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官迷信的曆史影響(3 / 3)

隻要清醒地看曆史,自然就會注意到曆史現實總是一次次把這一神話打得粉碎。

首先,所謂“清官”在封建政體的浩蕩濁流中絕對無力扭轉專橫腐惡的大趨勢。顧炎武曾經指出,官吏貪汙的風氣,已是“膠固於人心而不可去”。毛澤東也說過,“在土豪劣紳霸占權力的縣,無論什麼人去做知事,幾乎都是貪官汙吏”。與贓官、昏官相比較,清官不過千萬分之一,其力量並不足以在黑暗政治中投射光明。

其次,所謂“清官”也絕不可能超越封建法統給予民眾更多的政治權利。清官作為封建官吏道德行為的典範,更自覺更忠實地維護著封建政治體製。他們徹底地為最高權力集團的利益工作,在貫徹執行其指令時往往表現出更高的行政效能。從曆史上看,清官未必不是酷吏,他們在本質上是封建政治秩序更可靠的支柱,在政治鬥爭的關鍵時刻,他們往往成為民眾更為堅定的對立力量。

第三,所謂“清官”的許多事跡難免有虛美增飾的成分。人們對清官的熱切渴望,使得傳說中的清官的事跡經過了一次次理想化的加工。在狂熱崇拜的情感的作用下,人們還往往隻是片麵地誇大其“清正”的一麵,對於其迎附世風,與官場鬼蜮相共的黑暗的一麵,甚至視而不見。

清官迷信,是民眾在政治上力量微弱的表現。

在長期的專製製度下,下層民眾不具有決定政治方向、影響政治進程的能力。中國古代有政由天子的時代,有政由諸侯的時代,有政由權臣的時代,卻絕無政由庶人的時代。雖然儒家經典承認“民者君之本也”,“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然而統治者總是認為“民未知義”“民未知信”“民未知禮”,缺乏參與行政的素質。由於長期被排除於政治活動之外,下層民眾於是隻得把自己的政治理想、政治要求,全盤寄托於“清官”的政治活動之中。民眾甚至無權選擇清官與貪官,無權影響其進退,至多攀車塞道,試圖挽留。歌頌清官的民謠,有時也可以曲折地發生效用,然而握有決定權的,其實是高級官僚或者皇帝。民眾對清官的尊崇,按照《漢書·循吏傳》的說法,叫作“所居民富,所去見思,生有榮號,死見奉祀”。特別是所謂“所去見思”與“死見奉祀”,尤其可以體現民眾政治上的無力。子產死,“丁壯號哭,老人兒啼”。《後漢書·循吏列傳·王渙》說,王渙任溫令,“境內清夷,商人露宿於道”,後遷為洛陽令,“以平正居身,得寬猛之宜。其冤嫌久識,曆政所不斷,法理所難平者,莫不曲盡情詐,壓塞群疑”,於是“京師稱歎”。病卒後,“百姓市道莫不谘嗟,男女老壯皆相與賦斂,致奠醊以千數”,“渙喪西歸,道經弘農,民庶皆設槃桉於路”,“民思其德,為立祠安陽亭西,每食輒弦歌而薦之。”諸葛亮去世後,“所在各求為立廟”,百姓“因時節私祭於道陌上”,數十年後,仍“國人歌思,如周人之思召公也”。明代被稱為“況青天”的清官況鍾死後,也引起同樣的情感震動,“吏民聚哭,為立祠”。海瑞死後,百姓“白衣冠送者夾岸”,“號泣如喪考妣”。直到近世,這種情形依然是中國政治生活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文化現象,往往給人留下刻骨銘心的精神印跡。可是人們從這種淒切悲愴的政治情緒中,最突出地感受到的是一種對政治前景無能為力的哀怨。

清官迷信,還意味著自卑自弱意識的強化,意味著對合理的政治權利的自我放棄。

《商君書》有“弱民”篇,其中論述了為曆代統治者所遵行的政治原則——弱民。鼓吹“民弱國強;民強國弱”,並且特別強調民之強弱與官僚地位的關係:民“弱則尊官”,“民有私榮,則賤列卑官”。對清官的盲目崇拜的基礎,當然是人格的自我壓抑。把政治生活中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清官的政行上,於是隻是消極地期待,不可能再有任何積極的作為了。對改進政治形態、推進政治進程的權利的自我放棄,為數千年暴君與酷吏的橫行提供了條件。《韓非子·亡征》說:“官吏弱而人民桀,如此則國躁,國躁者,可亡也。”可能因此“亡”的,當然是專製製度。

清官迷信,最終體現出我們民族文化缺乏民主傳統的特質。科恩在《論民主》一書中指出:“為了免於常出錯誤,為了必要時可迅速挽回有害的影響,被選出的官員的公職行為與決定必須由公眾經常加以評論。”且不說官員應當民主地選出,就是對已經在職的官員,清官迷信就已嚴重限製了對其應有的監督與批評。科恩說:

有的人自然會這樣設想:“他們”——這些官員——都是有名望、受尊重的人,最有資格對重大問題作出判斷,他們的決定是無需懷疑的。前提是合理的,但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領導人的判斷應當得到尊重,但也應加以懷疑,否則,公眾就會失去對公職人員的控製,隨之也會失去公眾應有的不間斷的最後決定權。

與對一般官吏的“畏”不同,民眾對清官懷有真誠的“敬”。然而僅僅基於這種“敬”就放棄“對公職人員的控製”,放棄“公眾應有的不間斷的最後決定權”,顯然是非理性的、反民主的謬誤。可是這種情形卻與中國的政治傳統完全切合。在中國傳統政治觀念中,清官,是“把那為官事都參透”的全能政治家,清官臨政,百姓“就是撥雲見日,昏鏡重磨”。清官戲中常見到的“須與孩兒每做主咱”的央告,就分明透露出在專製政治麵前的奴性心理。正是這種心理,構成了專製政治得以存在的重要的觀念基礎。馬克思曾經說:“君主政體的原則總的說來就是輕視人,蔑視人,使人不成其為人;而孟德斯鳩認為君主政體的原則是榮譽,他完全錯了。他竭力在君主政體、專製製度和暴政三者之間找區別,力圖逃出困境;但是這一切都是同一概念的不同說法,它們至多隻能指出在同一原則下習慣上有所不同罷了。哪裏君主製的原則占優勢,哪裏的人就占少數;哪裏君主製的原則是天經地義的,哪裏就根本沒有人了。”清官政治與贓官政治,其實也“都是同一概念的不同說法,它們至多隻能指出在同一原則下習慣上有所不同罷了”。隻要是封建政治,本質上都是專製的、反民主的,都導致人性的泯滅。而狂熱的清官迷信,意味著對自在且自為的“人”的品格的自我毀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