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族的隱痛(1 / 2)

找個酒店,一家人聚在一起,給父親慶生。六十年,甲子輪回,父親熬了一圈了,不容易。很多年前,父親就說自己活不到六十。家族上幾代男丁,都沒活到六十。習慣了父親被疾病纏身的模樣,我也以為他不會比上輩活得更長。由此類推,我自己很可能在未來某個年月,活著活著,就死掉了。現在上天垂憐,讓我們擺脫短壽的陰影。很少喝酒的一家人,那天個個喝得滿醉。

有些家族就像常綠植物,有些家族則像落葉喬木。個體的人像一片片葉子。常綠植物的葉子一般會在枝頭呆上一年,甚至更久。落葉喬木的葉子則不過三季,就會從枝頭飄然入土。我們家族大概就屬落葉喬木。個體的生命在家族的樹幹上都不會呆很長時間。

曾祖父年輕時生命極旺,娶了三房女人,還要在外麵尋花問柳。可強健的身體說沒就沒了,四十二歲時,一場肺病就將他的生命之葉吹落了。祖父死得更早。三十五歲的祖父與人賭博,三天三夜,把家財輸得一幹二淨,最後一口血雨噴出,當即斃命在賭桌前。伯父的壽命稍長,但也隻活了五十一歲。伯父嗜酒,像個醉劉伶,到處找酒喝,醉了就隨便往地上一躺,天作被蓋地作床。到五十歲,所有內髒都被酒燒壞了,臨死時為自己的一生慟哭了一場,然後悵然離去。

父親總算熬到六十。是值得慶賀。但酒宴上的歡笑,畢竟遮掩不了家族的淒惶。為什麼?眸子混濁,眼眶深陷,幹裂的臉上盡是褐斑,六十歲的父親已老態龍鍾得不成樣子。十年前,父親的頭發就全白了。母親用便宜的染發膏替他抹過一次,但幾次澡後,白發又全露出來了。從年青到年老,實在是太快了。

我親眼見證父親像一樹夏季的蔥蘢,轉眼進入飄零的深秋。我在很多文章說過,麵對死亡,我會坦然的。那也許隻是說說而已。其實隻要一想起再過二十幾年,就是父親現在的模樣,我就萬念俱灰,沮喪至極,覺得所有的奮鬥都白搭了。六十歲本該是人生的黃金季節,這個世界很多人都厚積薄發,非得要等到五六十歲,才能登上人生之巔,或揚百年聲名,或立千古偉業。父親倒好,五十幾歲就老得連給我帶孩子都成問題。

我一直認為,生命的柴薪與其在陰濕的雨季裏慢慢腐爛,倒不如轟轟烈烈地來一場燃燒。我的祖輩幾乎都是按照這種方式,把生命過早地消耗掉。這雖然痛心,卻也比父親痛快多了。打小我就企盼父親能夠長壽,因為父親長壽,說明我也有長壽的可能。沒想到父親雖然長壽了,卻老成這樣。生命的柴薪不是在腐爛又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更古遠的祖宗,為什麼對我們這一脈這麼不公平?

瑤村謝氏本屬一家,後分三脈。其他兩脈一脈得智慧,清嘉慶年間就出過進士,前幾年又有兒孫考入北大。一脈得長壽多子,後來者不管在多艱難的年代,都會一窩一窩地生,然後都會七八十歲才死。而我們這一脈,似乎從祖宗的基因裏什麼也沒得到。我懷疑是祖宗醉後交歡,才延下我們這不倫不類的一脈。如果硬要說我們也有所得,那大概是豪情吧?我的幾代祖輩,都豪情洶湧,把自家性命看得像亂兵麵前點火即著的草房。

而在這個毫無想象力的年代,卑微於我者,縱有豪情萬丈,又何用哉?昔年昏君楊廣得知天下群豪並起,自己回天無術,隻好埋在深宮,整日依紅偎翠,呼酒賣醉,長歎“大好頭顱,將由誰宰割?”現在我的心情大概不比楊廣好多少。

而楊廣畢竟一代梟雄,其旺盛的生命力,又怎麼是體弱如我者所能比擬的呢?所以楊廣在他死前極盡奢欲之能事,恨不得把整個天下都揮霍掉。而我,過了三十歲,隻想把身上所係的一切都散掉,文字中所彰顯的蒼涼和空曠,讓人覺得我已五六十歲了。三十歲之前,以為凡事先獲取再說,如學識、工作、地位、名望、金錢,等等。三十歲後,才發現統統都是垃圾,沒有什麼值得自己長時間保存。

世紀末的冬天,不到三十歲,我就住過一次院,出院時醫生要我少酒少肉少性交。其實我自己何嚐不知道呢?每一次酒後,我都難受得想哭;每一次肉後,我都會覺得身體臃腫了一圈;而每一次性愛之後,我都會感到那種透骨的空虛和荒謬。所有這一切,都是生命衰弱的象征啊。

這些年,單位幾次領導職務競聘,我都棄權了。器重我的領導挺為我惋惜。有些人說我清高。其實我哪是什麼清高啊?天下之人,隻要不是白癡,都知道權力是個好東西,握多大的權力,就有多少的生存資源可供支配。但以我的才智和弱質,既無替人謀福之能,又無為己取利之心,縱然得了職位,也隻是將公權浪費。而人生似寄,命如蜉蚍,我又怎麼舍得卷進那些糾葛不清的人際,自尋煩惱?莫說是權力,就連這份公職,若不是因為謀生需要,我都會去而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