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像的那個下午(1 / 1)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去取像,取爺爺奶奶的瓷板像。

取像的地點在一個左拐右拐的狹窄的小弄堂裏,那是熟人的熟人介紹去的一個地點。據說,畫師並不對外營業,然而,求上門去的人卻多得不得了,這兩塊瓷板畫像足足讓我們等了半年,卻還是天大的人情。

畫瓷板像是爸爸的意思,他說:要為他的爸爸媽媽留下點什麼。

爸爸的爸爸媽媽,我該稱他們為爺爺奶奶,但是,爺爺奶奶對我而言,隻是遙遠的故鄉那矮墳中的兩堆枯骨,隻是發黃的畫卷上的兩個模糊的影子,隻是一個名詞,熟悉而又陌生,冰涼而又溫暖。

我沒有見過爺爺,也沒有見過奶奶,更沒有在他們膝下承歡的記憶。但是,我知道他們的故事,從爸爸的一次又一次的講述中。

我知道爺爺,爺爺是個老紅軍,參加過萬裏長征,後來身負重傷,他隻帶著一張軍人殘廢證解甲歸田,頗為鄉人所尊敬;我也知道奶奶,奶奶是個大美人,美得像根水蔥兒似的,當奶奶紅衫紅褲嫁給爺爺的時候,惹得無數的青皮後生對爺爺又羨又恨;我知道爺爺奶奶一生相敬如賓,養育了三男一女,他們分別是我的大伯、二叔、爸爸和姑姑。

我從須眉皆白的畫師手中接過畫像,似乎完成了一項交接儀式,很鄭重也很沉重。老畫師囑咐我拿好拿穩,我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他那有些昏暗而又潮濕的屋子。弄堂裏,陽光灼灼,有點刺目,而狹長的弄堂卻讓人無端地有些煩悶起來。

爺爺奶奶,熟悉而又陌生的爺爺奶奶啊,因為爸爸,我知道了你們,在大伯、二叔、姑姑和爸爸的音容笑貌中,我也看到了你們。我也知道,我的身上流動著你們的血脈,這血濃於水。但是,你們離我真的是很遠啊,很遠,遠得無法觸及,我伸出手掌,隻抓到一把陽光中的浮塵。

我們中國人,有著傳統觀念的中國人,對前塵往事總是懷著深深的眷戀之情。所以,爸爸他深深地記得,記得童年時候他是怎樣地依偎在你們的腳邊,他記得奶奶怎樣地把書放進他的小竹籃裏,他記得他怎樣地為爺爺摸螺螄下酒,他記得很多,很多,永遠不會忘記,而且越到老年越是清晰,清晰如昨日。

但是,我不記得,我隻能把那些當作故事,爸爸給我講的過去的故事。我能記得的是我的爸爸。

我記得,我高三那一年,我總是在學校裏上了晚自習再回家。每一次夜歸,小煤球爐上總是溫著兩個饅頭或是一碗蛋炒飯,而爸爸則在日光燈下靜靜地看書,一邊等著我的歸來。這種情景,總讓我鼻子酸酸的,想哭。年輕時的爸爸,會打牌打麻將打乒乓球,笛子象棋籃球也是無所不通,可是為了我和小妹,他統統都放棄了。認識爸爸的人都說爸爸的運氣好,兩個女兒又乖又會讀書。其實,爸爸是怎樣放棄了他喜愛的東西一點一滴地在培養我們,外人是不會知道的。

我記得,我和爸爸兩雙筷子伸向了同一隻碗,碗中是土豆燉肉。我的筷子本是直衝著肉去的,看到爸爸的目標和自己的一樣,於是一道小小的弧,筷子滑向了別處。爸爸的筷子本也已偏離了方向,看到我的舉動後,於是又回到了既定的航張線上,毫不猶豫地搛起肉,徑直往碗裏送去。而我在搛了一塊土豆回來後,發現自己的碗中已多了一塊肉,正是自己最初相中的那塊。

我記得,爸爸有一件老棉被,那是一件厚厚的灰布軍衣。每個冬天的夜晚,爸爸臨睡前總把它蓋到我的被子上,重重的,寒夜裏,那是一種溫暖,一種讓人幾乎承受不起的溫暖。後來,當兒子出世之後,這件老棉襖又轉移到了我兒子的被子上,陪了兒子很多年。我想,我的兒子他不需要通過我的講述來知道他外公的故事,因為他自己就和外公一塊兒生活過,他會記得外公教他唱國歌,他會記得外公和他搶燒餅,他會記得他陪外公玩遊戲機……他會記得很多,這些不是故事,而是經曆,是真實的人生體驗。

走出狹長的彎曲的弄堂,在炫目的陽光裏,有一位年輕的女子正搖著輪椅緩緩而來。我的心中忽然湧起一種想法:爺爺奶奶的故事是完美的,那女子的生命是殘缺的,但是,再完美的故事也不如殘缺的生命來得真實,來得有滋有味。想到這些,我跑過去,推起那女子的輪椅,我願意把這想象成我在爺爺奶奶的膝下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