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終於有一天,我發現我雖然極度狂熱的崇拜父親,但是流於表麵和形式,我不能真正走入父親的內心,了解他的精神世界以及靈魂深處。這種感覺很沮喪,就好比隔著厚厚的櫥窗看著你心愛的蛋糕,你雖然能看得見但你碰不到更吃不著。痛定思痛,我覺得我這個“粉皮”應該升級了。所以我作出一個偉大的決定,從此我要研究我父親了。我跑去把我這個決定告訴他時,我發現他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很隱藏可還是被我發現了。我裝模作樣地說我要從以下幾個幾個方麵入手來研究,你意如何?他沉思一下,抽著煙說,你說的那幾個方麵的資料都不太好收集,別說你了,就是我本人這些資料都不全,不好做。你可以從以下某某某幾個方麵來研究,比如說一、二、三,於是我迅速掏出筆和紙來,把他說的一、二、三全記錄下來,還裝作很謙虛很恭敬的模樣。這就是曆史上不多見的,被研究者指導研究者如何寫關於研究他的文章這樣一個經典場麵。所以,我日後要是有幸出什麼研究我父親的書,大家一定要堅信這是我們倆人共同研究的結晶。
小時候,隻要看見漂亮女孩子和我父親多站一會,多說幾句話呀,我就很生氣,吹胡子瞪眼睛的。現在長大了,覺得這也可以理解,說明我父親個人魅力大啊,往往這個時候,他人也活泛了,精神頭也足了,話也多了,挺好的。我上大學有一年去青島玩,回來給他送了個釣魚竿,就和他開玩笑說:“送你魚竿,一是希望你在事業上年年釣得大魚,滿載而歸。二是希望你在生活上碰見願者上鉤的一群美人魚姐姐,從此快樂幸福的生活。就像童話故事裏的結尾一樣,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我真心希望這些能夠養眼養心的美人魚姐姐能夠讓父親保持創作的激情,能夠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我記得第一次去雲南回來,給他買了件對襟的民族長衫,希望他能像陳道明那樣很儒雅,很閑適的穿著綢衫,坐在那裏和很好的朋友一起品詩下棋,喝茶聊天,但是那件長衫他一直沒穿過。這幾年去他書房,茶是喝著,總是上等的好茶伺候著,也和朋友天南地北地閑聊著,但是常常熱熱鬧鬧地打著挖坑牌。有時我就問他,為什麼不和朋友聊聊有關文學的事,嚴肅的事情,他說他一天到晚都在想著寫稿子的事,寫得他手痛腦瓜子痛,打牌是種放鬆也隻是和相熟的幾個朋友玩玩而已。這就讓我想起前幾年我記得他常有得意之作時,便約幾個朋友來家中,念給他們聽,每當這時他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說是請大家提意見,其實大有賣弄之意。大家都火眼金睛,心知肚明,笑著、罵著一起評論和品咂,氣氛那真是相當的好!可現在除了有時候見他和他的幾位畫家朋友比如邢慶仁呀談談畫畫再者就是和收藏陶陶罐罐的行家有話可說外,更多的是沉默與孤獨。正如他在那幅《孤獨的走向未來》的畫裏所說:“塵世並不會輕易讓一個人孤獨的寡居需要一種平衡,嫉妒而引發誹謗,扼殺,羞辱,打擊和迫害,你若不再脫穎將平凡,你若繼續走,走,終於使眾生無法追趕了,眾生就會向你歡呼和崇拜,尊你是神聖。神聖是真正的孤獨。”
父親的《秦腔》小說剛剛出版之際,輿論界吵得沸沸揚揚。我記得有一位中央電視台某個欄目的記者也來采訪他,問了他幾個跟作品不沾邊的一些道聽途說的問題,我父親當時很平靜地笑笑說:“等你仔細讀一遍,再來找我吧,我還會接受你的采訪。”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感觸,所以我覺得他畫的《大堂》格外生動,那顆隨時引爆的手榴彈絕對會把這個世際照得通亮。我曾看過他的一幅畫《海遊圖》,我想大家也都熟悉。沒事時我還常常琢磨他畫《海遊圖》包括《孤獨的走向未來》、《東坡問鵝圖記》、《蹭癢癢》這一類作品時,創作意圖或動機是什麼。其實就我個人的理解,拿《海遊圖》來說吧,就是與莊子一樣,一個人逍遙自在,無所羈絆,顯示出個人精神世界的寬廣,浩瀚,這是任何人都無法侵入,幹涉的。這麼多年來嘔心瀝血的作品,常常受到抨擊與詆毀,人生壓抑與苦悶對他這個老實又本分的人來說,隻有精神的自我放逐,才能使他在苦難的現實中,超然物外,水火不侵,才能在短暫的喘息之後,又一次鉚足了勁,拚命向前衝。曾經有一次聊天的時候說到他這幾年作品頻頻獲獎,但始終與茅盾文學獎無緣,談到他這幾年作品遭遇的時候,大家都憤憤不平七嘴八舌,他卻很平靜地坐在那裏一邊給大家倒茶一邊說:“哎,這就是一個人的命,命裏沒有這個你就是爭也爭不來,咱現在為啥還沒有,證明和人家的差距還不大,我現在隻有自己努力爭取把作品質量提高,到時候上下高低一目了然,別人也就無話可說,該你的別人是拿不走的。”一番話說得在場個個都無語。那一刻我真是打心眼裏敬重和感動,他竟然有這樣的心胸和氣度!他不怨天尤人,更不顧影自憐,隻是把所有的注意力投放在自己的作品上,如何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才是他最最關注的。這種豁達、超然物外的風骨,值得我永遠學習呀。
當然,生活中的他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今年3月份,他去廣州開會的前幾天,我和少龍,就是我老公商量了一下在他走之前提前給他過個生日,雖然好幾次他都在電話裏說不過,不過。那晚,我、父親、誌平(我父親的一個熟人)在長安稼娃吃了飯,隨後去他書房樓下的茶館喝茶。陸續有少龍和誌平的愛人,及茶樓老板一起,我們選在一個很雅致、安靜的包間內喝茶聊天。其間就聊到室內裝飾及盆景的擺放。誌平看著擺放在房間一隅的一盆綠色植物,頓時來了興致,說要和我父親照張相,以示他們的友誼萬古長青。設計的造型是,他們兩人各站在盆景一旁。說話其間,我父親正在打電話,就被連人帶椅平移地拉到盆景旁,放下電話倆人就進入狀態神色莊嚴的合影。照完後,誌平很自然地走掉了,悠閑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嗑著瓜子聊著天。而我父親還坐在盆景旁邊,離桌子還很遠。很滑稽,就像被我們一腳踢出局一樣,就在這樣的狀況下,人家還很認真地夠著夠著伸手抓了一把瓜子,滿心歡喜地低著頭專心地嗑著。我父親這人也很有意思,在家從來不嗑瓜子,說把家裏搞得髒,但奇怪出來嗑得比誰都凶,就這樣足足過去了十分鍾,大家都不覺有異,我實在看不過去了對少龍說:“我父親好可憐啊,被別人當道具用完,隨手也不放回原位。”大家聽完都樂了,然後我父親才自己把座位拉回原處,繼續嗑瓜子。從這點可見,他絲毫沒有架子,也不把自己當回事。但是,他照相卻從來不笑,總是挺著肚子很配合的樣子,作為模特很有職業道德感。
有一次到他書房,無意中看見父親的手背有一道抓痕,紅紅的,我當時還很詫異,是不是磕了,還是撞了,結果他一臉嚴肅,憤憤不平地說:他昨天和某某打牌,三個人玩看誰跑得快,最後輸的人就要把手裏的牌折成錢給贏家,結果那人連輸好幾把,賴賬不給錢,他實在看不過去了,於是就奮不顧身地搶,那人使勁護著不給,說他以前也賴賬,結果在你爭我奪中,把手摳爛了,我強忍著笑問他,錢有沒有拿到。他一臉得意的模樣。在這類生活小事上,他常常可愛的像個小孩子,如果不接觸他的人,根本無法想象。
還有一次,寶雞文理學院陝西文學研究所所長馮肖華教授和孫新峰副教授也在,一行人就是和他商量去寶雞文理學院作報告的事。說話到中午了,父親說請大家吃飯,我們就跟著他到了對麵小巷子裏,是一片城中村,窄窄的街道兩旁都是賣吃喝的。沒多遠就看見一家小吃店的老板熱情地招呼,說“賈老師來吃飯了!”我父親就點著頭,笑著給人家散煙,抬頭一看,這家老板是賣砂鍋的。我就想起上次到我父親這,他要請我吃飯,我想吃螃蟹,他說螃蟹有什麼好吃的,走,父親帶你去一家店,可好吃了。然後,我父親就帶我來的這家店,確實口味不錯,且幹淨實惠,他說這一陣子他總來,快十幾天了,頓頓中午都吃這個,我還在暗暗尋思他連著吃這麼多天砂鍋也不厭煩,就見他站起身說:我到隔壁餃子館打個招呼去,那個老板也是咱老鄉。一會工夫,隻見他進來輕鬆地說:我已經給那老板說了,晚上他做攪團我過來吃,我當時就感慨地說:你怎麼對這麼熟悉!他隨口說:方便啊。今天他帶我們來的就是這家餃子店,從他和老板打招呼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他們已經很熟絡了,但是老板依然很熱情地讓跑堂的把桌椅擦幹淨,又親自倒茶,讓煙,洗了手就開始包餃子下餃子。餃子餡有四種:芹菜肉,蘿卜肉,韭菜肉和青菜雞蛋,個個裝在小盆裏又幹淨切得又細碎,引誘的你不吃都不行,大家說著笑著吃得飛快。我父親不無得意地說,他有段時間也是經常來吃,興致來了還自己動手包,甚至別的客人都吃過他親手包的餃子。你說這事,今天我要是不給大家說,各位是絕對想象不到的,你要是去他書房次數多了,還經常可以看到他自己做的飯,都是些沒名堂的飯,比如,油茶裏頭,他給自個下的麵條、餃子,你別說吃起來還蠻好吃的呢。他經常自詡他的生活和沈從文一樣,每天早早來到書房工作寫稿,中午要麼吃從家裏帶來的飯,要麼自己給自己做,一天忙忙碌碌,充實又踏實。他絕不像有些成了名的腕啊,家啊,把自己端得就放不下了,他照樣是該幹啥幹啥,照樣到城中村去吃飯,照樣給小吃店老板散煙,諞閑傳,照樣肚子餓時下廚房給自己做飯,這樣一個本真自在的男人,真是可親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