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洪鈞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直截了當地拋出了他的設想:“其實,我的想法並不複雜,歸納起來就是兩個關鍵詞,一個是‘外包’,一個是‘合資’。”

鄭總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隻是微微地點了下頭,洪鈞暗暗鬆了口氣,因為與前次他領教過的那些都不一樣,這次的點頭是在表示“請說下去”。鄭總又把手伸進兜裏,掏出來一個精致小巧的手機,把它關上,又放回兜裏,這串不起眼的動作讓洪鈞心中一陣狂喜,就像剛發現手裏的彩票中了頭獎,不,比彩票中獎更令他振奮,因為他這一舉中的不是靠撞大運,而是靠他準確的分析和判斷。

洪鈞接著說:“第一資源集團自身的業務特點和麵臨的發展機遇,決定了第一資源獨具特色的組織結構,它與大多數企業的金字塔結構有很大區別,我很冒昧地給它起了一個不太好聽的名字,叫‘蟻群結構’,第一資源目前的十多萬員工中,絕大多數是底層人員,其中數量最多的技術人員、營業員、客服人員,就像是蟻群裏的工蟻,市場銷售人員就像是兵蟻,眾多工蟻和兵蟻圍繞著一個蟻後,就形成一個蟻群。在自然界大多數蟻群隻有一個蟻後,但也有第一代蟻後帶著多個第二代蟻後組成一個更大的蟻群,而第一資源集團就像這種很少見的龐大蟻群,第一代蟻後就像是集團總部,第二代蟻後就像是第一資源的三十多家省級公司。”

洪鈞一邊講,一邊觀察鄭總的反應,隻見他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洪鈞知道自己是在走一條險路,在客戶的高層麵前談論客戶內部深層次的問題無異於班門弄斧,但惟有如此才可能打動客戶的高層。洪鈞並沒指望表現得比鄭總更了解第一資源,隻要鄭總覺得他比競爭對手都更了解第一資源就足夠了,洪鈞心中有數,他沒打算和“魯班”比,他是在和其他“木匠”比。

洪鈞繼續闡述:“外界有人說第一資源是‘暴發戶’,管理水平簡單粗放,我不這麼認為。第一資源的組織架構的確簡單,但簡單不等於簡陋,就像那麼龐大的蟻群依靠清晰有序的分工協作,隻有兩、三個層級,三、四種角色,雖簡單但高效。在同樣能達到目標的方法中,最簡單的就是最佳的。您上次提到第一資源感覺管理上的人手不夠,跟不上業務發展,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企業的管理就應該始終處於這種短缺狀態,第一資源相比傳統行業那些機構臃腫、人浮於事的老牌企業,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這個優勢千萬不能喪失。管理力度不夠,應該利用諸如電腦軟件這些先進管理手段來解決,而不是靠增加人手,企業應用管理軟件的目的,就是減少業務部門的層級,提高管理機構的效率。說實話,我倒覺得第一資源的結構還可以再簡單一些,人手多了,幹成的事情不一定多,腦袋多了,想出的辦法不一定好。”

洪鈞此話是專門揣摩鄭總“獨策群力”的理念而投其所好的,不料鄭總隻“哦”了一聲,仍然不表態,洪鈞便迅速切入主題:“現在的競爭比的就是效率,誰能用單位人工和單位投資在單位時間內創造更大產出,誰就是勝者。怎樣提高效率?誰越專業,誰的效率就越高,所以應該專注於把核心業務做得更專業。什麼是核心業務?創造最大利潤的業務就是核心業務,其他都是從屬或輔助業務,第一資源的核心業務顯而易見,盡管信息技術部的作用非常重大,但隻是單純花錢的部門,是個成本中心,屬於輔助業務。所以,我大膽地說一句,信息技術部的地位有些尷尬,一方麵舉足輕重,所有的運營和管理都依托在這個信息技術平台上,出什麼問題都是大事故,壓力很大;另一方麵又是為他人做嫁衣,甘當綠葉,很難定量評估信息技術部的效益和貢獻。恕我直言,不如把這塊業務外包出去。”

鄭總爽朗地笑了,說:“外包,我們不僅了解,而且一直在做。集團人事管理上大量繁瑣的具體業務都外包給了專業的人力資源服務公司,集團大量的日常性采購也都外包出去了,我們自己隻負責關鍵性的大宗采購。至於IT這塊,說句妄自尊大的話,即使我想外包出去,有誰敢接?又有誰真能接得住?”

洪鈞不慌不忙地解釋:“不錯,外包的原則,是一定要包給比自己更專業的人來做。第一資源的IT業務就像一個金字塔,最底層是第一資源的全套IT基礎設施網絡和核心業務運營平台,沒有這一塊,第一資源就不是第一資源了,當然不能外包出去,因為沒有任何人比你們更專業。基礎設施和運營平台之上,是管理信息係統,再上麵,是決策支持係統,我所說的外包,是隻把上麵的這兩層外包出去,其實也不是外包給別人,而是外包給你們自己。”

鄭總從茶幾上拿起一瓶礦泉水,把水倒在一個玻璃杯裏,推到洪鈞麵前,做了個“請”的手勢,洪鈞見鄭總居然肯為自己倒水,暗笑自己的待遇又提高了一些,連忙點頭致謝,同時說:“您看這樣的思路是否可行,從第一資源剝離出一批人員和資產,組成一個專業的IT服務機構,由這個機構來負責第一資源的管理信息係統和決策支持係統的建設、實施、運營和維護,向第一資源提供服務並收取費用,可以約定一年甚至幾年的費用總額,也可以根據業務量來結算,比如處理一張發票多少錢,維護一條員工記錄多少錢,更新一筆固定資產台賬多少錢,等等。”

鄭總說:“如果隻是單純這樣做,並不是外包,而是承包,這和我們現在搞的責任承諾製沒什麼區別。我們和業務部門簽好協議書,定好服務目標和質量規範,做得好有獎勵,做不到有處罰,不就是這樣嗎?”

洪鈞回答:“在第一資源內部,的確可以這麼理解,但是,之所以成立這個機構,就是要著眼於讓這個機構到第一資源之外去尋找更多的客戶。第一資源的管理信息係統和決策支持係統都很關鍵,在投入運行以後不能有任何閃失,需要隨時保持一支高水平的應急隊伍,不能依賴軟件廠商或谘詢公司;但另一方麵,這種係統上線以後要盡量保持穩定,沒問題不要去動它,這樣一來,除非係統出問題,否則整個隊伍將長期處於閑置狀態,所以,這支隊伍還應該爭取為其他企業提供服務。早先是隻有產品,把東西生產出來賣出去就行,沒有服務;後來服務日益重要,變成了產品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今後會反過來,產品變成服務的一部分,這個趨勢已經越來越明顯了。第一資源有那麼多中小企業客戶,可以為他們提供一項新的增值服務,把他們的信息係統的運營和維護業務外包過來,這樣,第一資源不就找到了一個新的利潤增長點嗎?”

鄭總終於第一次讚許地點了下頭,說:“你講了這麼半天,到現在才講到有意思的地方。實話告訴你,我和其他幾個頭頭聊過,抽調信息技術部的一批人作為骨幹成立一家公司,用我們第一資源這次的管理和決策係統項目作為起點,在服務第一資源的同時,著手為我們已有的成千上萬的企業客戶提供類似的服務,不隻是中小企業,一些大企業可能也希望把這一塊外包給我們,因為我們第一資源的實力足以讓他們信得過。”又馬上語氣一轉,“不過這事也沒這麼簡單,首先,新公司不是用來分流冗員的,需要的是精兵強將,但恐怕不少人會舍不得離開第一資源,比如我,是留在第一資源,還是去主持新公司的工作?”

洪鈞忍不住插嘴說:“您可以既是第一資源的常務副總裁,又是新公司的董事長嘛。”

鄭總不置可否地一擺手,順著自己的思路說:“其次,究竟這塊市場有多大,值不值得做?第一資源這幾年錢賺得實在太容易,要是小錢的話,都懶得彎腰去撿。當然,我們很清楚,競爭在加劇,市場在飽和,要未雨綢繆、居安思危,我們如果能把IT應用服務推給企業和集團用戶,未嚐不是一個方向,但還需要進一步論證。”還沒等洪鈞接茬,鄭總又說,“剛才這些說的都是‘外包’,你的另一個關鍵詞,‘合資’,又是什麼意思?”

洪鈞被鄭總一手操縱的如此之快的談話節奏搞得疲於奔命,但又無力扭轉,隻得喝了口水,笑著說:“您一再強調,第一資源這次的軟件項目,不是簡單地找個賣主買東西,而是要尋找緊密的合作夥伴,‘合資’不正是一種緊密的合作方式嗎?不管是內部承包獨立核算,還是對外開展外包業務,您都沒把它看作是一次性項目,而是一項事業,您不是買套軟件讓第一資源用起來就萬事大吉,而是要把這套軟件作為這項事業所需要的基礎,把它再加工以後提供給未來的廣大客戶,因此,您不會和軟件公司做一錘子買賣,而是要綁在一起,風險共擔,利益共享,這樣您才覺得踏實。就像外包可以有多種形式一樣,合資也有多種選擇,比如現金投資,維西爾投一筆現金到這家新公司;或者,非現金投資,維西爾用軟件作為投資,無論以實物資產還是無形資產來做評估都可以;另外,也可以考慮賣方信貸,維西爾向銀行申請貸款,就不需要新公司一次性付清全款來購買維西爾的軟件,新公司可以在經營中逐年付款。”

鄭總很幹脆地說:“頭兩種可以考慮,第三種就不用了,第一資源的支付能力沒有任何問題,而且,我不需要你們作為新公司的債權人,你們應該作為股權人,這樣才能共擔風險,共享股東權益,其實,你們那點錢我們並不缺,這麼做就是要把大家綁在一條船上。”

洪鈞又一次體驗到鄭總的犀利,像這種他根本無法掌握主動的交鋒,以前還為數不多。洪鈞委婉地說:“我理解,第一資源隻是需要一種形式,把雙方的利益完全融為一體。不過,‘合資’也有很多具體的細節要考慮,國家現在還沒有對‘外包’這種經營方式製定明確的法律法規,對外資開展外包業務尤其介入第一資源這樣涉及國家核心利益的支柱產業也有所限製,如果采用傳統意義上的合資方式,對新公司拓展業務會不會有什麼拖累?另外,從改革開放到現在,搞了無數的合資企業,但好像效果都不太好,畢竟中外雙方都有各自利益,摩擦不斷,相比之下還是那些‘獨資’的好一些,就像您說的,‘獨策群力’要比群策群力好。”

鄭總笑了,洪鈞恰到好處地引用他的經典語錄讓他覺得舒服,他說:“這些都有待討論,詳細加以分析論證,咱們聊的不是件小事,要全盤考慮的因素還很多。但是大的方向已經有了,就是第一資源要與有實力、有誠意的軟件公司合作,通過某種方式建立一個實體,由這個實體負責第一資源管理信息係統和決策支持係統的建設和運營,並爭取向更多的客戶提供同樣的服務,打造一條全新的產業鏈。今天和你的交流當然隻是初步的,還談不上有什麼結論,但是,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咱們之間的交流,比我和其他公司的交流都更全麵、更深入、更有實質意義,我相信維西爾是有實力和有誠意的,也希望你們維西爾把這件事重視起來,作為戰略合作來優先考慮。”

鄭總所謂的不是結論的一番話,卻讓洪鈞激動不已,還能期待比這更好的結果嗎?鄭總甚至連最終意向都已經明確表露了,洪鈞覺得不僅應該表態,還應該再向鄭總交心,隻有交心才能把兩人的關係拉得更近,他非常誠懇地說:“您和外企打了很多交道,對外企很了解,肯定知道像我這種位置的人其實處境很尷尬。首先,中國對於任何一家跨國公司來說,都隻是一個區域市場,不管這家公司叫嚷得多麼動聽,說中國如何具有戰略地位,那都隻是說給咱們聽的,中國隻是他們賺錢的一塊地方而已。而我們這些在外企做事的中國人就不一樣,我們對這塊地方有感情,總覺得這是我們自己的地方,總想除了替公司、替自己掙錢之外,還能為這塊地方做點什麼,但是很難。大多數外企對中國市場談不上有什麼真正的戰略,更不可能由我們這幫中國人替總部製定什麼戰略,連建議權也少得可憐,我們隻是執行,最多在戰術上有些變通。另外,所有的外企對中國都是短視的,隻想收獲、不想耕耘,歸根結底,這不是他們自己的地方,不是他們的根本利益所在,所以,外企在中國是隻講戰術不講戰略,隻想近期不想長遠,而我們希望有長期打算,希望現在做的事能在長久以後看到效果,希望除了賺錢之外也能有些成就感,但是,真的很難。鄭總,我在外企年頭不少了,我要謝謝您,感謝您能給我這個機會,我一直想有機會真正運作一件事,不是為了一筆合同,不是為了這個季度的任務,而是真正長遠地運作一個宏大的事業,這算是我的一個心願吧。我很高興能和您這樣的人合作,做一件比單純的買賣交易更有意義的事。”

鄭總點了點頭,沒說什麼,但洪鈞知道自己的話他都聽進去了。鄭總把身體抵在沙發的靠背上,神情頭一次放鬆下來,說:“都說你們搞IT的是一幫最聰明的人,這麼一幫聰明人在圈子裏鬥來鬥去的,老感歎‘既生瑜,何生亮’。我的這些想法根本算不上高深莫測,可ICE和科曼的人為什麼都沒看出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惟獨你看到了?”

洪鈞矜持地說:“鄭總,並不是每家企業的老總都能有您這種眼光和氣魄的。至於這些廠商之間的差別,可能做事的方法不同,關心的也不一樣。另外,也有個具體情況,ICE和科曼在中國主要是發展代理商,通過代理商去做項目,但第一資源所籌劃的事情就不是那些代理商可能參與的了,即使ICE或科曼願意直接與第一資源合作,這種‘外包’加‘合資’的模式,也會與他們的代理商體製有衝突,所以,可能他們都意識到了第一資源的想法,但還是想引導你們按照傳統項目的方式去做。”

鄭總微笑著盯著洪鈞,說:“你的確和他們不大一樣,你要麼很有眼光,要麼格外用心,嗬嗬,也可能是又有眼光又肯用心。”

洪鈞隻是很有分寸地笑了一下,這是他麵對別人的誇獎最常用的反應,他和鄭總其實心照不宣,鄭總既希望用合資來牢牢抓緊維西爾,但又並不想綁死在維西爾一家身上,雙方之間的博弈即將開始。洪鈞想,萬裏長征剛走出第一步,自己明年首要的工作就是運作好第一資源這出重頭戲,得馬上和科克詳細商量一下,雖然之前科克已經對洪鈞的思路原則上表示認同,但還有太多框架性的東西沒有明確,更不用說所有的細節了。

洪鈞沒想到,他很快就有了當麵和科克討論第一資源項目的機會。直到坐在飛往新加坡的飛機上,洪鈞還在琢磨著三天前科克打來的電話。科克上來就說,Jim,我要和你談談。洪鈞立刻笑了,說great minds think alike。科克沒笑,緊接著來了一句,要麵對麵地談。洪鈞一怔,“呃”了一聲,他嗅出氣氛非比尋常,問,我去新加坡?科克說對。洪鈞又問你希望我什麼時候去?科克說如果你問我,我會說現在、馬上,接著幹笑一聲說,可惜不可能,我隻能說越快越好,我這星期都在新加坡。洪鈞知道不會得到答案,但還是試探著問,什麼事這麼緊急呢?科克說,我見到你時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