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祖父壽百二十而沒,王季百年而沒,文王壽九十七而沒。《太平禦覽》卷三八三引《六韜》
中國傳統文化曆來推崇尊老的美德,這一原則在政治生活中體現為長老崇拜。於是,中國政治發展曆程中許多幕曲折動人的活劇,都被曆史的“場記”標示為“老年政治”。
老年政治曾經是世界許多文化係統分別體驗過的政治形式。
古亞述城邦的執政組織是所謂“長老會議”。埃及古王國時代,行政權也由某些“長者”所握有,在《普塔霍特普教諭》中,學生、助手和未來的職務代理人被稱為“長者的支柱”。中王國末期,本意為“王宮”的“法老”一詞頻繁出現於對國王的頌詞中(如:“王宮,祝其長壽,健康無恙”),新王國時期成為國家政權最高代表的神聖稱號。拉普遜的《劍橋印度史》引用路德維希的論點說,古印度的行政機構形式之一,“是類似荷馬史詩中的長老會議”。古希臘斯巴達人最早的政治製度中有稱作“長老會議”的決策機構,長老會議的成員,後來是28人,據研究者分析,最初應是27人,即代表著3個部落的27個胞族的27位長老。後來來庫古立法,宣布長老會議由舊的各胞族長老代表(27人)組成的機關變為包括二王在內並由“民選”長老(28人)組成的機關了。來庫古立法的基本內容,見於被稱為“瑞特拉”(Rhetra,法令)的神諭:
建造〔獻〕與希臘宙斯和希臘雅典娜的殿堂,組成新的部落和奧巴,
創立30人的元老院,包括二王,
時常在Babuka和Knakion〔兩河間〕舉行人民大會,在這些條件下提出和廢止〔法案〕,
而人民擁有發言權和〔表決〕權力。
後來據說在“瑞特拉”中又有追加的條款:“如果人民曲解了〔法案〕,長老和國王應當作為廢止人。”這樣,根據斯巴達這一部新的憲法,國王隻是長老會議的成員,而人民大會的決議可以由元老院輕易推翻,全部權力屬於終身職的年齡60歲以上的元老。斯巴達詩人提爾太在《哀歌》IV中寫道:
元老院應由神所尊敬的
管理這可愛的斯巴達城的君王
以及高齡的長老開其端,
而後由人民大會的成員
來回答那正直的法令〔瑞特拉〕。
古羅馬也早在軍事民主製時期已經存在“元老院”這一政治機構。羅馬共和國又有“元老院和羅馬公社”的名稱。羅馬帝國的創建者仍然利用元老院的政治權威,自稱元老院首席。元老院作為羅馬政府機構中曆史最悠久的組成單位,一直維持到羅馬帝國的滅亡。不過,元老院這一古老機構的實際作用,在後期已僅僅是軍事獨裁的陪襯了。
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一書中曾經指出,人們最初選舉官員,“是根據他的功績,因為功績給人以自然的威望:同時也根據他的年齡,因為年長的人處理事務富有經驗,議決事情頭腦冷靜。希伯來人的‘長者’,斯巴達的‘元老’,羅馬的‘元老院’,甚至我們所謂領主一詞的字源上的意義,都指明在從前年老是如何受人尊敬。”“領主”原文是Seigneur,由拉丁文Senior演變而來,而後者本義是“長者”“長老”。以“長老”“元老”所主持的政治,很可能是文明初期各個地區、各個民族普遍經曆的曆史階段。大多數文化係統都或先或後完成了對這一階段的超越,采用了效率更高、更為合理的政治形式。
然而,我們進行對中國政治史的分析時則可以發現,中國傳統意識中“長老崇拜”的傾向具有更為深厚的文化基礎,對於政治生活也表現出更為強大的影響力,其經久不衰的曆史慣性也是舉世罕見的。
一、老老而壯者歸
《禮記·大學》說,“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荀子·修身》也說:“老老,而壯者歸焉。”孝、悌,被看作一種政治秩序,而實現這種秩序的方式,是“老老”與“長長”,即敬事老者和長者。孟子也曾經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天下可運於掌”。《管子·入國》說到“始有國,入而行化”,應當“四麵五方行而施九惠之教”,而第一條就是“老老”。接著又解釋說:
所謂“老老”者,凡國都皆有掌老。年七十以上,一子無征,三月有饋肉;八十以上,二子無征,月有饋肉;九十以上,盡家無征,日有酒肉;死,上共棺槨。勸子弟精膳食,問所欲,求所嗜。此之謂“老老”。
這裏所說的“老老”,不過都是在社會福利意義上的物質生活方麵的尊老敬老。
那麼,這樣的措施又何以會促進政治的成功,使“天下可運於掌”呢?
這是因為敬事長老,是傳統道德中最基本的信條之一。漢武帝元狩六年,立皇子劉旦為燕王,由於地當北土,所以有“保國艾民”的責任,策書中於是有嚴厲指斥匈奴的文字,其中說到“葷粥氏虐老獸心”,就是以正統的道德觀來批評匈奴的民族風習。《史記·匈奴列傳》說到匈奴習俗有貴壯賤老的特點:“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貴壯健,賤老弱。”漢家使臣責備“匈奴俗賤老”時,原為燕人後降於匈奴的中行說反駁說:“匈奴明以戰攻為事,其老弱不能鬥,故以其肥美飲食壯健者,蓋以自守為衛,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輕老也?”他還反問道:漢人風俗,往遠方從軍屯戍即將出發時,其親人長老難道不是也把自己最溫厚的衣裝和最肥美的飲食拿出來送給行戍的子弟嗎?中行說的言談表現出對匈奴文化的一種寬容的理解,但實際上還是應當承認,在對待長者、老者的態度上,漢文化與北方草原文化有截然不同的傳統。
此外,班超經營西域,年老思土,上疏陳“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之意,也說到“蠻夷之俗,畏壯侮老”。《後漢書·烏桓傳》說烏桓風俗:“貴少而賤老,其性悍塞,怒則殺父兄。”《北史·突厥傳》:其俗“被發左袵,穹廬氈帳”,“賤老貴壯,寡廉恥,無禮義”。顯然,華夏文化的繼承者在這種風俗比較中,是將“尊老”作為“禮義”的重要內容而自伐自矜的。
農業文化特別注重世代承繼式的知識傳遞方式。生產經驗和生活經驗以及幾乎一切社會文化信息,一般都經由祖-父-子-孫這樣的直線型係統代代相傳。前代似乎總是在文化上居於優越於後代的地位,後代必須仰視前人,對其文化權威的身份尊崇不疑。生產關係以及一切社會關係中這種尊老抑少的傾向,是我們民族文化的重要特色之一。
以農業為經濟主體的社會,由於農業大體以太陽年為生產周期,生產程序依季節天時安排,因而形成了社會生活節奏以至文化節奏較為舒緩的傳統,於是對寧靜與穩定的追求也形成了強大的傳統意識。在這種文化背景下,長者矜持穩重的風格,自然會成為社會道德的典範。
我們不準備在這裏全麵討論這種文化特征的曆史合理性及其保守、消極、僵化的傾向,隻準備指出它對於政治生活的某些重要影響。
這種影響的突出表現之一,是曆代執政者對於“養老”這一民政內容的特殊重視。
《禮記·王製》說三代養老製度:
凡養老,有虞氏以燕禮,夏後氏以饗禮,殷人以食禮,周人修而兼用之。五十養於鄉,六十養於國,七十養於學,達於諸侯。八十拜君命,一坐再至,瞽亦如之。九十使人受。五十異牴,六十宿肉,七十貳膳,八十常珍,九十飲食不離寢,膳飲從於遊可也。
有虞氏“深衣而養老”,夏後氏“燕衣而養老”,殷人“縞衣而養老”,周人“玄衣而養老”。據說地方學校往往被作為養老的處所:
有虞氏養國老於上庠,養庶老於下庠;夏後氏養國老於東序,養庶老於西序;殷人養國老於右學,養庶老於左學;周人養國老於東膠,養庶老於虞庠。
以學校養老不僅顯示用情莊重,還說明尊老作為禮義的基本原則被規定為教化的主課。《禮記·樂記》:“食三老五更於大學。”鄭氏注:“三老、五更,互言之耳,皆老人更知三德五事者也。”《禮記·祭義》也說:“食三老五更於大學,所以教諸侯之弟也。”又說:“食三老五更於大學,天子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兇,冕而揔幹,所以教諸侯之弟也。是故鄉裏有齒而老窮不遺,強不犯弱,眾不暴寡,此由大學來者也。”班固《辟雍詩》:
皤皤國老,乃父乃兄。
抑抑威儀,孝友光明。
於赫太上,示我漢行。
辟雍,即大學,取四周有水,形如璧環為名。《續漢書·禮儀誌上》中可以看到皇帝“帥群臣躬養三老、五更於辟雍”儀式的具體規程,可見,養老於學似乎已經成為一種傳統。根據《太平禦覽》卷一四引蔡邕《月令章句》中的意見,“五更當為五叟,叟,長老之稱也。其字似更,書有轉誤。”
《周禮·地官司徒·大司徒》列述大司徒諸職能,包括“保息六,養萬民”,即六條安民使其蕃息的責任,其中第二條就是“養老”。“養老”與尊老的民族文化傳統相順應,所以曆來被看作賢政、德政、美政的標誌。據說薑太公呂尚投奔周文王,就是因為“聞西伯賢,又善養老”。所謂“老老,而壯者歸焉”,就是總結了這一政策對於爭取民心的效用。
關於“養老”的物質生活待遇方麵的具體的資料,比較可靠的有漢代人的有關記載:
漢文帝元年詔曰:“老者非帛不杗,非肉不飽。今歲首,不時使人存問長老,又無布帛酒肉之賜,將何以佐天下子孫孝養其親?今聞吏稟當受鬻者,或以陳粟,豈稱養老之意哉!具為令。”有司請令縣道,年八十已上,賜米人月一石,肉二十斤,酒五鬥。其九十已上,又賜帛人二疋,絮三斤。賜物及當稟鬻米者,長吏閱視,丞若尉致。不滿九十,嗇夫、令史致。二千石遣都吏循行,不稱者督之。(《漢書·文帝紀》)
漢文帝“禮高年,九十者一子不事,八十者二算不事。”(《漢書·賈山傳》)
漢武帝建元元年,“年八十複二算,九十複甲卒。”夏四月,詔曰:“古之立教,鄉裏以齒,朝廷以爵,扶世導民,莫善於德。然則於鄉裏先耆艾,奉高年,古之道也。今天下孝子順孫願自竭盡以承其親,外迫公事,內乏資財,是以孝心闕焉。朕甚哀之。民年九十以上,已有受鬻法,為複子若孫,令得身帥妻妾遂其供養之事。”
元狩元年詔:朕“哀夫老眊孤寡鰥獨或匱於衣食,甚憐湣焉。其遣謁者巡行天下,存問致賜”。“年九十以上及鰥寡孤獨帛,人二匹,絮三斤;八十以上米,人三石。”
元封元年,“加年七十以上孤寡帛,人二匹。”
元封二年,“賜孤獨高年米,人四石。”(《漢書·武帝紀》)
漢宣帝地節三年詔:“鰥寡孤獨高年貧困之民,朕所憐也,前下詔假公田,貸種、食。其加賜鰥寡孤獨高年帛。二千石嚴教吏謹視遇,毋令失職。”
元康二年,賜高年帛。
元康三年,賜高年帛。
神爵元年,賜高年帛。
神爵四年,賜高年帛。
五鳳三年,加賜高年帛。
甘露二年,賜高年帛。(《漢書·宣帝紀》)
漢元帝初元元年,遣使“循行天下,存問耆老”。
初元四年,賜高年帛。
永光元年,賜高年帛。
建昭四年,遣使“循行天下,存問耆老”。(《漢書·元帝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