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康那裏,生活似乎就是由這種滑稽、有趣兒的事組成。無論生病、幹仗,或是倒黴的事,都充滿了可笑可樂的氣息,她必須無時不刻地竭盡全力將它們揮散出去。於是,在這樣一個偏僻靜寂的小小角落,肖瀟第一次感到過去為她所厭煩的日常生活,竟然不再難以打發。
一到晚上,女宿舍裏更加熱鬧,總是大康的嗓門最高。
“哎喲,又照上鏡子啦?鏡子讓你照破啦!人說現在的電影呀,中國片兒是——新聞簡報;朝鮮片兒——又哭又笑;越南片兒——真槍真炮;阿爾巴尼亞……哎肖瀟,你給我講講你們那個西湖,斷橋斷橋是不是人走上去就折了……你們這些南方丫頭,一吃咱這疙的土豆白麵就發胖,衣服全穿不下了不是?嘿,瞧咱的,咋樣,大褲衩子,俺媽早給預備下了。她說一上農場幹活兒,人就像發了麵似的……”
有人去捶她,追得她滿屋子跑。笑聲像個大漩渦,把肖瀟卷進去又甩出來。大康鬧夠了,突然收斂起來,拿出一本什麼書來讀,讀幾頁,嗬欠連天,眼神直發。她揉揉眼便讓肖瀟教她唱歌,學打拍子。兩隻厚墩墩的手掌在炕麵上拍起一陣灰,卻仍然怎麼也踩不住調。“這些個數跟一群跳蚤似的!”她哭喪著臉,滿頭大汗地倒在鋪蓋上,“六八屆,不如豬八戒!算啦!”她宣布。
可如果誰有了病,就有她忙活的了。端病號飯燒開水,不夠她折騰的。星期天肖瀟要拆洗被子,她把肖瀟往炕上一推:“讀你的書去吧,少礙事!”不大一會兒,透亮的被單子,就在門口榆樹間的繩子上晾開了。然後她又悄悄盤腿縮進炕裏,拿出一團白線來鉤,鉤出一朵菊花,又拚出一塊奇妙的圖案。肖瀟在讀書的間歇中,偶爾抬起頭望她,竟發現她也笑眯眯地望著自己。
你幹嗎老在看書?看不累呀?看那些書幹啥?我看出來你肚子裏有不少水兒。你是個明白人,上學時一定成績好,我不行,腦子笨。看別人有文化,我真服。你有啥難處,吱聲;我就愛管閑事兒……你不想家?不想你兒子?你心真狠……可我知道你心難受,你沒法子,就老看書,看書就啥啥都忘了,是不?我知道,啥都知道,你為躲他才到俺七分場來……這疙的人,心好……
她盈上一層淚,又柔又輕地把個心包得暖暖和和。望過去,那一雙親善的大眼,竟也潮乎乎地垂了下去。
“夏天咱們去采黃花,啊,南邊那片甸子賊拉多……”
“等秋天下了雨,我領你采蘑菇去,榛蘑、鬆蘑、草蘑,哎呀,老了。還有雷蘑呢,一打雷,它就嚇得麻溜蹦出來,嗬,可別碰上‘登腿蘑’,吃一口就登腿完蛋啦……”
肖瀟便期待那個勞累的夏,盼望那個豐實的秋。她的心是一塊幹涸的荒地,渴望河流,渴望泉水。在經曆過孤獨之後,她格外珍惜集體;拋卻了愛情之後,她分外珍視友情。而樸實的北方姑娘似乎比精明的南方姑娘,少了些心計,多了些熱忱。她竟然感到在一個全是由佳木斯、鶴崗知青組成的科研班和七分場,竟比在五分場親切得多,輕鬆得多。這兒的人隻關心自己想關心的事,不像五分場的人,對一切別人的事都那麼神經過敏。
這小小的桃源!
她跳起身。她也要到地裏去幹活兒。隻要大康有一會兒不在她身邊,她就會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