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晚上八點五十分,洪鈞走進普發集團總部八樓的一間燈火通明的會議室,範宇宙已經先到了,兩人談笑風生地握手、寒暄,一幅好友久別重逢的親熱場麵,但彼此卻都心知肚明。兩人天南地北聊著,從北京的交通聊到了2008年奧運會,從北京的房價聊到了中東局勢,正在從阿拉法特聊到本·拉登的時候,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周副總、韓湘和姚工魚貫而入。

周副總首先笑著說:“喲,你們兩位貴客倒先到了,我們也太失禮了。”

洪鈞和範宇宙起身與他們一個不落地握了手,洪鈞一邊坐下一邊說:“我們都是熟門熟路,保安都認識我們這些常客了。”

韓湘讓周副總坐在中間,他和姚工分列左右,然後衝著對麵的洪鈞和範宇宙說:“不好意思啊,這麼晚還把你們兩位大老板請來。”

洪鈞和範宇宙都擺著手表示這不算什麼,周副總接了一句:“來了就不能放過你們,等聊完正事咱們搓幾圈麻將。”

姚工一邊和範宇宙借火把煙點上,一邊說:“那我就不奉陪了,你們四個正好一桌。”

範宇宙瞄了一眼姚工手裏的煙,說:“姚工,這個牌子的煙好像不多見嘍。”

“那是,如今誰還抽這麼便宜的煙啊。”姚工把煙盒拍在桌上,又說,“我抽煙的習慣和我買東西的習慣差不多,都可以反映本人的曆史。當年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無憂無慮,那時候北京剛有超市,我買東西隻管往籃子裏劃拉,就像東西不要錢似的;後來,買東西就開始看貼著的價簽兒了,為什麼?因為結婚了;再後來,買東西主要看保質期和營養成分了,為什麼?因為有小孩了;再後來,買東西又隻管往籃子裏劃拉了,為什麼?因為孩子大了,我們家也小康了;可從今年夏天開始,買東西又開始盯著價簽兒找最便宜的了。”

“為什麼?”所有人都齊聲問道。

“嗬嗬,因為孩子考上大學了。”

所有人先是一愣,然後也都笑了起來。又胡扯幾句之後,韓湘看了周副總一眼,見周副總點頭會意,韓湘便說:“今天這麼晚把大家請來,為的是什麼事大家都清楚,咱們還得連夜拿出辦法來。普發集團現代企業管理示範工程,或者說就是咱們這個軟件項目,從3月份開始實施到現在已經半年多了,憑借著集團領導的高度重視和親身參與,”他說這話的時候特意看了周副總一眼,周副總忙謙虛地擺了擺手,韓湘接著說,“還有整個項目組的辛勤工作,”他又探頭看了眼姚工,“當然也離不開你們廠商的大力支持,”又衝洪鈞和範宇宙點了點頭,“項目已經進行到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階段。”

韓湘習慣性地喝了口水,接著說:“這個階段就是軟件係統的正式切換,按計劃,在10月底之前,要把整個集團的生產、采購、庫存、銷售、財務、人事等管理流程,從現有的手工作業或老的軟件係統,都切換到維西爾軟件係統上去。截止到目前,各方麵準備工作已基本就緒,但是臨時出現了一個新情況,國資委要搞一次突擊性的清產核資和財務大檢查,檢查組在月底會進駐咱們普發集團開展工作,所以柳副總就有一些擔心,如果在月底月結時進行係統切換發生了問題,比如賬對不上,甚至生產、銷售的業務受到影響,會不會導致咱們普發集團通不過這次大檢查?所以柳副總提出能否把係統切換拖後進行。我個人覺得柳副總的考慮是有道理的,咱們討論一下,要不要拖後,要拖的話拖到什麼時候,如果不拖後,該怎麼辦。”

韓湘這一大段八股文式的開場白,倒使洪鈞得以抽空整理一下思路。這個財務大檢查來得的確不是時候,正好給了柳副總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係統無法切換,項目自然無法驗收,維西爾的第三筆也是最後一筆軟件款和大部分實施服務費就都收不上來,洪鈞當然拖不起。這兩天他已經分別給韓湘和姚工打了電話,好在兩人也都表示不希望推遲切換,尤其是韓湘,言語中流露出的急切比洪鈞有過之而無不及,似乎推遲切換會對他本人造成某種極大的影響,但他又不肯透露究竟是什麼,這讓洪鈞喜憂參半,喜的是韓湘與自己利益完全一致,憂的是如果真的推遲切換,後果似乎比自己預料的還要嚴重。他真有些後悔國慶期間沒有親自去向柳副總賠罪,不僅應該賠罪,還應該采取一些補救措施,看來自己當了總經理之後是不如以前那樣能屈能伸了,而柳副總顯然是不買李龍偉那點麵子的賬的。李龍偉覺得由他來參加這天的會就足以了,但洪鈞與韓湘通完電話之後便決定自己來,因為這是一個各方首腦必須親自到場的會。

這個小會雖然表麵上由韓湘主持,但周副總顯然是真正的主席角色,他等韓湘說完,便開口說:“老柳的意見有他的道理,這種大檢查不僅對老柳,就是對金總都有一票否決的作用,當然馬虎不得。不過從另一方麵來講,如果拖延切換,也會帶來不小的影響。‘一年之際在於春’這句話用在咱們普發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從元旦到春節這‘兩節’期間的銷售額就占到全年的四成以上,我把醜話說到前頭,如果在11月以前軟件係統沒有切換,就得推到明年3月以後再說了,‘兩節’期間搞切換肯定會影響咱們的旺季銷售,那個後果更沒人承擔得起。”

韓湘忙問:“那您的意思是,把切換推到明年3月以後?”

周副總的眉毛立刻豎了起來,半開玩笑地大聲說:“我那麼說了嗎?我的四個銷售本部、全國七個大區、各省分銷網、直到所有終端網點,全都培訓完了,我都已經宣布從12月開始不再接受任何手工訂單,也不許再用電話、傳真訂貨,所有訂單都得走電腦係統,我就是要爭取在明年‘兩節’銷售高峰期杜絕錯單、誤單,杜絕有人私自埋單、甩單,如果推遲切換,那我上這套軟件的效果就得等到後年‘兩節’才能體現出來,那大夥兒今年不就白忙活了嗎?”

洪鈞這才鬆了口氣,他料想一向精明的韓湘把周副總抬出來一定不是讓他來唱反調的。周副總又問:“老柳有沒有提出來都有哪些具體困難?”

韓湘回答:“客觀上月結的時候財務最忙,估計抽不出人手搞切換;主觀上對新係統信心不足,覺得問題肯定很多,擔心無法通過大檢查。”

周副總提議說:“那能不能新舊兩個係統並行?用舊係統生成的數據報表來應付檢查,新係統作為試運行階段先觀察一下,就不至於拖累整個係統切換上線。”

一直獨自噴雲吐霧的姚工忽然插話了:“這主意不怎麼樣。當初財務從手工記賬改為電算化的時候就搞了一段並行,弄得怨聲載道的,每筆業務都得手工來一遍電腦再來一遍,所有人都累得賊死,更重要的是,搞得公司上下是兩套數據、兩套流程同時在跑,到底以哪個為準?原來拄雙拐,現在換成電動輪椅了,你還非得又坐輪椅又拄拐,怎麼走得動?前車之鑒啊。”

姚工說完,也不看周副總,又兀自抽上煙了,好在大家都知道姚工的脾氣,周副總也不計較,而是把頭轉向洪鈞問道:“洪總,你是專家啊,別光聽著我們這些外行瞎說八道,你得出主意啊。”

洪鈞笑著說:“剛才姚工雖然舉的例子有些不太恰當,好像把咱們普發比作殘疾人似的,不過的確是這個道理。越來越多的項目證明,切換的時候新舊係統並行真是有些費力不討好,大家都會對舊係統有些依賴,而且,數據和流程的惟一性是至關重要的,新舊兩個係統的準確性、規範性、權威性都會發生矛盾,所以按道理的確應該避免這種混亂的發生。不過,有時候並行也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周總剛才提到的也很重要,如果因為財務部門的疑慮而推遲切換,可能損失會更大。”

韓湘抓住時機引導方向,他說:“我看可不可以這麼理解,按計劃切換,有困難,也有風險,但如果不按計劃切換,肯定會有損失,而且損失可能會無法估計。”

周副總打斷韓湘的話,揮著手說:“現在幹什麼沒有困難、沒有風險?關鍵是要找出克服困難、駕馭風險的方法。哎,金總是什麼意思啊?”

韓湘笑著說:“金總的意思是讓咱們充分討論,把各種困難都想得盡量全麵些,爭取找出一個穩妥可行的方案。”

周副總不由得搖著頭,嘀咕了一句:“這個老金。”

洪鈞見韓湘已經順利地定了調子,便提出了他考慮好的方案:“是不是可以這樣,除財務部以外的所有部門都按計劃切換到采用維西爾軟件的新係統上,財務部仍然沿用目前的記賬軟件,在這套記賬軟件與新係統之間進行數據交換,隻是這種交換不是實時的,而是批量的,當天晚上把所有與財務相關的數據清理出來,導入記賬軟件,財務部在第二天白天就可以進行處理,再把處理的結果與新係統的結果進行比照。我了解了一下,維西爾軟件和記賬軟件之間的數據接口已經做好了,不過當初一直以為接口是單向的,隻需要在切換前把記賬軟件裏麵的曆史數據一次性導入維西爾的新係統,現在看來雙向都會用到。這種做法其實就是分步切換,其他部門先上,財務部後上。柳副總擔心兩條,一個是影響他底下人的工作,另一個是新係統萬一出了問題沒辦法交差,咱們把財務模塊的切換先往後放,既不牽扯財務部的精力,他們也可以依靠記賬軟件完成月結並保證通過檢查。”

周副總緊接著問:“這麼做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

洪鈞回答:“壞處就是沒有實現整個係統的實時集成,與財務相關的作業都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繼續,比如,銷售發票要第二天才能提供出去。”

周副總“哦”了一聲,想了想說:“這倒問題不大,咱們和經銷商之間以往結賬最頻繁的時候也就是一周一次,庫存每天盤點一次也是有了新係統才敢提的目標,生產計劃也沒必要每天生成一次呀,所以一天的延遲應該可以承受。”

韓湘問道:“不過,普發上這個軟件項目的目的就是打造一個全麵集成的實時管理係統,財務是核心,現在反而把核心甩到外麵,我擔心維西爾軟件的優勢會不會打折扣啊?”

洪鈞明白韓湘擔心的就是新係統的效果被低估甚至影響驗收,這對他身為項目負責人的形象當然不利,洪鈞微笑著說:“我隻說把財務部甩在外麵,沒說把維西爾軟件的財務模塊甩在外麵閑置不用。”

韓湘不解地追問:“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說,能不能搞個‘影子財務部’?由這個‘影子財務部’替代實際的財務部的角色,使用新係統財務模塊的功能,在財務部完成月結和通過大檢查之後,馬上移交給他們。”

周副總拍了一下桌子,說道:“好,其實這還是一種並行,不過是一明一暗的並行,我覺得沒什麼不可以。”

韓湘沉思了一陣,有些猶豫不決地說:“這個‘影子財務部’的工作量很大啊,除了模擬財務部的全套業務之外,既要負責每天導出數據給財務部,還要和記賬軟件的結果進行比較,隨時做出修正,還有大批原始單據要傳來傳去,上哪找這麼一批人來呀?”

洪鈞的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掠過姚工坐著的方向,姚工立刻心領神會,他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裏,說:“依我看,有時候笨辦法可能最管用,來‘人盯人’吧。”

其餘四個人的目光都投向姚工,周副總追問:“怎麼叫‘人盯人’?是打籃球呀還是踢足球呀?”

姚工不緊不慢地說:“咱們抽調一批人,按照財務部的實際人員分工,人盯人,一個蘿卜一個坑,給財務部的每個人都找個影子。新係統不是已經搞過不止一次模擬運行了嗎?咱們就來一個真兵實彈演習,我電腦部的人大概能抽出六、七個,洪總、老範看能不能也抽出些人來?”

洪鈞立刻說:“維西爾派到普發項目上的人都可以供你們調配使用,也是七個人,不過他們本來在切換階段就會非常辛苦,這下更得連續開夜車,但恐怕我也抽不出再多的人來呆兩三個星期。”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範宇宙,弄得一直如同夢遊一般的範宇宙不禁哆嗦了一下,忙笑著說:“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盡力。”

洪鈞再清楚不過了,範宇宙剛才都是在超脫地看笑話,毫不在意被眾人冷落,他在普發項目上關鍵的款項已經都收到了,剩下的幾筆要麼與他無關,要麼他也隻是過路財神,所以他才不在乎能否切換、能否驗收的事呢,不然他也不會毫無顧忌地挑撥柳副總與維西爾為敵。

姚工聽到範宇宙無的放矢的表態,翻著眼睛看著他說:“你別以為沒你的事了,這次切換也是對所有硬件和網絡係統的真正的壓力測試,你的人必須始終在場,出了問題隨時解決。”

韓湘也話裏有話地說:“這個項目是多方密切合作的成果,如今到了最後關頭,大家的利益都是一致的,隻有保證係統順利切換、成功驗收,大家的合作才算畫上個完美的句號。”

範宇宙忙哈著腰說:“是啊,我這邊要人出人、要槍出槍,還都自帶幹糧,嗬嗬。”

周副總不屑地撇了一眼範宇宙,話題一轉說:“總不能完全沒有財務上的人吧?”

韓湘回答:“會有的,我的項目實施小組裏,財務部來的幾個人都很不錯,比如那個小崔,就很積極,我想,他們稍微辛苦一下,這些天輪班連軸轉,白天在柳副總的財務部,晚上在咱們的‘影子財務部’,問題不大。”

洪鈞問道:“哪個小崔?”

“就是那個結巴,你忘啦?還向你提過問題的。”姚工說。

洪鈞想起來了,就是那次他請金總來聽宣講時被柳副總授意向他發難的那個口吃的家夥,不由得納悶,小崔不是柳副總的人嗎?韓湘看出了洪鈞的疑惑,笑著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我對他們講,當初搞電算化的時候,死守著算盤不用鍵盤的,都提前讓位子給你們了,你們要是也想給新來的人讓位子,那你們就大可不必花心思在維西爾軟件上麵,嗬嗬,他們都是聰明人。”

洪鈞說:“還是要和柳副總好好溝通一下,不要讓他有什麼誤會,覺得咱們是撇開財務部另搞一套。”

周副總看了眼手表,擺著手說:“柳副總的工作得由金總親自去做。看看,都十點多了,洪總你別害怕,我不留你,我和小韓得馬上整個東西,明天一早得向金總彙報。”

幾個人都站起來,又是一通熱烈的握手話別,輪到洪鈞和範宇宙握手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暗自加了些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