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裏,鄧汶隻要不去公司,就把自己關在賓館的房間裏,隻有凱蒂經常過來陪他。
晚上,鄧汶剛在房間吃完他叫來的一份意大利麵,正要把餐盤放到門外走廊的地毯上,凱蒂又來了,這次她懷裏抱了一大摞雜誌,等兩人從門口走回來,凱蒂便把雜誌往圓形的茶幾上一放,笑著說:“我又假公濟私了,這是我從商務中心給你搬來的,沒事的時候解悶吧。”
鄧汶笑著坐到沙發上,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看著,凱蒂卻沒像往常那樣去坐茶幾另一側的那個沙發,而是坐到離鄧汶最近的床沿上,雙腿直直地向前伸,拄在地毯上,兩個人的腳尖都快頂到一起了。鄧汶借著翹起二郎腿的機會,把自己的腳尖往回收了收,問道:“你怎麼老有空啊?是不是又開小差啦?”
凱蒂晃著腦袋說:“這要靠我的巧妙安排呀,我已經和我們經理說好了,以後我上班時間主要是晚班和周末,都是你不上班的時候。”
“那你多辛苦呀?”
“不辛苦,白天可以睡覺啊,省得我老出去逛街花錢,一舉多得。我們經理誇我,說我敬業,搶著艱苦的崗位上;同組的幾個女孩都罵我,說我偷懶,因為晚上和周末其實客人都不多,挺輕閑的,還說我貪心,就惦記著多掙那點兒補貼。”
“哦,那你也別把她們都得罪了,同事之間如果處不好,要麼幹不長,要麼幹著也不開心。”鄧汶說完,卻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正是因為陷入矛盾紛爭而幹不長了,便立刻黯然神傷。
“嗨,沒事的,我和她們好著呢,都是說著玩兒的,而且,本來也是大家輪流的,過一陣我又該上白班了,所以,更得抓緊難得的機會呀。”凱蒂的臉忽然紅了,她也注意到了鄧汶的神情,便把腳尖湊過來碰了鄧汶的腳尖一下,話題一轉說,“哎,你這些天怎麼一直悶悶不樂的,是工作上的事?還是。。。。。。家裏的事?”
鄧汶竭力裝出一副輕鬆自然的樣子說:“沒有,挺好的啊。”他站起身,掩飾著心中的沉重和不安,問道,“哎,你喝什麼?給你倒點水?”
凱蒂一下子笑了出來,說:“瞧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了?居然想照顧起我來了。雖然是在你房間裏,但也還是在我的賓館裏呀,所以你還是客人,還是我來照顧你吧。”
鄧汶尷尬地笑了笑,但心裏暖暖的,來自凱蒂的照顧已經是他在北京惟一能感受到的溫情了,他剛要坐回到沙發上,房間的電話忽然響了。
鄧汶走到床邊坐下,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電話,他猜是廖曉萍打來的,果然,當他剛聽到話筒裏傳出那聲熟悉的“喂”就馬上說:“哎,你的時間的昨天晚上,你們去哪兒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後來太晚了我也不敢打了,怕你們都睡了。”他看了眼表,又問,“你在家還是到公司了?送Cathy去幼兒園了嗎?”
鄧汶說著,一邊注意著凱蒂的反應,奇怪,以前隻要碰到廖曉萍打電話過來,凱蒂就馬上靜悄悄地拉開門出去,可是這次她沒走,而隻是在床沿挪了下方向,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看了起來。
鄧汶正納悶,電話裏傳來廖曉萍疲憊的聲音:“還去什麼公司啊,也甭提幼兒園了,Cathy病了。”
鄧汶一聽就急了,忙問:“怎麼啦?什麼病啊?厲害嗎?”
“她昨天在幼兒園就有些發燒,我接她的時候老師告訴我了,回家以後還發燒,老哭,說渾身難受,我就帶她去醫院了,我還以為是感冒,結果到那兒一看,人家醫生立刻就說,chicken pox。”
“什麼?”鄧汶沒聽清。
“水痘!”廖曉萍不耐煩地嚷了一聲。
“水痘?怎麼會呢?不是一般春天的時候出水痘嗎?現在是9月份啊。”
“你問我我問誰呀?!都長出來了,後背上、胳膊上,連臉上都有一個了。”廖曉萍更煩了。
“那,那怎麼辦呢?”鄧汶又著急又因為自己幫不上忙而內疚。
“還能怎麼辦啊,在家養著唄,我已經請假了,至少一個星期甭想去上班了,總得等到水痘生痂吧。”
“Cathy現在幹什麼呢?我和她說幾句?”鄧汶怯生生地問。
電話裏麵能聽到廖曉萍召喚女兒的名字,過了一會兒,女兒稚嫩的聲音傳了過來:“Daddy,我身上有泡泡了,好幾個了,特別癢癢,可mommy不讓我撓。”
鄧汶心裏一酸,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他努力笑著說:“Cathy,千萬得忍住了,一定不能撓,要是撓破了就會留下疤的。”
“嗯,我知道,我不撓,要是還特別癢癢我就靠在牆上蹭蹭。”
女兒這句話逗得鄧汶帶著眼淚笑出聲來,忙說:“蹭也不行,隻有狗熊才去蹭牆呢。再怎麼癢也不能碰那些泡泡,懂了嗎?”
女兒說:“懂了,mommy給我戴上小手套了,軟乎乎的,就是有點熱,mommy不讓脫。Daddy,Teddy Bear也長chicken pox嗎?”
鄧汶想象著女兒戴著手套的小手抓著話筒,對著話筒堅強地點頭的樣子,他哽咽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女兒又說:“Daddy你什麼時候回來呀?Mommy說,因為我長了chicken pox,所以你就不敢回來了,你害怕你也長泡泡,那,等我的泡泡沒了,你就回來,啊。”
鄧汶知道自己不能再和女兒說下去,他受不了,便讓女兒把話筒還給了廖曉萍。廖曉萍先是歎了口氣,然後說:“愁死了,別的病還好說,生水痘最麻煩了,她癢得難受啊,和你講電話的時候她倒裝得像花木蘭似的,等會兒癢得厲害她就該哭了,老得盯著她,生怕她忍不住去撓。”
鄧汶想了想,找不出別的話來安慰,隻好說:“要是我在就好了。”
“好什麼呀?你小時候不是沒出過水痘嘛,小孩得水痘沒關係,要是像你這歲數的成年人得了就不好說,到時候我都不知道該照顧誰。醫生剛告訴我的時候我特別生你的氣,就是你非回北京不可,現在剩我一個人怎麼辦啊?可後來一想,幸好你不在,不然要是傳染給你可就糟了,算我自認倒黴,你就在北京逍遙自在吧。”
鄧汶聽廖曉萍在如此麻煩纏身的時候還能這麼關心他,心裏剛嘀咕了一句“還是老婆好啊”,卻看見了坐在床腳處的凱蒂的背影,便支吾道:“我?沒有。”
廖曉萍一聽就馬上問:“你房間裏有人啊?”
鄧汶嚇了一跳,心想女人的感覺真是敏銳到了洞察秋毫的地步,忙掩飾著回答:“啊,是賓館的值班經理,來給我送東西。”
“哦,那你先和她說吧,我等著。”
“啊,不用,她剛把東西放下,已經走了。”鄧汶說完,發現一向不會說謊的自己,剛才的謊話竟然是脫口而出,不由得驚訝自己的變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他又看了一眼凱蒂,她的背影一動不動,仿佛正完全沉浸在電視畫麵中。
廖曉萍又歎了口氣:“煩死了,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北京就那麼好?你一點兒都不想回來?”
鄧汶的鼻子又開始酸起來,他也歎了口氣,說:“其實,我這邊也挺難的。”
“那就回來唄,起碼一家人能在一塊兒啊。”
“不,不能就這麼回去,既然來了北京,怎麼也得幹出點什麼再回去。”鄧汶這話與其說是給廖曉萍聽的,不如說是在咬牙給自己打氣。
廖曉萍不以為然地說:“何苦呢?當初剛來美國的時候那麼難,你就是死要麵子不肯回國,現在去了北京,你又是死要麵子不肯回波士頓,你這不是和自己較勁嗎?”
鄧汶心裏一陣淒苦,心想自己其實再也幹不了多少時間,灰溜溜地回波士頓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但他還是不認輸地說:“那當初不是就堅持下來了嗎?說明堅持是對的。我起碼要再試試看,不能就這麼回去,我到時候還要把你們倆都接回來。”鄧汶說完,好像看到凱蒂的身子抖動了一下。
廖曉萍沒再說什麼,兩人商量好每天至少通一次電話,以便鄧汶了解女兒的病情發展,便掛上了電話。
鄧汶看著背對著自己的凱蒂,正想著應該說些什麼,凱蒂忽然站起來,回頭衝鄧汶笑著說:“好啦,我也該回去上班了,你休息吧。”說完就向門口走去。
鄧汶愣愣地站起來,跟著送到門口,替凱蒂打開門,直到看著凱蒂沿著走廊走遠了,他都沒想出一句合適的話來。
鄧汶悶悶地回到床頭坐下,看見電視上居然是德國之聲DW的德語頻道,沒聽說凱蒂還懂德語啊,他明白凱蒂剛才的心思都放在哪裏了。
鄧汶正枯坐著,電話又響了,他以為是廖曉萍剛才遺忘了什麼所以再次打來,便接起電話,故作輕鬆地說:“喂,又怎麼了?”
電話那端不是廖曉萍,鄧汶聽到的是另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喂,我是洪鈞。聽上去你今天心情不錯?”
鄧汶的心情立刻變得不能再壞了,他奇怪洪鈞怎麼會打賓館的電話,以前都是打手機的,他馬上明白過來,看來洪鈞是怕自己看到來電號碼就又掛斷他的電話,這麼想著,鄧汶便沒有馬上掛斷,而是冷冷地問:“你有事嗎?”
“沒什麼事,我上周去澳洲開會了,周末才回來,想問問你最近情況怎麼樣。”洪鈞平靜地說。
“哦,多謝你的關心。你是大忙人,飛來飛去的,就不必操心勞神惦記我這點事了。”鄧汶的語氣沒有絲毫好轉。
“卡彭特那邊有什麼消息嗎?我上次給你出的主意。。。。。。”
洪鈞還沒說完,就被鄧汶打斷了,鄧汶對著話筒嚷道:“你少提你的什麼主意,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決!”說完他就把話筒重重地摔在電話機座上。
洪鈞舉著電話,任由裏麵的長音單調地響了半天才放下。雖然鄧汶什麼情況都沒說,但洪鈞已經清楚,他所預言的全都不幸言中,他所擔心的全都已經發生了。洪鈞了解鄧汶的秉性,對自己針對ICE各方利益糾葛的分析判斷也充滿自信,如果事情不是像他分析的那樣,或者如果鄧汶按照他的建議做了,鄧汶現在的情況都應該還好,他會對洪鈞表現出一些寬宏大量;而現在鄧汶如此氣急敗壞和惱羞成怒,恰恰說明洪鈞的分析都是正確的,而鄧汶根本沒有采納洪鈞的策略。
洪鈞可以想象出鄧汶如今的處境,他也知道此時要想與鄧汶冰釋前嫌、讓鄧汶聽從他的主意去謀求絕處逢生,已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洪鈞想了想,覺得他還有機會可以挽救鄧汶,同時,也隻有他才能挽救鄧汶了。
洪鈞獨自在書房裏呆呆地坐著,菲比靜悄悄地從客廳走了進來,湊到洪鈞麵前看了一眼,笑著說:“喲,鼻子上怎麼全是灰啊?”
洪鈞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拂了一下鼻尖,看看手上什麼都沒有,這才明白菲比是在取笑他,他自嘲地笑了笑,把菲比拉到自己大腿上坐著。菲比又說:“你剛才這個電話,可以打一個燈謎,謎底是一種曲藝節目,猜得出來嗎?”
洪鈞有心事,懶得動腦子,就直接搖了搖頭,菲比自己憋不住笑了:“三句半!你沒打過這麼短的電話吧?”
洪鈞被她逗笑了,手指用力咯吱了她一下,等菲比叫喚著跳起來,洪鈞說:“我夜裏得打個電話,估計那倒會是一個很長的電話,你今天回家去住吧。”
菲比噘著嘴說:“我都跟家裏說了今天不回去了。給誰打呀?還非要等到夜裏。”
“美國。”
“那裏是夏時製,現在也可以打了呀。”菲比看了眼牆上的掛鍾說。
“舊金山。至少得等到零點以後才能打。”
“咦,你和科克還有總部的conference call不都是安排在大清早嗎?”
洪鈞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又把菲比摟在了懷裏,菲比更下決心不回去了,便說:“你打你的,我睡我的,互不幹擾。”
等菲比睡了,洪鈞又到書房打開電腦忙了一會兒,看到鍾表的時針和分針已經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就拿起電話,照著電腦上通訊錄裏的號碼撥了一串數字,然後把話筒放到耳邊耐心地等著,很快,電話接通了,從裏麵傳出一位女士悅耳的英語:“ICE公司,卡彭特先生辦公室。早晨好。我是傑西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