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龍偉表情嚴肅地聽著,他知道洪鈞的話裏既有自責,也有對小薛的失望和不滿,大概還有對他李龍偉的批評,但他不知道這三者中哪個更多,隻好一言不發。洪鈞好像知道李龍偉的心思,接著說:“還是怨我自己啊,你知道我當初是怎麼囑咐小薛的嗎?我告訴他,‘該花的錢要花’,我這不是廢話嗎?!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什麼錢該花、什麼錢不該花,各人的標準不同,我覺得該花的、柳副總覺得該花的、小薛覺得該花的,都不一樣,小薛就是一味按照他自己的標準來行事,結果弄得一團糟。就像電視裏經常講的那些話,該抓的要抓,該處理的要處理,該審批的要審批,都是廢話,關鍵就是什麼該、什麼不該,各人有各人的標準。”
李龍偉見洪鈞還是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忙寬慰說:“很難有先見之明的,範蠡不是也隻能讓大兒子去了嗎?”
洪鈞一聽這話不由笑了,他擺了下手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卻又想到一個細節,問道:“哎,為什麼他不帶信用卡呢?公司沒有給他辦張AE卡嗎?”
“他級別不夠,不會給他辦的。”李龍偉被洪鈞提醒了,反問道,“那三千多美元怎麼辦?誰來承擔?”
“他報案了嗎?拿回報案記錄了嗎?”
“沒有。”李龍偉搖搖頭。
洪鈞無奈地把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說:“那沒辦法了,沒有報案記錄,沒法證明他是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意外,隻能說是他自身過失造成的,他自己承擔吧。”
“那些美元是他從公司預支的advance,三千多美元,快三萬人民幣了,他一下子拿不出來吧?是不是公司替他承擔一部分?”李龍偉試探著建議道。
洪鈞狠下心搖了搖頭,他注視著李龍偉的眼睛說:“不行,不能開這個先例。咱們了解他,知道小薛是誠實的,但其他人不一定了解他,難免會說三道四;咱們了解他,但咱們不一定了解其他人,萬一以後其他人出差回來也說錢被劫了,也拿不出證明,也都是公司承擔?咱們惟一能做的,就是可以寬限他一段時間,分幾個月從他的工資裏把錢扣回來。這種事你不要出麵,我會讓財務通知他。”
李龍偉點頭答應著,暗自歎服洪鈞的考慮的確周密得多,他想了想,像下了決心似的說:“Jim,我已經考慮一段時間了,你真的覺得,小薛還適合繼續幹下去嗎?”他頓了一下,看到洪鈞平靜地望著自己,又接著說,“你剛才也提到,他至今沒有進入角色,而且他做事的方式好像也和咱們不是一個路子,花錢的時候膽小得要死,可自己拿主意的時候膽子又太大,他好像不具備起碼的sense吧?”
洪鈞知道李龍偉說的“sense”有著豐富的含義,他也完全明白李龍偉的意思,的確,小薛缺乏基本的常識,不太懂外企的規矩,他的思維方式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樣,洪鈞已經觀察了很久,也考慮了很久,尤其在小薛歐洲之行惹下這麼大麻煩之後,凡是坐在洪鈞這種位子上的人可能都會得出同樣的結論:應該請小薛離開了。但是,做決定的不是冷冰冰的位子,而是位子上的活生生的人,洪鈞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麼,他總覺得還應該再給小薛一次機會,可能就像他自己,正是靠著別人一次次給他機會,他才坐到了今天的位子上。
洪鈞腦子裏很亂,嘴裏也不像剛才那樣斬釘截鐵了,而是含混地說了一句:“再看看吧。”
李龍偉剛要再說什麼,忽然有人敲門,一下、兩下、三下,洪鈞高聲說:“請進。”
門被推開,小薛怯生生地走進來,一見李龍偉也在,忙要轉身出去,嘴裏說:“你們在開會呐,我等會兒再來。”
洪鈞衝他招手說:“沒關係,你有事就說吧。”
小薛沒有走近洪鈞的寫字台,而是就在房間正中站下,洪鈞看一眼小薛,又看一眼李龍偉,正好和李龍偉的目光相遇,洪鈞忽然覺得非常悲哀,他和李龍偉仿佛是兩個判官,剛剛還在談論著如何決定小薛的“生死”,而此刻近在眼前的小薛卻一無所知,洪鈞暗自歎道:人啊,能有幾個可以掌握自己命運的呢?他心裏感到一陣壓抑,臉上卻努力擺出一副笑容問道:“什麼事啊?”
小薛也是看一眼洪鈞,又看一眼李龍偉,最後遲疑地對洪鈞說:“是澳格雅那個項目,我去歐洲之前就給他們打過電話,今天上午又打了一次,我想去他們那裏一趟,但約了兩次都沒約成,他們總說忙,沒時間,什麼時間有空也說不好。您看,我應該怎麼辦?”
洪鈞注視著小薛,很簡單地回了一句:“那就再約第三次。”
小薛沒想到洪鈞會這麼回答,愣了,李龍偉也把頭轉過來看著洪鈞,洪鈞麵無表情地坐著,小薛見洪鈞沒有再開口的意思,隻好說:“嗯,我明白了。”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出去,把門帶上了。
李龍偉幹咳了一聲,說:“剛才。。。。。。是不是應該幫他分析分析,看看有沒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洪鈞搖了搖頭,說:“現在幫他找竅門為時太早,竅門應該教給勤奮的人,教給不會輕易放棄的人,他才被人家拒絕了兩次就開始懷疑自己,還是先讓他自己想想辦法吧。”
李龍偉被洪鈞弄得有些糊塗了,洪鈞剛才還對小薛心慈手軟,當著小薛的麵卻如此鐵麵無情,他正想著,洪鈞問他:“柳副總那邊怎麼辦?”
李龍偉忙回過神來答道:“今天在他麵前該說的、能說的我已經都說了,他可能還是想見你,但我覺得你沒必要見他,我已經代表公司向他正式道歉了,不能再慣他的毛病。”
洪鈞沉思著,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走著瞧吧。”
快下班的時候,洪鈞開始收拾東西,第三季度的所有業績報表和相關的合同訂單他已同勞拉審核完畢,國慶的七天長假對於他而言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加班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拿定主意在國慶前夜徹底放鬆一下,好歹對菲比也算是個交待。
他拿起電腦包剛要向房間門口走去,被小薛恰好堵個正著,小薛尷尬地說:“喲,您要出去啊,正想和您說個事呢。”
洪鈞便和小薛一起走回來,隔著寫字台麵對麵坐下,和顏悅色地說:“我沒事,你說吧。”
小薛先是緊閉嘴唇,像是運足丹田之氣,然後說:“我想過完節就直接去浙江澳格雅,我不想再和他們在電話裏磨嘴皮子了,打電話的目的就是為了見麵,還不如我就幹脆殺過去見麵得了。”小薛說完,臉上掛著好似大義凜然、慷慨赴死的表情看著洪鈞。
洪鈞聽小薛的口氣,顯然並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見,而是主意已定,隻不過來和自己打個招呼,他心裏頓時一喜,他喜歡這種風格,就故意逗著小薛:“喲,要是你去撲了空,或者吃了閉門羹,往返機票可就白花了,你不心疼?”
小薛的臉紅了,但很快穩住陣腳,有條不紊地說:“嗯,是有可能白跑一趟。但是如果我傻等著他們和我約好再過去,就可能會耽誤時間,而且他們那邊可能已經發生了咱們還不知道的情況,這樣就會有丟掉項目的風險,丟掉項目可比白花往返機票的損失大多了,所以我覺得應該飛過去。”
洪鈞敏銳地覺察到了什麼,他馬上問:“剛才Larry和你聊過了吧?”
小薛的臉更紅了,他低下頭說:“嗯。”
洪鈞暗想,果然是李龍偉向小薛麵授機宜,看來他和自己一樣心軟。洪鈞說:“你要記住你是幹什麼的,做銷售,你的首要任務就是拚項目、簽合同,你首先要想盡辦法給公司掙錢,而不是隻考慮替公司省錢,不能舍本逐末。”
小薛點頭說:“嗯,我明白。洪總。。。。。。,我這次陪他們出去,給你們惹麻煩了。”
洪鈞並沒有客氣,而是嚴肅地說:“道歉的話就不用說了,關鍵是要從中吸取教訓,爭取做出業績,將功補過,證明你自己。”
說完,洪鈞就站起身來,小薛忙跟著站起來,卻不向外走,而是立在原地說道:“洪總,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他見洪鈞也定住腳望著他,便問,“為什麼32張一百的不多不少變成了32張一元的?而且我是分成8張和24張兩組,被他換了以後還是8張和24張兩組,其實即使差幾張我當時也根本看不出來。”
洪鈞笑了,他拍了一下小薛的肩膀,說:“這就叫職業水準。多放或少放了幾張,那不算本事,高手有高手自己的標準,人家也要精益求精啊。你是碰上高手了,所以並不丟臉,也沒什麼遺憾的。”
“可是,他是怎麼做的呢?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怎麼可能呢?”
“你的眼睛肯定離開過你的錢,他們有一套辦法轉移你的注意力,所以,永遠不要被別人牽著你的視線,不要輕易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見不為實啊,你看到的可能恰恰是別人特意讓你看到的,你相信的可能恰恰是別人故意讓你相信的。”說到這兒,洪鈞直視著小薛的眼睛說,“做銷售尤其如此,你麵對的可能都是別人精心布置的假象,不要輕易相信你看到的、聽到的,不然的話,你的損失可就遠不止幾千美元嘍。”
小薛像根樁子一樣定在地上,洪鈞的話在他腦海裏一直回蕩了很久。
沿著八達嶺高速公路向北,過了清河收費站,第一個出口就是小營,在高速公路西麵一個擁擠的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有一間不大的麥當勞餐廳。這是七天長假裏最後一天的下午,小薛好不容易在角落裏等到一張空桌,拿著兩杯可樂坐了下來,他在等一個人。
沒多久,一個高挑的女孩從門口風風火火地擠了進來,戴著墨鏡的眼睛顯然無法適應室內的光線,她便把墨鏡推到頭頂,站在原地向四周尋找著。女孩的出現就像忽然投下了一塊磁石,把麥當勞裏十二歲以上的若幹男人的目光都吸了過去,這些男人裏既有成群結夥的中學生,也有帶著孩子的父親,還有小薛。
小薛一看見菲比,忙站起身衝菲比揮手,菲比也看見他了,嫣然一笑走了過來。男人們的目光投到菲比身上的時候,恨不能把目光變成手;等菲比走到小薛麵前,男人們的目光便移到了小薛身上,立刻恨不能把目光變成刀了,小薛仿佛被那些男人如刀似劍的目光攔腰斬斷,縮著脖子一屁股坐下,都顧不得和菲比謙讓一下。
菲比坐下來,一邊用手當扇子扇著,一邊說:“熱死了,都十月份了,怎麼還這麼熱?”
小薛不敢看周圍,也不敢正眼看菲比,便把目光放到一杯可樂上,把可樂推到菲比麵前說:“趕緊喝吧,喝了就涼快了。”
菲比看了眼可樂,就笑著低聲說:“你替我買的?你怎麼也不問問我喜歡什麼?”
小薛更窘了,隻好說:“忘了問了。那,你想喝什麼?”
“隻能點喝的呀?我就不能點吃的嗎?”菲比接著打趣,然後才說,“巧克力聖代,我不想喝可樂,灌一肚子氣,說話的時候老打嗝。”
小薛馬上站起來說:“你等一下。”就跑去排隊了。
菲比挺高興,她喜歡居高臨下地拿小薛開心,也喜歡看著小薛為自己忙碌,她把可樂推回到小薛的那杯可樂旁邊,耐心地等著。小薛很快端著一杯巧克力聖代回來,放到菲比麵前,菲比仰臉笑著說:“謝謝啦。”便用塑料勺子挖著吃起來。
小薛趁著菲比垂下眼簾盯住聖代的工夫,才仔細打量了菲比幾眼,這是兩人的第二次見麵。小薛客氣地說:“不好意思啊,讓你跑這麼老遠,其實我進城很方便的,有城鐵,公共汽車也很多,你幹嘛偏要約到我這邊呀?”
“沒關係,很順的,走三環到馬甸上高速,從小營出來左轉不就到了嗎?我是奉旨行事,老洪說的,怕你又把錢丟了,所以要在你家門口接頭。”
小薛的臉一下子紅了,苦笑著說:“我平時出門身上不會帶多少錢的,沒事。而且,我那次丟錢的時候,離酒店比我現在離自己家還近呢。”
“是啊,所以有時候你怎麼小心也沒辦法的,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誰讓你被賊盯上了呢?再說其實丟錢的損失最小了,錢可以再掙嘛。”
“洪總把我的糗事也告訴你啦?我挺對不起洪總的,這次把事情搞砸了。”小薛誠心實意地懺悔。
菲比故意逗他說:“是啊,我聽了也生氣。要不是我離開了維西爾,本來應該是我陪他們去的,不僅保證可以把他們哄得開開心心的,我自己也能在歐洲好好玩一圈。老洪對你太好了,我都還沒去過歐洲呢,你剛來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