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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克記得小時候,他住的那個大院裏,有一個瘋子,被關在一間空屋裏。普克從未見過他的麵,因為那個瘋子有著強烈的破壞傾向,曾有在外無故將人打傷的記錄。所以,人們除了將他關在房間裏之外,還用一根長長的鐵鏈鎖住他。鐵鏈的一頭固定在屋子外的水管上,穿過牆角的一個小洞,伸進屋裏,另一頭栓著瘋子的腳。普克的小夥伴們,常常在窮極無聊時,拉著普克去看瘋子。他們躡手躡腳地走到栓鐵鏈的水管邊,突如其來地將鐵鏈用力一扯,扯到最大極限。裏麵的瘋子在猝不及防的時候,會被腳上的鏈子猛地拉倒,一下子便被拖得撞到牆上。聽到裏麵的瘋子發出暴怒的狂叫,那些搗蛋的小男孩們便在既刺激又興奮的哄笑聲中四散逃開。

普克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景時,心裏湧起了一種極度的恐懼。自此以後,他先後跟著去看過幾次。雖然他從來沒有參與過同伴們的惡作劇,但卻又抵抗不了那種奇特而怪異的吸引力。那種吸引力裏,有著普克沒有體驗過的一種罪惡與絕望。

那個瘋子沒過多久就死了,聽說是自己將頭在牆上撞破,最終流血而死。那間關他的屋子空了下來,門鎖打開了,鐵鏈子被收走了,然而很久都沒有用作它用。普克每每經過那裏,離得還很遠時,心裏就會生出一種恐懼,趕快加快腳步,匆匆走開。

現在,普克走進項青家的客廳,在看到周怡之前,他心裏似乎又隱隱出現小時記憶中那種恐懼的感覺。而當他看到周怡時,心頭卻被另一種很難言喻的感覺占住了。

周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身上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和她平時上班常穿的那種差不多。她的一頭短發梳得很整齊,和前一天普克見到時相比,又添了幾分灰白。周怡五十多歲了,但身材仍然保持得很好,坐在沙發上時,背挺得筆直。她為自己化了妝,與以往那種淡而自然的妝不同的是,今天,周怡的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粉底,那層粉底之白,與脖頸處的黃色之間形成一道極為分明的分界線。她的眉毛變成兩條濃黑的墨線,高高地挑上去,眉梢一直插入額角的發際。平時周怡塗的口紅,是一種比原來唇色略深的暗紅色。現在,她的嘴唇上,塗滿了鮮血般的色彩,並且那血紅的唇膏沒有被限製在唇線以內,而是大大地延伸開來,使周怡原本大小適中的一張嘴,結結實實變成一張血盆大口。

在這張被誇張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麵孔上,是周怡那種難以形容的表情。她高高地揚著頭,下巴翹著,目光裏充滿著一種僵化的威嚴,眼睛斜睨著某個方向,嘴旁的兩道弧線因為臉上肌肉的緊繃而彎曲起來。整個臉上的神情,就仿佛她是一個傲視四方的君主,正站在她的領土上,檢閱著她的臣民。

聽到門口的聲音,周怡動作僵直地扭動了一下脖頸,將臉轉向門口。看到馬維民和普克時,她充滿威嚴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明顯的疑問。

“你們是什麼人?”周怡說話的聲音也象是有點改變,嘶啞,帶著一絲金屬刮擦的雜音。說話的語速也很慢,像是在強調她的尊嚴。

馬維民看了看普克,普克第一次看到他的臉上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普克向前走了一步,周怡立刻拔高了聲音喝道:“你想幹什麼?!怎麼敢私自靠近我!來人哪,來人哪,給我把這些人都拖出去!”她的聲音尖銳淒厲,像是從喉嚨深處逼出來的,令人聽了,不由汗毛直立。

普克停住了腳步,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周怡的眼睛深處。普克看到,在原來那雙雖然不再年輕,但仍然美麗的眼睛深處,在那種金屬般的威嚴之下,周怡真正的目光,已經煥散成一堆灰燼。

普克腦海裏出現一幅幅法國畫家巴費的係列作品《小醜》,在那些畫裏,每一張小醜的麵孔都是線條誇張、色彩鮮豔,而眼裏流露出深深的悲哀。眼前的周怡與畫中小醜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她煥散的眼神。

普克心裏深深歎了一口氣。他明白,周怡真的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