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麵,有些政治家又會利用對於“聖賢”的迷信,以仿效“聖賢”的“德行”來增益自己謀取政治權力的實力。中國古代最著名的篡臣王莽,據說就曾“折節力行,以要名譽,宗族稱孝,師友歸仁,及其居位輔政,成、哀之際,勤勞國家,直道而行,動見稱述”。班固指責說,就是這個王莽,“滔天虐民,窮凶極惡”,“害遍生民,辜及朽骨,自書傳所載亂臣賊子無道之人,考其禍敗,未有如莽之甚者也。”從王莽的言行,可以看到當時中國政治的虛偽性,也可以體會到“聖賢”觀念的特殊功用。
三、“素王”:現世政治權力的侍從
古時以品格純樸、誌行高潔,以道德力量取得精神統治地位的“聖賢”稱為“素王”。
《史記·殷本紀》說,商湯時代,有一位名叫伊尹的著名高士,商湯派人五次聘迎,方才答允為商湯的政權服務,於是,為之“言素王及九主之事”。《索隱》:“素王者太素上皇,其道質素,故稱素王。”《史記會注考證》引中井積德說:“素王謂不居王位而有王德者。”《莊子·天道》:“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麵,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素王”指德行高尚而其身“處下”的精神權威。
長期以來,“素王”成為稱譽孔子的專用語彙。《淮南子·主術》說,孔子“勇力不聞,伎巧不知,專行教道,以成素王”。《說苑·貴德》說,孔子以“德澤不洽,於是退作《春秋》,明素王之道,以示後人。恩施其惠,未嚐輟忘,是以百王尊之,誌士法焉”。王充也曾說,“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於《春秋》”,“孔子之《春秋》,素王之業也”,“觀《春秋》以見王意”。《孔子家語·本姓解》記載齊太史子與對孔子的讚辭:“或者天將欲與素王之乎,夫何其盛也!”杜預《春秋左氏傳序》也說:“說者以為仲尼自衛反魯,修《春秋》,立素王。”
其實,所謂“素王”原本通指沒有實際政治權力的“聖賢”。《陔餘叢考》有“素王”條,其中指出,“蓋古來原有此語,謂聖人之窮而在下者耳。”《抱樸子·博喻》也以為:“是以立素王之業者,不必東魯之丘。”“素王”的境遇,可以部分體現在號稱最為注重倫理力量的古代中國,仍難以掩飾道德在權力麵前卑瑣窮酸的窘促之態。
除“素王”而外,古時還有“素臣”“素相”的說法。《論衡·超奇》:“諸子之傳書,素相之事也。”《論衡·定賢》還讚譽漢代思想家桓譚:“然則桓君山不相,素丞相之跡存於《新論》者也。”杜預在說到孔子“修《春秋》,立素王”之後,也稱“左丘明為素臣”。
“聖賢”雖不掌握政治權力卻依然受到尊崇,“聖賢”雖受到尊崇卻依然不能掌握政治權力。這是中國傳統政治的悖謬,然而也體現出中國傳統政治的神妙。
人們注意到,“聖賢”事跡及其學說的傳播,往往在政治秩序出現危機的時代。春秋戰國時期禮崩樂壞,成為先古“聖賢”“層累地”被誇大、抬高的一個關鍵原因。正在這時,以孔、孟、老、莊為代表的新的“聖賢”又應運而生。所謂“不趨勢利,懷君子之道”,體現出其人格相對獨立的特點。然而當時“聖賢”們提出的主張,又表現出極強的政治參與意識。司馬談曾經指出:“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種種異論,都歸結為謀求政治的成功。《荀子·非十二子》曾批評名家“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也說陰陽家“閎大不經”。但是,可以肯定他們也極強烈地要求將其學說落實在政治生活實踐中。因而鄒衍的學說“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劉向《別錄》也說名家“論堅白同異,以為可以治天下”。當時知識界有所謂“枉‘道’而事人”,“枉‘道’而從彼”的情形,即所謂以“道”來遷就、順應和配合政治權勢,讓“聖賢”的主張盡可能直接地為政治權勢服務。
朱熹曾經論述所謂“聖賢”“有為”:“聖人無有不可為之事,隻恐權柄不入手。若得權柄在手,則兵隨印轉,將逐符行。”“聖人無不可為之時,若時節變了,聖人又自處之不同。”“苟可以仕則仕,至不可處便止。如今時節,台諫固不可做,州縣也自做得。到得居位守職,卻教自家枉道廢法,雖一簿尉也做不得,便著去位。”朱熹甚至談到“聖賢”具體的仕用:
“孔子若用,顏子亦須出來做他次一等人。如孔子做宰相,顏子便做參政。”
“龜山謂:‘孔子如知州,孟子如通判權州’,也是如此。通判權州,畢竟是別人事,須著些力去做,始得。”
不過,雖然“聖賢”“猶欲有為”,卻往往始終“權柄不入手”。我們看儒家公認的“聖賢”,堯舜禹湯,周文周武,是先世聖王,周公亦得攝政,孔子以後,則每況愈下,“聖賢”們多不為世所用,往往隻能遊曆山野,隱居蓬門,正如同一位朱熹所說的:
聖人固視天下無不可為之時,然勢不到他做,亦做不得。
這個“勢”,其實暗示著中國政治的強戾與陰鷙。從曆史上看,峨冠博帶的“聖賢”們的事跡及其理論,不過是強權的偽飾,是暴政的華衣。從實質上說,“聖賢”的光榮,其實是與政治實踐並不直接相幹的虛幻之光。
魯迅曾經深刻地揭示“聖賢”與“權勢者們”的關係。他指出,“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勢者們或想做權勢者們的聖人”,“種種的權勢者便用種種的白粉來給他化妝,一直抬到嚇人的高度。”“然而對於聖廟,那些權勢者也不過一時的熱心。因為尊孔的時候已經懷著別樣的目的,所以目的一達,這器具就無用,如果不達呢,那可更加無用了。”其實,從本質上說,“聖賢”始終是“為權臣所輕蔑”的。
王莽在取得最高政治權力之前,是一典型的循循儒雅,言行無不以“聖賢”為典範。據說“折節行仁,克心履禮,拂世矯俗,確然特立;惡衣惡食,陋車駑馬,妃匹無二,閨門之內,孝友之德,眾莫不聞;清靜樂道,溫良下士,惠於故舊,篤於師友”,張竦為大司徒司直陳崇草奏章,稱頌王莽功德,一一與“聖賢”言行相比照:
……孔子曰:“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公之謂矣。
……周公誅管蔡,季子鴆叔牙,公之謂矣。
……《詩》曰:“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鰥寡,不畏強國”,公之謂矣。
……《詩》雲:“人之雲亡,邦國殄聽”,公之謂矣。
……《詩》雲:“惟師尚父,時惟鷹揚,亮彼武王”,孔子曰:“敏則有功”,公之謂矣。
……《書》曰:“知人則哲”,公之謂也。
……傳曰申包胥不受存楚之報,晏平仲不受輔齊之封,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公之謂也。
……《書》曰:“舜讓於德不嗣”,公之謂矣。
……《詩》雲:“溫溫恭人,如集於木”,孔子曰:“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公之謂矣。
……昔令尹子文朝不及夕,魯公儀子不茹園葵,公之謂矣。
……《詩》雲:“夙夜匪解,以事一人”,《易》曰:“終日乾乾,夕惕若厲”,公之謂矣。
……《書》曰:“納於大麓,列風雷雨不迷”,公之謂矣。
隨即群臣百姓紛紛上書,將王莽與“殷之伊尹,周之周公”相比擬,以為“至德大賢”。然而王莽掌握最高政治權力之後,就開始推行苛暴之政,追慕“聖賢”的假麵被事實撕破,一時“天下愈愁”,“民窮,悉起為盜賊”,王莽最終歸於“滅亡”,為“聖王”所“驅除”。
從王莽的政治道路,也可以看到“聖賢”觀念隻能服從於政治權力,隻能服務於政治權力的曆史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