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聖賢的政治偶像意義(2 / 3)

“大同”,猶《詩經》所謂“樂土”,又與《老子》所謂“玄同”、《墨子》所謂“尚同”有接近之處,是一種理想的政治形態。而“大同”的理想,是與“聖賢”崇拜相聯係的。“大同”的實現,有賴於“聖賢”所謂“大道之行”。“知道者謂之明,行道者謂之賢,且明且賢,此謂聖人。”認識這種“道”,實踐這種“道”的,就是“聖賢”。

顧頡剛先生曾經著文論述“聖賢”觀念和字義的演變。“聖賢”雖然後來成為高不可攀的偶像或超人,但是從語源學上看,原本不過隻是聰明人的意思。它所有的各種崇高的和神秘的意義,完全是後人一次又一次地根據時代的需要加上去的。“聖”字原來與“聲”字相通。《藝文類聚》卷二〇引《風俗通義》:“聖者,聲也,通也。言其聞聲知情。”《詩經》和《尚書》中的“聖”,也隻是聰明的意思。《左傳》中的“聖人”,也指多知和明德的人。《逸周書·諡法》:“稱善簡賦曰聖,敬賓厚禮曰聖。”說明凡是精通一藝、通曉一方麵的事情和對別人態度恭敬的人,就都可以諡為“聖”。《國語》中的“聖”,也是指通曉事理的聰明人。《周禮·大司徒》說到所謂“六德”:知、仁、聖、義、忠、和。鄭玄注:“聖,通而先識。”《禮記》中的“聖”也隻是“知”的代用辭。孔子對於“聖人”提出了更高的條件。他認為,“聖人”必須嚴格修己,有崇高的德行,又要能博施濟眾,安定百姓。孔子歎息道:“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聖人”已經具有連孔子也感歎高不可攀的地位了。孟子說,“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為“聖人”進一步增加了十分神秘的色彩。春秋、戰國時代,各家政治學說中的“聖人”觀念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提出“聖人”應當是結束當時的兼並戰爭,實現大一統,開創曆史新局麵的偉人。經過人為的描畫,聖人於是被賦予種種神秘的色彩。《易·係辭上》:

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凶,聖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

聖人可以明察萬物,未卜先知。到了漢代,緯書中關於聖人神異的記載,更是發展到了頂點。“賢人”,是有才能有德行的僅次於“聖人”的人。“賢”字從“貝”,原本是指多財。《莊子·徐無鬼》:“分人以財謂之賢。”後來“賢”又具有富有才能和德行的含義。《荀子·哀公》:“如此則可謂賢人矣”,楊倞注:“賢者,亞聖之名。”墨家最為推崇賢人,認為“賢人”是政治的根本。《墨子·尚賢上》說:

故古者堯舉舜於服澤之陽,授之政,天下平。禹舉益於陰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湯舉伊尹於庖廚之中,授之政,其謀得。文王舉閎夭、泰顛於置罔之中,西土服。

“聖”與“賢”的結合,可以創造理想而完美的政治。

二、政治人格的典範

儒家政治思想體係提出以“德”為標誌的政治倫理準則。《易·乾》:“見龍在田,德施普也。”《史記·秦始皇本紀》:“平一宇內,德惠修長。”“德”,是治世的象征,又特別用來體現“聖賢”之治的完美。德政,後來又成為各派政治思想共同讚美的政治形態。《尚書·盤庚下》:“式敷民德”,《大禹謨》:“德惟善政”,“好生之德洽於民心”,“惟德動天,弗遠不屆”,《旅獒》:“明王慎德”,《畢命》:“惟文王武王敷大命於天下”……,《尚書》凡25000餘字,“德”字竟234見。《韓非子·難一》:

舜其信仁乎!乃躬藉處苦而民從之。故曰聖人之德化乎。

“聖人德化”,體現出“德”作為政治屬性及政治家品性的公用符號的意義。

“德”,長期成為有誌於成為政治家的人們修身立誌的標尺。《禮記·中庸》: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

《易·乾·文言》:

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

必須誠意、正心、修身,然後才可以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所謂“明明德於天下”。

對於從政者提出嚴格的道德修養的要求,可能也是中國政治的獨特之處。

“聖賢”,幾千年來一直為曆代政治家們樹立起崇高的人格的典範。在儒學經典《孟子》中說道:“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聖人,百世之師也”,“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非聖人而能若是乎?”“聖賢”所確立的行為標準又成為不可背離的規範,“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

曹交曾經問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這種說法能夠成立嗎?”

孟子答道:“確實是這樣的。”孟子還曾明確地說:“堯舜與人同耳。”他認為,“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他還曾指出,古代的聖人和後代的聖人,其道路是相同的。

顯然,孟子頌揚前代聖人的目的,是在為後世的政治家提供遵行模範的政治倫理的崇高的榜樣。

必須承認,孟子的這種政治宣傳,取得了極顯著的收效。我們在上文曾經引述《孟子·滕文公上》中因人無教而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於是“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那段話,“五倫”的觀念,就是孟子首創,這種觀念對中國社會文化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並且奠定了中國倫常觀念的基礎。以舜為孝子的典型,也肇始於孟子。孝道觀念的初倡雖然不始於孟子,可是孟子對孝道觀念有很重要的發揮,為舜虛構了幾則流傳甚廣的生動的孝親故事,就是發揮的方式之一。因為孟子的宣傳,後世“二十四孝”的故事中,舜被列為首位。

當然,儒家對“聖賢”的推崇,在某些方麵因過於理想化而難以在政治實踐中效行。例如,所謂“無為而治”,所謂“遜位禪讓”就是如此。

《論語·衛靈公》:“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對此,董仲舒解釋為舜按照堯的既定方針行政,“言其主堯之道而已”,以為“若夫大綱人倫道理政治教化習俗文義盡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製之名,無易道之實”。“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餘盡循堯道,何更為哉?”這種理解,當然未必合於孔子原意。經過這一番改裝,“無為”政治原有的積極內容也被取消,竟然成了保守政治的裝飾。事實上,在高度集權的專製主義政體形成之後,帝王多推行多欲政治,“無為”,已經成為一種遙遠的追憶。另一種可以體現帝王崇高德行的政治行為是所謂“禪讓”。《史記·五帝本紀》記述:“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於是乃權授舜。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堯曰:‘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薦禹於天。”於是“禹踐天子位”。這種體現原始民主製時代的政治形態的傳說,曆經神化,成為聖王頭頂輝煌無比的光環。後世重演“禪讓”者,則授受雙方都毫無聖氣賢風,如漢獻帝禪位於曹丕,魏元帝禪位於司馬炎,前者不免孱弱庸懦之譏,後者則以強惡橫暴的形象在史冊上永久定格。“禪讓”的表演,往往被看作曆史醜劇。

“聖賢”作為政治人格典範的廣泛影響,使得有誌於從政的人自覺不自覺地都必須先自具備“修身”的功夫。他們嚴格約束自己的思想與言行,使之合於“聖賢”的定模。這其中自然會出現人格的扭曲甚至人性的消泯。而“聖賢”的神性最終會戰勝自然的人性,造就出一代代麵孔陰冷的政治“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