝西出現的奇人異事也特別多,這種環境影響多。”至此,賈平凹作品神秘靈異文化體係形成有其生活的必然性,也由此所折射出的生活哲理的必然性,這是作家由早期原在生活移入場到後期創作境界移出場的寫作風格的變衍。
5.人類生態文化係脈的焦慮與追求。人類生態問題,是一個世紀性話題,正如一位美國生態學家所說:“生態批評通常是在一種環境運動實踐精神下開展的。生態批評家不僅把自己看做從事藝術活動的人,他們深切關注當今的環境危機,還參與各種環境改良運動。他們堅信,人文學科,特別是文學和文化研究可以為理解及挽救環境危機作出貢獻。”中國的生態學家魯樞元則進一步闡述生態批評的任務不是在於鼓勵讀者重新親近自然,而是要灌輸一種觀念,一種人類存在的“環境性”意識,使每個人都將認識到“他隻是他所棲居的地球生物圈的一部分”。
從這一意義上看,賈平凹作品文本就是擺脫了狹隘社會學,具有一種自覺人類存在的“環境性”文學意識的文本,正如他所道白的,他的興趣是關注“傳統文化怎麼消失掉的,人格是怎麼萎縮的,性是怎麼萎縮的”。這是人類生存情懷的文化觀照。可以說,賈平凹作品是集社會生態、文化生態、精神生態、自然生態為一體的人類生態利益文學,反映出作者所具備的人類大圖像的生態思維和生態詩學理念。
首先,以《浮躁》、《秦腔》為代表的社會生態係脈的時代映象。1987年的《浮躁》,是賈平凹34歲以前的第22部著作,是繼前諸多描寫社會生態的短、中篇小說以後的又一傾力關注。劉再複評價說:“作為當代中國農村社會世相與心相的一幅形象畫卷,《浮躁》有助於人們認識我們這個農業大國的經濟、政治和文化上的諸多特點,也使人們更真切地看到改革對於我們社會的迫切和必要,以及它在古老的土地、古老的心靈所引起的深沉顫動。”汪曾祺也認為,作者把州河兩岸人們文化心理的嬗變概括為“浮躁”,是具有時代特點的。1980年以來的中國農村,隨著經濟體製的改革和商品經濟的崛起,一個新的社會生態結構到來了。《浮躁》中的人們從此獲得生產力的解放,以最大的能效實現著自己的致富期值。然而社會生態的複雜性,又使他們不得不置於城鄉巨大的各種人際關係網中,實現著何以迎合關係網與決然衝淡關係網的各自利益的互動衝撞。作者從州城、白石寨,到兩岔鎮、仙遊川村;從盤根錯節的官方象征的鞏家家族到坐地為王的鄉霸田家家族權利的明爭暗鬥;從老輩鄉民的敬畏權勢,安分守己,到年輕後輩的自強謀生,反叛現實,構成了如同躁動不安的州河一樣的中國社會改革開放以來的生態百圖。其中鞏田兩族危機時的聯手,利害時的反目;反叛英雄金狗正義良知的張揚與悲劇末路的無奈;“混世魔王”雷大空敢為人先的改革弄潮與玩世不恭的自毀結局;以及小水的怨命認命的脆弱;英英恃權自傲的心理;翠翠暗戀幻想的破滅而致死;韓文舉雖存文墨卻無助困境的屈辱人生等等。賈平凹以其時代大圖像的筆墨勒勾出充滿著社會文化生態意味的中國社會農村經濟改革的浮躁“州河”,世態百相的躁動“州河”,以及一隻希冀正義化身的“看山狗”,這無疑是作者一部典型的社會生態利益文學之大著。正如他說:“《浮躁》是力圖表現中國當代社會現實的,力圖在高層次的文化審視下來概括中國當代社會的時代情緒的,力圖寫出曆史陣痛的悲哀與信念的。”36歲的賈平凹,其文學的生態理念,人類存在的“環境性”意識是多麼的早先(時值1985年)。
如果說《浮躁》是賈平凹力主社會生態映象的早先大著,那麼,自1985年以來至2007年,這種“環境性”意識從未中止,《秦腔》、《高興》便是一例。以賈平凹的解釋“秦腔”不叫“秦劇”,而叫“腔”,一個“腔”字,是出自民間心底的聲音。《秦腔》從更為廣闊的社會經濟改革的深層和社會行進的縱深揭示城鄉社會生態環境變衍、斷裂的文化關懷,傾注了作者惶恐而又無奈,期盼而又無助的情感觀照。小說中,象征幾千年鄉村環境文化生態穩型結構的夏氏家族,在現代文明的衝撞中一夜間消失了原有的家族氣脈和原在的門庭神氣。老大夏天仁,六十歲不仁未衰早亡,老二夏天義,行事不義,未能善終,老三夏天禮,缺禮投機終而暴死,老四夏天智,智不承後氣絕歸西,仁義禮智皆無“行”(信),因此老五夏天信而未世先於胎中去。真可謂仁、義、禮、智、信,夏家飄搖去,一種超穩定社會形態的變衍。作者這種文化價值的情感關懷異常複雜,穿越了夏氏家庭的代際輩序,構成了一幅清風街社會生態文化圈之圖式。作為夏天仁之子的村官夏君亭,兩種社會生態文化的象征,革新守舊,民主專權,傳統現代,或進或退,忽左忽右,無一定數,加之妻麻巧自私刁蠻,也非省油的燈。因而“仁”不通達難傳後。夏天義雖有五子,“金玉滿堂”和瞎瞎,可謂“五子登科”,人丁興旺。然而五子不成器,金玉雖滿堂,品質皆瞎瞎,連孫子也是啞巴。夏天禮倒也兒女雙全,父子雙薪,好不快活,然而有錢卻被銀元誤,架子車拉屍首,終無坐車的命。更具時代變衍意味的是夏天智,這位任過小學校長的鄉村智者,向來恪守宗法禮數,守命“秦腔”,酷愛“秦腔”臉譜,以此維係他心目中的社會生態文化秩序。兒子夏風文化人的身份使他榮耀,兒媳秦腔名演白雪是他平衡文化心理的一種慰藉。然而,子不惜其父之事,媳之秦腔事業腰折,加之次子夏雨的浪蕩不仁,終於“智”不治家,父子相悖,夏天智一命嗚呼。這種處在變革時代社會生態飄移變衍的大動蕩中,這種新的社會文化生態結構的形成,在無情地衝擊著一切,作者既惆悵惋惜,又追問尋覓,情感茫然,非常無奈。他期待著。從這個意義上說,《浮躁》之“躁”、《秦腔》之“腔”,實為中國社會變革時期民間底層生態情緒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