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中國文化中的很多領域一樣,唐代一過,氣象大減。這在書法領域,尤其明顯。
書法家當然還會層出不窮,而且往往是,書運越衰,書家越多。這是因為,文化之衰,首先表現為巨匠寥落,因此也就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向往、失去了等級、失去了裁斷,於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而且,猴子總比老虎活躍得多、熱鬧得多。也許老虎還在,卻在一片猿啼聲中躲在山洞裏不敢出來,時間一長,自信漸失,虎威全無。
我的文化史觀,向來反對“曆史平均主義”。“曆史平均主義”在現代,也可以稱為“教科書主義”,即為了課程分量的月月均衡,年年均衡、總是章章節節等時等量,勻速推進。這種做法,必然會把巨峰削矮、大川填平,使中國文化成為一片平庸的原野,令人疲憊和困頓。
我之所重,在文脈、文氣、文勢。這些似乎無可名狀的東西,是文化的靈魂。
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書法的靈魂史,在唐代已可終結。以後會有一些餘緒,也可能風行一時,但在整體氣象上與唐代之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
因此,請原諒本文由此走向簡約。
宋代書法,習稱“蘇、黃、米、蔡”四家。
蘇東坡,我衷心喜愛的文化天才,居然在書法上也留下了《寒食帖》。在行書領域,這是繼《蘭亭序》、《祭侄稿》之後的又一傑作。我知道曆來有很多人不同意,認為蘇東坡隻是以響亮的文學之名“兼占”了書法之名。明代的董其昌甚至嘲笑蘇東坡連用墨都穠麗得像是“墨豬”。但是,我還是高度評價《寒食帖》,因為它表現了一種倔強中的豐腴、大氣中的天真。筆墨隨著心緒而偏正自如、錯落有致,看得出,這是在一種十分隨意的狀態下快速完成的。正因為隨意而快速,我們也就真實地看到了一種小手卷中的大筆墨、大人格。因此,說它“天下行書第三”,我也不反對。
然而,我卻不認為蘇東坡在書法上建立了一種完整的“蘇體”。《寒食帖》中的筆觸、結構,全是才氣流瀉所致,如果一個字、一個字地分拆開來,會因氣失而形單。所以,蘇字離氣不立。曆來學蘇字之人,如不得氣,鮮有成就。其實,即使蘇東坡自己,他的《治平帖》、《洞庭春色賦中山鬆醪賦合卷》、《與謝民師論文帖》,也都顯得比較一般。
這就是文化大才與專業書家的區別了。專業書家不管何時何地,筆下比較均衡,起落不大;而文化大家則憑才氣馳騁,高低險夷,任由天機。
黃庭堅也就是黃山穀,曾被人稱“蘇門學士”之一,算是蘇東坡的學生了。有人把他列為宋代第一書法家,例如康有為就說:“宋人書以山穀為最,變化無端,深得《蘭亭》三昧。至其神韻絕俗,出於《鶴銘》而加新理。”
這裏就可以看出康有為常犯的毛病了。評黃庭堅為宋書之最,不失為一種見解,但說他的字“變化無端”、“神韻絕俗”,顯然誇張。
黃庭堅認為《蘭亭》有“寬綽有餘之風韻”,所以自己的字也從“寬綽”上發展,一般以欹側取勢,長筆四展,撇捺拖出。這種風格,可以讚之為“恣逸舒展”,卻未免鋒芒袒露,筆畫見俗,又雷同過多。因此,康有為說他“變化無端”,我卻認為他“變化太少”;康有為說他“神韻絕俗”,我卻認為他“拖筆見俗”。他的這種寫法本也可以,但與《蘭亭》三昧,頗有距離。
他的行書,較有代表性的是《鬆風閣詩卷》。相比之下,他的草書《李白憶舊遊詩卷》和《諸上座帖》更好一些。因為有了較大變化,不再像行書那樣拖手拖腳。但是,他的草書與唐代的張旭、懷素還是遠不能比。原因是中氣不足,通篇筆墨並非自然貫注,而有刻意鋪排的表演感。酒神不見了,隻見調酒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