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每到一個季度的最後一天,洪鈞都像過年關似的。所有的銷售人員都像獵犬一樣被放了出去,撲到客戶那裏做最後一搏,季度末是收獲的時刻,無論果實成熟與否,隻要能摘的都要摘下來,以求得到那誘人的一次性業績獎金;季度末又是清算的時刻,如果交不出“租子”、完不成定額,懸在頭上的大棒就要舞動起來,幾家歡樂幾家愁,喜慶與肅殺兩種氣氛交織在一起。

這年頭客戶也越來越精明了,都知道賣方廠商會在季度末最後衝刺,而為了在最後關頭拿下訂單就很可能答應一些平常不可能答應的條件,所以客戶也都把合同拖到季度末再簽,這就形成了一個怪圈,好像一年之中的生意都是在那四個季度末的日子裏做的。

洪鈞坐鎮在大本營裏,隨時會接到某位銷售人員從某家客戶現場打來的電話,客戶說了,隻要答應他們的什麼、什麼條件,他們就馬上簽合同。洪鈞會問,肯定嗎?他們的授權代表在場嗎?客戶可以當場正式簽字蓋章嗎?在得到一切肯定的答複後,洪鈞會故作忍痛割愛狀地答應銷售人員的請求,再三強調優惠條件當日有效、過期作廢,而心裏卻是又得到一份合同的喜悅。

當然也不全是好消息,季度末不僅是維西爾公司的季度末,也是ICE、科曼等眾多競爭對手的季度末,他們也在近乎瘋狂地搶收搶割,所以也會不時傳來ICE果然簽到了哪家客戶、科曼真的拿下了哪個項目之類的消息。不過洪鈞明白,市場不是維西爾一家的,生意不是他洪鈞一個人的,洪鈞不怕壞消息,競爭對手們分得一杯羹正常而合理,他怕的是意外的壞消息,隻要不出現他本以為維西爾能贏卻在最後關頭被其他家贏了的情況,他就非常知足了。

9月30日這天,洪鈞更比以往的季度末格外忙碌,李龍偉上午專程去了普發集團,拜見剛從歐洲回來的柳副總,因為沒有李龍偉替他抵擋和分擔,公司裏二十多個銷售人員全都直接與洪鈞聯係,搞得洪鈞與其說是總經理,不如說是電話接線員了。洪鈞連中飯都沒顧上吃,一直忙到下午兩點多,卻忽然發現電話鈴聲不再響起,他一下子閑了下來,洪鈞明白,這是因為第二天是國慶節,大多數單位隻上半天班,既然都已經提前放假,天大的事也要等到長假結束以後再說了。

洪鈞已經餓過了頭,反而不再覺得饑腸轆轆,就幹脆把這頓午飯省了,他悠閑地坐在辦公室裏,等著勞拉做完季度銷售業績彙總,經他過目之後發往亞太區。這時,有人敲門,洪鈞答應一聲,李龍偉推門走了進來。

洪鈞立刻笑罵道:“你這個家夥,真會躲清閑,把我累得半死,現在嗓子還啞著呢。”

李龍偉苦笑一下,坐下說:“我倒還想和你換換呢,我可是去堵槍眼去了。”

洪鈞一聽,立刻把仰靠在座椅靠背上的身體挺直了,問道:“哦,怎麼啦?普發有問題?”

“問題大了,柳副總像瘋了似的。他昨天剛回來,今天一早就打電話找你,Mary這次反應挺快,她一聽對方語氣不對就沒轉給你而是轉給我了,我就說你不在,估計柳副總是急著要找個人出氣,就把我叫去了,罵了我整整一上午,中午我請他好好吃了一頓飯,還是無濟於事,這次小薛算是把柳副總得罪到家了。”

洪鈞心裏一沉,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忙問:“怎麼回事?柳副總有沒有具體說都有什麼意見?”

“你想想,說了一上午加一頓飯的功夫,能不具體嗎?他那架勢,就是三天三夜都控訴不完似的。”李龍偉運了運氣,攢足了精神接著說,“主要的意見就是小薛太摳門兒了,該花的錢不花,弄得考察團怨聲載道,搞得柳副總自己不僅沒玩好,更覺得是在下屬麵前丟了麵子,他死活不相信這是小薛個人的問題,說一定是咱們公司授意小薛這麼做的,是咱們不重視他、不尊敬他。他舉了幾個例子,在巴黎,他們都想去看紅磨坊,說是慕名已久,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結果小薛臨時把這個節目取消了,說是沒定上座位,後來普發的人從導遊嘴裏探聽出來,票早都預定了,是小薛為了省錢硬給取消的,導遊還生氣呢,本來帶上十多個人的團去看演出,門票和酒水他都能掙到不少回扣呢。還有,本來也安排了在巴黎坐船夜遊塞納河的,也被小薛借口天氣不好取消了。”

洪鈞的眉頭越皺越緊,問道:“不會是小薛錢不夠的問題吧?這些大宗節目費用都是由旅行社代付然後再找咱們結算的,而且他丟錢以後我也讓慕尼黑維西爾把錢借給他了呀。”

李龍偉搖頭說:“應該不是錢不夠的問題,他帶的錢本來就隻是給柳副總他們零花用的。在法國和意大利是坐的旅行社的大巴,小薛都不肯在車上預備足夠多的礦泉水,每次提了意見,小薛就隻多買幾瓶,很快也喝光了,弄得大家渴得夠嗆。他們一路上對夥食也不滿意,想吃麵條,小薛起初不肯給買,後來總算答應了,結果是兩三個人合著吃一碗麵條,柳副總特生氣,說一碗麵條才多少錢啊?還說小薛特意帶了一瓶鎮江香醋,好像想得挺周到,可是每次吃飯都隻給每人倒出那麼幾滴,像是觀音菩薩那個玉淨瓶裏的甘露似的。就算手頭錢不夠,也不至於差幾碗麵條錢、幾瓶醋錢吧。”

洪鈞心頭一震,他不知道把香醋比作甘露這麼富有詩意的比喻究竟出自柳副總還是李龍偉,但帶醋這個主意肯定是出自他的。洪鈞覺得一陣酸澀,就把他當初給小薛的提議對李龍偉講了,然後說:“沒想到啊,這個小薛,我的話他都隻聽後半句,不聽前半句。我提醒他帶上香醋給客戶開胃,讓客戶吃好,結果他隻記得倒一小碟,最後變成隻倒幾滴了;讓他可以給客戶多上些麵條,結果他就記得麵條比米飯貴這句話了。”

李龍偉聽出洪鈞有些自責,忙替他開脫道:“這些本來都是芝麻大的事,沒什麼了不起,關鍵是小薛沒把柳副總女兒的事給安排好。”

“誰?誰女兒?柳副總的女兒?沒聽說他女兒也去呀!”洪鈞一臉驚訝地追問著。

“是啊,我也是剛知道。柳副總的女兒不是在英國上學嗎?所以柳副總就安排她飛到慕尼黑,父女倆不僅團聚一下,他女兒還跟著考察團把歐洲四國玩了一圈。他要求小薛給他女兒全程安排單人房,可是小薛不肯,說沒提前訂房,沒有空房了,結果他女兒一路上隻好和普發的一個女人合住,柳副總氣壞了,說是明明打好招呼的,為什麼沒給他女兒訂房?”

洪鈞的注意力立刻從小薛轉到柳副總女兒身上,他問:“打好招呼?咱倆怎麼都不知道?他女兒的機票是誰出的?”

“這一點小薛倒是打聽出來了,是範宇宙出的,還是頭等艙。”

洪鈞聽了,長長地“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地說:“難怪,這個範宇宙,是他成心使壞啊。”按照洪鈞和範宇宙商量好的分工,一直由範宇宙負責與柳副總的單線聯係,柳副總肯定和他提過女兒的事,範宇宙便滿口答應,說他負責機票費用,維西爾承擔酒店費用,而柳副總自然不會再向維西爾提及此事,他以為一切已安排妥當,但範宇宙卻故意不通知洪鈞,讓維西爾措手不及,又趕上小薛這麼“一根筋”,此時再怎麼向柳副總解釋都沒用,範宇宙會一口咬定是維西爾出爾反爾,而柳副總肯定寧願相信範宇宙的話,他女兒在天上坐的是頭等艙,在地上擠的是雙人房,這真是地地道道的天壤之別,他能不對維西爾咬牙切齒嗎?

李龍偉也明白了,他雙手一拍說:“對,有道理。範宇宙肯定記恨上次付款的事,你讓普發修改合同,直接把款付給咱們,他覺得是你算計他。”

洪鈞不以為然地說:“是他先算計我,我隻是為了保護咱們的利益。”他沉思片刻,又轉而說,“我在想,小薛挺敢做主的呀,這些事他都沒和你商量一下?”

李龍偉笑了,說:“沒有啊,我剛才問他了,點幾碗麵條的事不用商量,可柳副總女兒的事他應該和咱們商量一下啊,你猜他怎麼說?他說用國際漫遊的手機打國際長途太貴了,舍不得打。”

“發e-mail也行啊。”洪鈞覺得不可思議。

“別提了,他根本就沒帶電腦,說擔心路上丟了。”李龍偉這句話說完,他和洪鈞互相看著,兩人半天都沒再說出話來。

終於,洪鈞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冷不丁問道:“你知道範蠡的故事嗎?”

李龍偉被洪鈞沒頭沒腦這麼一問,愣了,想了一陣才說:“範蠡?吳越爭霸的時候幫著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的那個?”他見洪鈞點頭,又說,“後來他辭了官,帶著西施跑了?”

洪鈞笑了,說:“行啊,典故知道得不少啊,不過西施那段就算了,那是野史。你知道嗎?從勾踐把西施獻給吳王夫差,到勾踐最後把吳國滅了、夫差自盡,花了多少年?十八年!西施讓夫差糟蹋了十八年,早就年老色衰了,範蠡才不會再要她呢。我說的是範蠡和他的幾個兒子的故事,知道嗎?”

李龍偉也笑著說:“不知道,你講講,我還沒聽你講過故事呢,反正今天下午也沒什麼事了。”

洪鈞喝口水,整理一下頭緒,便開始講他的故事:“範蠡輔佐勾踐滅了吳國,成了春秋五霸裏的最後一位霸主,然後他的確是跑了,因為怕勾踐殺他。範蠡後來成了中國曆史上第一位有名的大商人,人稱‘陶朱公’,其實他呀,先是當養殖專業戶,接著當長途運輸專業戶,就這麼發的家。哎,我才發現,範宇宙不會是範蠡的嫡係後代吧?看來姓範的真是天生的商人材料啊。”

李龍偉笑著插話說:“你想啊,姓範的‘範’和販賣的‘販’,本來就是一個音嘛,範宇宙能把整個宇宙都給‘販’嘍,人家做生意當然是把好手。”

洪鈞頓時大笑起來,連連說:“說得好,精辟!這個典故我得記下來。”剛才的凝重氣氛已經在笑聲中一掃而光,等兩人笑過一陣,洪鈞繼續講,“範蠡有三個兒子,等他歲數大了,已經富可敵國,他的二兒子卻在楚國殺了人被抓了起來,凶多吉少,範蠡就要派小兒子帶上一車金子去搭救,可他的大兒子哭著喊著不幹了,說自己的弟弟出了事,自己這個做長兄的不去搭救,不替父分憂,反而看著剛成年的小弟弟出去跑,還有什麼臉麵活下去?就要自殺,範蠡一看沒辦法,隻好讓大兒子帶上金子去了。大兒子一走,範蠡就唉聲歎氣的,家裏人問他,不是去救了嗎?還擔心什麼啊?範蠡說,二兒子活不成了,大兒子的牛車去的時候拉的是金子,回來的時候就還會有二兒子的屍首。果然,大兒子到了楚國,舍不得那車金子,總想試著不花金子把弟弟救出來,結果,弟弟還是被砍了頭,他隻好一路哭著用牛車拉著弟弟的屍首和金子回家了。家裏人一見,全哭了,可這時候範蠡卻笑了,他說,大兒子生於貧賤,和自己一起吃苦受累、曆盡艱辛,他知道金子來之不易,所以舍不得,自然換不回來弟弟的性命;而小兒子生於富貴,錦衣玉食,視金銀如糞土,根本不把這車金子當回事,所以他舍得,因此自己最初是打算讓小兒子去的。”

故事講完了,接下來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李龍偉把臉扭向窗外,他實在受不住這種氣氛的煎熬,清了下嗓子,說:“當初你覺得派小薛去總有些不放心,是不是就是類似範蠡那種想法?Jim,你別想太多,這事的責任在我,是我建議派小薛去的,事先我對他叮囑得不夠細,他在歐洲的時候我也應該主動打電話過問一下。”

洪鈞勉強地笑了一下,他知道李龍偉的話是真心實意的,但還是無法緩解他心裏的懊悔和遺憾,他歎口氣說:“我對小薛的background知道得比你多,他比咱們的起點低,經曆也比咱們苦,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總要精打細算,這個烙印太深了,所以他舍得花力氣,但舍不得花錢。他始終沒有把客戶當作客戶,而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們當作一個個純粹的人來和自己比,老把做銷售和他過日子混在一起。比如對柳副總的女兒,小薛肯定會想,為什麼她小小年紀就可以跑到英國讀書?為什麼她就必須一個人占一間單人房?而自己隻念了中專就得出來打工掙錢,自己一路上都是和導遊合住一間房。每碗麵條將近十塊歐元,差不多是一百塊人民幣,小薛會覺得,這碗麵條在北京可以請他們十三個人每人一碗了。巴黎紅磨坊,一張門票就差不多一千塊人民幣,用他十天的工資看一個多小時的大腿舞,他覺得不值。他是對自己的定位有問題,還沒有進入角色,這是我最擔心的。他必須忘了他是薛誌誠,他隻是維西爾公司的一名sales;他應該清楚他不是作為一名消費者到歐洲旅遊的,他是帶著任務去工作,是去保證客戶滿意的。他省下了多少錢?最多兩、三萬吧?可咱們為普發這個考察團的食、宿、行、遊總共花了多少錢?好幾十萬吧?結果不僅這幾十萬全打水漂了,造成的負麵影響恐怕再花幾十萬都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