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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克忽然想起來老子的一句話。

天下之至柔莫若於水,而攻堅強者莫能勝之。

普克又想到,早上在項青房間時,自己對項青說的話。普克說,項青讓他相信了女人是水做的。在說那句話時,雖然普克還沒有完全明晰自己的感覺,但潛意識中的意念卻早已存在了。

普克想得出了神,拿著電話半天沒有出聲,心裏卻有種漸漸豁然開朗的感覺。

米朵聽不到電話裏的聲音,“喂”了兩聲後,知道不是電話斷線,便明白普克的老習慣又來了。米朵不止一次遇見過類似的情況,普克在與她通話時,如果腦子裏想著某件事,常常會不知不覺走了神。米朵已經習慣了,所以既沒有催普克,也沒有掛斷電話,而是安靜地等著普克自己醒過來。

果然,過了一會兒,普克忽然意識到自己還在與米朵對話,忙說:“哎呀,對不起,我想到一個問題,一下子走神了。”

米朵笑起來,說:“你呀,還是這樣。看來現在這個案子也挺棘手的,是嗎?”

普克笑著說:“是呀,不過,和你一打電話,我忽然有了一種新的感覺,雖然還沒完全確定,但說不定會對案情有很大幫助。如果真是這樣,那都是你的功勞。”

米朵也笑著說:“好吧,等你回來時再好好謝我。天不早了,又是長途電話,咱們別說了,你早點休息吧。對了,最近晚上睡眠怎麼樣,還好嗎?”

普克說:“雖然睡得不長,但還算好,你放心吧。那我就掛電話了,你也早點睡。”

這一夜,普克的睡夢裏,出現了一種奇怪的場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一直試圖控製他,扭轉他,擺布他。普克在夢裏竭力掙紮,然而那種力量沒有一種確定的形態,而是透明的,變化萬千的,無邊無際的,鋪天蓋地,無孔不入,像空氣一樣淹沒了普克。普克在那種力量中,感到越來越重的窒息感,覺得自己的身體象一隻陷入蛛網中的昆蟲,被越裹越緊,胸腔裏的空氣越來越少,窒息,窒息……

普克想伸手去推,去擋,去搏鬥,然而他的身體一動也不能動,他覺得自己的整個意識都快在這種折磨中爆炸了。他拚命蓄積力量,吸氣,吸氣,再吸氣……終於,普克大叫了一聲,猛地睜開眼睛,騰地從床上坐起身,從夢魘裏醒來。

在夢魘初醒的瞬間,普克忽然想起了兩幅畫。

那是普克第一次隨項青到她家,項青帶著他四處看了看整套房子的布局。普克一進大廳便注意到牆壁上掛了兩幅油畫,一幅是西班牙畫家達利的《記憶的持續》,另一幅是法國畫家盧梭的《被豹子襲擊的黑人》。

這兩幅畫以前普克在美國留學時都曾看過。盧梭的那幅《被豹子襲擊的黑人》,整個畫麵色彩鮮亮,主畫麵是一片美麗生動、充滿生命力的熱帶叢林。一輪血紅的夕陽懸在叢林斜上方。而叢林裏那些高大的樹木腳下,一個如同影子般的黑人,正被一隻凶猛的豹子撲上了身體。那種美麗和詭秘中隱藏的危機,帶給人一種深深的恐慌和絕望。

另一幅畫《記憶的持續》,普克從前第一次看到時,就產生了深刻的印象。整個畫麵象是在夢境裏,遠處是一片藍色的汪洋,汪洋的右邊,聳立著刀削般的絕壁。左邊的海麵上,奇異地浮突出一塊藍色的水麵,而這矩形版塊狀的水麵,似凝固非凝固,似流動又非流動,隱隱地透露出一種類似於死亡的氣息。畫麵的近處,一張象是桌子的台麵,從左下角伸出一半,桌麵上突兀地長出一根彎曲枯死的枝幹。畫麵的中間,一個變形的肢體,所有的線條都是圓滑柔順的,像是被水流衝刷了一世。肢體的左邊部分,一排長長的睫毛,像是一隻微微閉著的眼睛。在桌沿上,枯死的枝幹上,變形的肢體上,分別有一隻扭曲變形的時鍾,鍾麵上清清楚楚地標誌著一個時間。桌麵上另有一隻反扣的表盤,上麵爬滿黑色的螞蟻。所有不同事物的接軌處,都表現出混亂的邏輯,光與影的錯亂,仿佛有一雙眼睛在畫麵看不到的地方進行窺視,而那些扭曲的時鍾,那些黑色的螞蟻,都象是在喚醒人心深處某種潛藏的恐慌和深深的焦慮……

十幾年前,普克在紐約攻讀數學博士學位時,除了上課之外,通常在助教辦公室工作學習,如果需要查閱數學方麵的資料,一般都是去數學圖書館。而業餘時間,普克也常常喜歡到總圖書館去瀏覽美術書刊和畫冊。正是在那裏,普克開始接觸到大量抽象畫派及超現實畫派的作品,並對它們產生了深刻的印象。

普克還清楚地記得,紐約大學總圖書館是一幢造型簡單、略顯沉悶的磚紅色大樓,麵對著華盛頓廣場公園。坐在圖書館的閱覽室裏,透過透明的大玻璃窗,可以俯視到公園北部的小廣場,小廣場上沉寂的噴水池,以及廣場更北端的小凱旋門,而第五大道便從那裏繼續向北延伸。

秋葉凋零的季節裏,華盛頓廣場公園總是令普克感到蒼涼而孤寂。深秋青藍遼遠的天空下,那些曾經枝葉繁茂的高大樹木,隻剩下褐色光禿的枝幹,幾枚殘存的黃葉懸綴在枝頭,時刻存在墜落的危險。樹下的長椅上,有時坐著衣衫襤褸、表情漠然的乞丐,有時是行動遲緩、眼神蒼桑的寂寞老人,還有逗弄嬰兒的年輕母親,隅隅私語的情侶,悄悄兜售毒品的毒販,以及從沉重的工作壓力中偷閑出來的公司白領……

普克看到窗外這些看起來不斷重複出現在同一場景,實則來來往往、互不相幹的人時,不由會想到人際之間那種基本的冷漠和疏離。而這種冷漠和疏離,與普克正接觸到的抽象派及超現實派藝術之間,又存在一種無形卻客觀的聯係。1917年俄國大革命後曾經蓬勃發展的抽象藝術和愛森斯坦的蒙太奇電影理論,都是唯物辯證法指導下有意識的藝術革命,而戰前西歐興起的達達及超現實主義畫派,則反映了各人和集體的意識及下意識在深重的社會矛盾和異化的人際關係下,表現出來的深刻焦慮和徹底絕望。它們都以各自貌似奇異的藝術表現形式,側麵地、也是辯證地反映了人類靈魂的局部構造。普克覺得,它們所表現的或試圖表現的內容,正是為了對人際之間和個體內部那些難以用明晰的言語來定義的關係及情緒做出某種解釋。這些認識對於普克理解個人和社會心理學、揣摩研究對象的心理狀態起到了積極作用。

也是從那時起,普克開始更清醒更自覺地去思考、分析人的意識、下意識及潛意識等種種看似神秘實則客觀的現象。這種習慣在普克回國並加入公安隊伍之後,漸漸成為普克思維方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並且在一些案件的偵破中屢屢生效。

《被豹子襲擊的黑人》及《記憶的持續》這兩幅畫,雖然出自於兩位不同派別的畫家,但兩幅畫所表現出的情緒卻有著相似之處,都隱藏著內心的焦慮、不安、悲傷、恐懼,還有一種似乎無法挽救的絕望。普克暗想,這兩幅畫是誰掛在客廳裏的?選這兩幅畫的人,是因為單純喜歡它們的畫麵,還是因為其它更深的原因?

普克想起,當時站在身邊的項青看到他有點注意那兩幅畫,便說:“這兩幅畫,是我從A市美院一位油畫家那裏買的仿製品,我都很喜歡。尤其是這幅《記憶的持續》。不過,我更喜歡它的英文譯名《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

普克聽了微笑著問:“什麼樣的記憶才會那麼persistent呢?”而他的心裏不知為什麼,有一絲淡淡的陰影輕輕掠過,原來選這兩幅畫的人正是項青。

項青也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他們便走到別處了。

現在,當普克從那樣一個夢魘中醒來時,他沒有由來地便想到了那兩幅畫。那兩幅畫裏隱藏著的無窮無盡的不安、憂傷、恐懼、焦慮,以及那種無法自拔的絕望之情。夢魘使普克的心跳得很急促,他想,項青的心裏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呢?

窗外的天空已經蒙蒙發亮。新的一天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