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薛忽然憨憨地笑起來,說:“嗯,那我就盼著‘傻人有傻福’吧。”
洪鈞也笑了,但很快斂起笑容,他把臉轉向窗外,望著遠處說:“我今天倒是一直在想,你沒注意到嗎?你昨天去澳格雅,收獲很大呀。”
“您又逗我了,哪有什麼收獲呀?連沈部長的影子都沒見著,等了兩個小時,挨了五分鍾罵。”
洪鈞扭回頭看著小薛,認真地說:“我沒開玩笑,難道你沒意識到?那人叫陸什麼的?哦,對了,陸翔,他泄露了多有價值的信息呀。我們現在知道了,維西爾處境不利,ICE介入了,Roger成了ICE的代理,項目的決策人是賴總,他和沈部長昨天去了上海。”
“嗯,倒是不少,可都不是什麼好信息。”小薛神色黯然地承認。
“不,我不這麼看,信息本身並無所謂好壞之分,隻有準確與錯誤之分,沒有這些準確而及時的信息,我們很難對整個形勢有所了解,所以很有價值。”
“嗬嗬,您是沒聽到他是怎麼損我的,那家夥光顧了嘴上痛快,傻了吧唧地把不該說的都說出來了。”小薛想到自己頭一天受到的羞辱,咬牙切齒地說。
“嗯,可能那家夥的確就是沒腦子。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洪鈞的眼睛又移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他可能並不傻。”
就在這時,有人急促地連敲了幾下門,洪鈞剛說了聲“請”,李龍偉就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撞了進來,他剛叫了一聲“Jim”,就看見小薛也坐在裏麵,便馬上止住了。
洪鈞立刻預感到不妙,但還是微笑著看了眼小薛,小薛忙起身說:“那我先出去了。”
李龍偉在小薛身後把門關上,緊接著說:“就是小薛埋的地雷,現在炸了,普發的麻煩來了。”
洪鈞立刻站了起來,可是還沒等他追問,李龍偉已經接著說:“是柳副總,他反對係統切換和項目驗收。”
兩個人隔著寫字台站著,一時無語,過了好一陣洪鈞才勉強說了一句:“哦,我等一下給韓湘打電話吧。”
兩人都坐下來,李龍偉剛想多說幾句,見洪鈞並沒有進一步討論這個話題的意思,便改口說:“還有件事,我剛才想了想,咱們是不是應該告Roger啊?”
“告Roger?告他什麼?告他違反了和公司簽的保密協議?”
“對啊,像澳格雅這些項目,都是他在維西爾工作期間獲得的客戶信息,他現在利用這些信息去推ICE的產品,不是明顯損害咱們維西爾的利益了嗎?我覺得咱們應該和他打官司,即使不能讓他賠償,起碼可以把他從這些項目上趕走。”李龍偉又變得義憤填膺起來。
洪鈞卻在沉思,他不是沒想到這一點,但已經被他否定了。羅傑的離職本身其實算不上大事,科克不會加以關注,但如果維西爾中國卷入任何法律訴訟,就不僅會驚動亞太區,連總部的法律事務部都會直接介入並接手,到那個時候就不再是洪鈞所能控製的局麵了。羅傑在維西爾任職期間經營自己的小公司一事,洪鈞也是負有失察的責任的,所以他並不想把事情搞大、搞複雜。
洪鈞找了別的理由說:“這種官司,首先取證很困難,而且曠日持久,牽涉太多精力。客戶也會反感,客戶都希望由他們自己決定該和什麼人做生意,而不會願意受法院影響。另外,官司即使打贏了,也不算什麼業績,讓Roger在表麵上撤出這些項目,我們就一定能打敗ICE嗎?換句話說,與其和Roger在法庭上見,還不如和他在項目上爭個高下,我們也不見得輸給他。”
李龍偉遲疑地問:“你真覺得,在澳格雅項目上,小薛是Roger的對手?”
洪鈞的心一沉,他沒有回答李龍偉,而是在心裏暗暗地說:死馬當活馬醫吧。
盈科中心二層有家咖喱風味的餐館,俞威出了電梯踱進餐館門口的時候,羅傑已經在裏麵等候多時了。俞威一邊坐下一邊說:“哎呀,不好意思啊,老是你先到。”
羅傑皮笑肉不笑地回應:“你事情多嘛,不像我,就是專門來北京找你的嘛。”他和俞威各自翻開菜單,又說,“其實旁邊有家日本料理也蠻不錯的。”
俞威硬梆梆地回了一句:“我吃不慣。”便信手點了一份椰子風味的套飯。
羅傑要了咖喱牛肉飯,然後說:“本來想好好聚一聚的,但是看你這麼忙,就隨便吃點吧。”
俞威掏出煙來點上,吸了一口之後問道:“什麼時候回去?”
羅傑暗想,剛見麵卻已經在問何時回去了,短短兩個月還不到,俞威對自己的態度已經和上次在自家小飯館相會之時大相徑庭了,他心中雖然不快,但還是笑著回答:“明天吧,又得馬上去澳格雅了。”
俞威敷衍著說:“你也很忙吧?看來生意不錯嘛,怎麼樣,手頭的項目機會不少吧?”
羅傑忽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他雖然努力克製,但還是忍不住反問道:“我手上都有什麼項目你還不知道?不是一五一十都彙報給你們了嗎?”
俞威“嘿嘿”笑了兩聲,手指輕盈地把煙灰彈進煙灰缸裏,卻不說話,羅傑知道俞威絕不會主動引入正題,便接著說:“前天的會,澳格雅的賴總都親自來了,咱們說好了你會出麵的,怎麼沒來上海呀?”
“哦,電話裏不是給你打招呼了嘛,8號臨時在北京有急事,我走不開,隻好遺憾了。反正你們也談得不錯,現在的形勢不是很好嗎?”
羅傑實在壓抑不住了,他話中帶刺地說:“形勢很好?是你們ICE的形勢很好吧?反正不是我們洛傑科技的形勢很好。現在維西爾已經沒戲唱了,剩下的都是ICE的代理,不管誰贏都是你們贏。到現在你們ICE的人都不肯和我們一同見客戶,弄得客戶覺得我們像是後媽養的,你們總應該向客戶表示一下你們對我們的支持吧?”
俞威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攤著手說:“我也很難做啊,都是ICE的代理商,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支持誰、不支持誰,都很難表態啊。”
羅傑心知肚明,當別人口口聲聲對你說什麼“手心手背”的時候,千萬不要愚蠢地以為你要麼是“手心”要麼是“手背”,其實你連腳底板都不是,而是被人家腳底板踩著的東西。羅傑憤憤地質問道:“誰也不是傻子喲,我當初在維西爾同澳格雅接觸的時候,根本沒有ICE的代理介入,客戶也沒說過要主動聯係你們ICE,怎麼我剛向客戶推薦了ICE的產品,別的代理就跑去了?”
俞威的臉也沉了下來,他把煙頭掐滅,說:“這話說得就不太合適了吧?他們的腿都長在自己身上,你我都不是他們的老板,人家憑什麼聽咱們的?你可以去澳格雅,他們也可以去嘛。”
“可你當初講過項目登記製度的,先報先得,我第一時間就把澳格雅還有其他好幾個項目報給你了,為什麼別的代理還可以去和客戶接觸?”
這時,剛才點的飯被端了上來,可兩人誰都沒有興趣動筷子,俞威說:“製度當然有,定的規矩也的確是先報先得,可我是同時收到你們幾家代理上報的澳格雅項目,你說我該給誰?”
羅傑冷笑著說:“是不是真的同時收到的,當然隻有你自己知道。可我覺得,恐怕是你把我們的項目透露給其他家代理的吧?”
俞威剛拿起筷子,一聽羅傑這麼說,便又把筷子撂下,板起麵孔說:“Roger,要是連個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恐怕就很難合作了吧?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你們誰贏都是我ICE贏,我幹嘛還要把其他代理引進去?”
羅傑針鋒相對,攤出自己的底牌:“親戚有遠近、親疏之分,老婆還有正房、偏房之分呢,你對我們這些代理也不是一視同仁吧?跑去澳格雅的那家代理商是北京一家叫萊科的公司,剛剛拿到的營業執照,我打聽了一下,他們還有另一家公司,叫普萊特,是科曼公司的代理,你從科曼到了ICE,他們就馬上另開一家公司做ICE的代理,老板看樣子和你關係好得很喲,你對他們看來也是蠻器重、蠻支持的喲。”
俞威眼睛瞪了起來,但他想了想還是不打算翻臉,便用略帶嘲諷的口氣說:“Roger,不要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的洛傑科技成立時間也不太長吧?你們以前不也是跟在維西爾屁股後麵跑嗎?萊科公司雖然新,但實力不差嘛,人家的注冊資金是一千萬人民幣,你的洛傑才多少?好像是一百萬吧?不要瞧不起人家啊。”
羅傑的底氣泄了下來,苦笑著說:“我哪裏敢瞧不起人家,我羨慕人家都還來不及,我真想找他們討教一下,怎麼能讓你也器重、支持我們。”
俞威笑了,語重心長地說:“老弟,你的確需要學習啊,作為朋友,我想提醒你一下,做代理和做廠商可大不一樣啊,你得轉換一下思維、改變一下心態,老不上道兒可不行啊。”
羅傑雖然恨得牙根癢,但也不得不麵對現實,俞威說得沒錯,自己是得改變一下心態了,本以為不打工改當老板就可以當“爺”了,現在看來自己還是得當“孫子”,不然這代理是做不長的。他語氣軟了下來,說道:“我們洛傑雖然比不上萊科的實力,但做事也很到位啊,我們是打算和ICE長期合作下去的,你也不能總是隻照顧萊科一家啊,他們吃肉我們總可以喝點湯吧。隻要你肯對我們支持一下,我們是不會辜負你對我們的好意的。”
俞威心裏暗笑,羅傑這家夥上道兒還是挺快的,稍加點撥就明白道理了,便進一步誘導說:“既然是合作,就應該把細節商量好,這樣我們才好互相配合,說說你的想法吧。”
可事到臨頭羅傑又心疼了,他含混地推托說:“我對圈子裏的規矩不太了解,事先也沒考慮太多,你比較有經驗,要不還是你提個方案吧。”
俞威暗地罵了羅傑一句,心想,是你來求老子,還想讓老子開口要價啊,休想,老子還瞧不上你這種小家子氣呢。他說:“那就不急吧,等你有了明確的想法再說。”,然後便悶頭吃了起來。
羅傑仍不甘心,便把另一樁心事提了出來:“嗯,還有,你上次說過,我把項目資料報給你以後,那筆五十萬的合作基金你就會馬上打給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落實啊?”
俞威一口飯差點噴了出來,麵前的羅傑讓他哭笑不得,他還從沒見過這麼不懂事的生意人,看來剛才的一番調教簡直是對牛彈琴,他沒好氣地說:“那事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亞太區在財務上剛有新規定,說不允許一次性把市場基金都付給合作夥伴,隻能每次搞活動的時候分批花出去,我也沒辦法。本來我還想替你們爭取一下,但後來一想,何必呢,弄得公司上下還會懷疑我好像和你們有什麼貓膩似的。”
羅傑一聽就急了,自己一心指望著的這五十萬怎麼一下子就沒影了,他氣哼哼地說:“怎麼能這樣呢?當初你清清楚楚和我說好了的,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
俞威笑了,他沒想到羅傑居然幼稚到認為說過的話就都要算數,而且居然以為這筆錢是靠講道理就可以要到手的,俞威現在已經不生氣了,他覺得沒必要和羅傑一般見識,便說:“你也在外企做過,你應該知道我不是老板,我隻是個打工仔,身不由己啊。”
羅傑無奈地想到了自己的“孫子”地位,又軟了下來,說:“那你看,有什麼辦法能讓ICE把那筆錢打給我們呢?你看需要我做些什麼?”
俞威心想這個羅傑真是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明白,但老是不能徹底明白,你既然是在求我把錢打給你,你總要先講出我能得到什麼好處吧,難道還要我求你嗎?他隻好下決心最後一次啟發羅傑:“Roger,做廠商和做代理不一樣,在公司做銷售、掙工資獎金,和自己當老板做生意又不一樣,你得轉變一下角色,開拓一下思路啊,不能精明有餘、聰明不足啊。”
羅傑已經徹底亂了方寸,他想不通,自己原本是理直氣壯地來討公道、來要賬的,如今倒變成是自己不懂規矩,得自己先拿出誠意、做出承諾。羅傑當然也懂“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可當真要“予之”的時候,他的心真疼啊。
羅傑的腦子裏正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俞威卻話題一轉說:“你的手筆不是一向挺大的嗎?我聽說你給沈部長在杭州的西湖高爾夫買了個終身會籍,是張銀卡?也得二十多萬吧?”
羅傑心裏一驚,馬上搪塞著說:“你消息真靈通啊。好像沒那麼貴,具體多少我也不清楚,是正好有朋友轉讓出來一張,錢也還沒都付過去呢。”
俞威很不以為然地說:“都傳得滿城風雨了,未免太張揚了吧?”
羅傑幹笑一聲說:“那東西本來就是用來張揚的嘛,他其實也不喜歡打球,要個會員身份本來就是想顯擺,總不能讓他藏著掖著。”
俞威不客氣地說:“所以你得去引導他呀,他要什麼你給什麼,那輪到賴總你打算給什麼?賴總知道了會怎麼想?不是不可以給,但要考慮在什麼時候給合適,你也要替他想出一個自圓其說的解釋,他就那麼點工資,自己能掏得出那筆錢?”
“他說是他的一個大款朋友移民新西蘭了,把卡留給他先玩一陣,等人家回來就會要回去的。外人也隻能瞎猜,抓不到把柄的。”
俞威搖著頭,但也沒再說什麼,羅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有些憂心忡忡地說:“沈部長、賴總都不用擔心,但是他們那裏有個小家夥,主管IT的,叫陸翔,他其實以前和我關係一直不錯,可最近好像有些情緒,8號賴總他們來上海我就特意沒讓沈部長帶上他。”
俞威用紙巾擦了擦嘴,然後把紙巾把桌上一扔,不屑一顧地說:“連這種小毛孩子你都搞不定啊?!還是那句話,對客戶你得去引導呀,不能迎合他,不管是來軟的還是來硬的,想辦法讓他閉嘴!”
羅傑卻先閉了嘴,他默默地琢磨著俞威對這些人的態度,從陸翔想到沈部長,又從現在的自己想到以前的自己,不禁有些後悔,他在內心深處喟然長歎:看來,惟有作為俞威的競爭對手,才能從他那裏得到起碼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