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洪鈞更沒想到,他竟會和韓湘坐在同一架飛機上。那天他剛掛斷科克的電話,腦袋正懵著,手機又響了,嚇了他一跳,原來是韓湘的。韓湘也是上來就說,我有個好消息,你猜猜。洪鈞正在猜科克的啞謎,又蹦出來一個韓湘的,根本無心招架,隨口說,你高升了。韓湘頓時泄了氣,說沒勁,一下子就猜中了。他不甘心地又問,那你猜我升哪兒去了?洪鈞連隨口說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普發總部在北京,已經是首都了,還能往哪兒升;他的辦公室在普發大樓的第八層,已經是最高層了,還能往哪兒升,難道升天了?隻好胡扯道,調你去國資委了。韓湘得意地笑了幾聲,揭開謎底,我要去新加坡了。洪鈞一驚,今天是怎麼了,都是突如其來的電話,還都要去新加坡。韓湘已經在解釋,原來是普發集團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赴海外上市,幾個證券交易所考察了幾圈,最後選中了新加坡的,要在新加坡成立一家控股公司,韓湘被派去做總裁,專門打理上市事務。

洪鈞道了聲恭喜,又說怎麼這麼巧,我也正要去新加坡。韓湘馬上來了精神,說你哪天走,我早幾天晚幾天都行,咱們一起走吧。洪鈞說了聲好。韓湘竊笑說,不瞞你說,俺也能坐商務艙了,上次去美國坐商務艙還是沾你的光,嘿嘿,如今俺也進步了。洪鈞正納悶一向沉穩的韓湘怎麼會如此喜形於色,忽然間恍然大悟,當初柳副總要推遲係統切換時韓湘之所以急成那樣,並不顧一切地主張按計劃切換,就是擔心項目拖延會影響到他此次榮升,看來韓湘對這個機會是垂涎已久,一個人一輩子難得碰上幾次機遇,可以理解。

在六個小時的航程中,韓湘始終心潮澎湃,不停地對洪鈞憶往昔、展未來,洪鈞卻一直心不在焉。韓湘好幾番提到他倆在咖啡館的第一次深談,說:“這還不到一年吧?”

洪鈞說:“不到,那天是12月9號,我記得那個日子。”說著,他腦子裏又浮現出那幅刻骨銘心的畫麵,菲比細長的身影,倔強地挺立在被大風吹歪了的兩個小樹中間,苦苦地等他。

韓湘嘖嘖稱讚:“你的記性就是好,真服了你了。你看,還不到一年,咱們當初的設想全都實現了,要不是我聽了你的建議去負責那個軟件項目,肯定沒有這次去新加坡獨當一麵的機會。”

洪鈞聽韓湘在“軟件項目”前麵加了“那個”二字,不禁有些傷感,是啊,項目已經告一段落,兩人並肩作戰的日子已成追憶,人生就是如此,近來洪鈞的腦海裏越來越頻繁地冒出來“時過境遷”這個詞,令他的感觸越來越深。

洪鈞又把思緒拉回到自己身上,科克這麼急著把自己叫到新加坡,會是什麼事呢?好事?洪鈞想不出來;壞事?洪鈞也想不出來;但肯定是大事,可洪鈞仍舊想不出來能有什麼大事,維西爾中國一切都很正常啊。經曆了這麼多,洪鈞早已養成凡事往壞處想的習慣,他搞不清自己從什麼時候變成悲觀主義者的,但經驗的確告訴他,這種出乎意料的事往往是壞事,而且即使他拚盡全力往最壞處打算,現實總會比最壞的打算還要壞。

一旁的韓湘喃喃地說:“新加坡,倒是去過幾次,沒想到,這麼一個彈丸之地,倒成了我的轉折點。”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洪鈞竟被這句話驚出了一身冷汗,韓湘是轉折了,是進步了,可能從此駛上快車道了;自己呢?難道也要迎來一個轉折點嗎?在濃雲籠罩的新加坡,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呢?

飛機正點抵達新加坡樟宜機場,洪鈞和韓湘匆忙分手之後趕到裏茲·卡爾頓酒店,已是晚上十點四十五分。在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前台接待員交給他一張便箋,洪鈞一看,從簽字認出是科克的筆跡:“Jim,我十點鍾到的,老地方見。”

洪鈞到房間扔下行李,顧不上梳洗更衣,就坐電梯來到那間格調清新高雅的酒廊。裏麵稀疏地坐著幾撥客人,一個爵士樂小組正在收拾裝備,看來演出剛結束又要轉場了。在一根圓柱後麵的座位上,他找到了科克,科克看似吃力地站起來和他握手,他驚訝地發現科克比兩個月前顯得更加疲憊不堪甚至有幾分蒼老。

科克勉強擠出笑容說:“我知道你喜歡這個地方。你喝點什麼?”

洪鈞剛向一旁站著的侍者說出“湯力水”,就看到科克眼中掠過一絲失望,又改口點了一款雞尾酒,科克馬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科克望著洪鈞,緩緩地說:“我還記得上次我們在這裏的交談,一年多過去了,可我覺得好像就在昨天。”

聽著科克略帶詩意的話語,洪鈞暗自驚訝,今天這又是怎麼了,怎麼淨碰上撫今追昔的?他笑著回應:“整整十三個月。”

科克點點頭,像彙報工作似的說:“我上周在矽穀,然後去了悉尼,給你打電話時剛從悉尼回到新加坡。”

洪鈞玩笑般地嗔怪道:“你當初答應過我要經常去中國的,可是今年隻去過一次,倒是常回悉尼,思鄉病犯了?”

科克聽了,立刻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學生,滿臉愧疚地說:“是啊,是我不對。”他又抬眼看著洪鈞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我隻去有麻煩的地方。”

洪鈞聽出科克話裏有話,又不能問,隻得笑笑。科克忽然說:“記得韋恩嗎?”

洪鈞回答:“當然。”心裏奇怪怎麼會不記得呢?維西爾澳大利亞公司的總經理,身材非常高大,每次亞太區開會都見麵,兩個月前剛又在珀斯見過,很健談,和他聊天總是很開心。

科克說:“我的意思是,還記得上次在這裏嗎?我們在談話,”他指一下酒廊門口,“他從那個門走過來,”又指一下兩把椅子之間的空當,“就站在這裏,和我們說話。”

原來如此,洪鈞想起來了,笑著說:“是,他來約你去柔佛州打高爾夫。”洪鈞剛想跟一句“他是個不錯的家夥”,又忍住了,當老板沒有明確表露對某人的好惡時,自己最好不要率先表露出來,否則往往追悔莫及。

果然,科克帶著滿腔憎惡地說:“他是個婊子養的混賬!”

洪鈞吃了一驚,雖然科克口出不遜是常事,他與洪鈞在ICE時的老板皮特有著鮮明的區別,皮特是英國紳士,科克是澳洲牛仔,但科克以往罵人都隻是發泄心中怨氣而已,像遇到堵車、飛機晚點、手機信號不好等等的情況,科克都會酣暢淋漓地開罵,但隻是泛泛地並無所指,即使那個令他深惡痛絕的傑森,也不曾讓科克如此破口大罵。洪鈞輕聲說:“我沒和他打過多少交道。”

科克神色黯然地說:“不幸的是,你以後不得不天天和他打交道了。”

洪鈞更加吃驚,脫口而出:“為什麼?他要取代你接手亞太區?”

科克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一縷悲涼,笑過之後他鄙夷地說:“他?那個婊子養的?恐怕他連想都不敢想。”

洪鈞在震驚之餘又糊塗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科克喝了口啤酒,說:“澳大利亞對我很重要,是我的基地,也是維西爾在亞太區僅次於日本的第二大市場。我從澳大利亞到新加坡接手亞太區的時候,提拔了韋恩作為我的繼任者,我一直以為韋恩這家夥不錯,但沒想到,我是大錯特錯了。韋恩根本不具備任何領導力,他把維西爾澳大利亞搞得一團糟,我以前定的規矩他全改掉了,我給他的指令他一概不聽。你記得我們9月份的那次亞太區會議嗎?為什麼突然從悉尼改到珀斯去開?因為韋恩居然不允許我們使用悉尼辦公室的會議設施!他竟然質問我亞太區有什麼資格使用維西爾澳大利亞的資源!我決心糾正我犯下的這個錯誤,我要讓韋恩離開,越遠越好。維西爾澳大利亞有一個很棒的年輕人,就像你一樣,懂市場,全力以赴,有出色的領導力,你在下次亞太區會議上就會見到他,你肯定會喜歡他。”

洪鈞已經可以想象出在維西爾澳大利亞發生了什麼,韋恩就像維西爾中國原來的傑森,那個被科克看上的年輕人就像一年前的他,科克與韋恩想必交惡已久,從早先的貌和心不和發展到徹底翻臉,才要用那個聽話的年輕人取而代之。洪鈞心知在科克與韋恩之間很難判別誰對誰錯,“沒有領導力”這句評價是個天大的帽子,足以讓人抬不起頭來,而且還不需要什麼真憑實據,說你沒有領導力你就是沒有領導力。洪鈞印象中維西爾澳大利亞最近的業績還湊合,起碼沒到一團糟的地步,但他現在不關心科克與韋恩間的是非恩怨,他關心此事將對他有什麼影響,科克不是想讓韋恩滾得越遠越好嗎?怎麼又說自己以後要天天和他打交道?他回想起在珀斯會議上科克對自己欲言又止的異樣神情,再聯想到這次的緊急召見,洪鈞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念頭就像一道晴天霹靂使他茅塞頓開,一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真切了。

科克的語調變得沉痛起來:“不幸的是,解決了這個麻煩卻帶來了另一個麻煩。有人支持韋恩,而這個人是斯科特。韋恩去向斯科特告我的狀,斯科特居然要求我重新考慮我的決定。”

斯科特是維西爾公司的總裁,是僅次於公司董事長兼CEO弗裏曼的第二號人物,洪鈞和斯科特平日裏雖常有些電子郵件往來,但隻在2月份總部的kick off meeting上見過一麵,那是個典型的美國牛仔。

科克接著說:“你知道那些美國人,狂妄自大,其實他們非常愚蠢和無知。你知道嗎?美國有一些國會議員居然沒有護照,他們從來沒到過美國以外的其他地方。斯科特和我討論了很多次,甚至爭吵得很激烈。Jim,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們每個人都受到很多約束,都不得不在某些時候做出妥協。韋恩必須離開現在的職位,但他不願意離開維西爾,我絲毫不感到意外,像他這樣的人要是離開維西爾就沒有地方可去了。斯科特出麵調解,建議讓韋恩在亞太區另外選擇一個職位,我做了讓步,韋恩可以做出他的選擇。”

洪鈞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了,皺著眉頭問道:“他選的是哪裏?”

“大中國。”科克飛快地說,仿佛說得越快,這個壞消息給洪鈞的打擊就越小。

“可我們根本沒有‘大中國’這一層。”洪鈞的預感已經證實,但還是徒勞地抗爭著。

“以前沒有,但現在有了。”科克的平靜給洪鈞的感覺就是冷酷。

朦朧的預感已經變成真切的噩耗,洪鈞的身體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沮喪甚至憤怒,他被犧牲了,他被出賣了。雖然科克並未詳談他與斯科特和韋恩所作的交易,但顯然科克為了把韋恩趕出澳大利亞,竟憑空造出來一個大中國區的職位,這不是徹頭徹尾的因人設事嗎?這將給洪鈞、給維西爾中國帶來多大麻煩啊!

洪鈞猛地直起身子,湊近科克,氣憤地說:“荒唐!我不需要他,他對中國一無所知,對我能有什麼幫助?我是直接向你彙報的,為什麼要把他插在中間?把中港台合在一起對維西爾中國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把維西爾中國降了一級,隻會使我們更難從亞太區、從總部得到我們需要的資源。”

洪鈞隻說維西爾中國被降了一級,其實是他自己被降了一級,現在可以直接向亞太區總裁科克彙報,今後卻要向大中國區總經理韋恩彙報了,這讓他難以接受,而且這種變化將帶來眾多的不確定因素,在他看來,這些不確定因素裏隻有危機,而沒有機會。

科克拍了拍洪鈞的肩膀,滿懷同情地慰問著:“你說的我完全同意,你的心情我也完全理解,我知道這對你的衝擊有多大,所以我才專門邀請你來,當麵告訴你。”

洪鈞搖著頭說:“你對韋恩的安排毫無道理,澳大利亞是亞太區的重要部分,中國就不是亞太區的重要部分嗎?韋恩這種不稱職的家夥,就應該把他徹底清除出去,他給維西爾澳大利亞帶來麻煩,就不會給維西爾中國帶來麻煩嗎?這麼做,你的麻煩並沒有減少,我卻新添了很多麻煩,我無法接受。”

雖然兩人之間一直非常親密隨意,但洪鈞還從未對科克如此放肆過,不過洪鈞不在乎,他知道科克把他叫來就是要給他一個當麵盡情發泄的機會,以免他心懷誤解甚至怨恨而與科克產生罅隙。洪鈞說得越凶,科克越會覺得洪鈞與他一條心,科克內心的負罪感也能得到解脫。

科克邊聽邊點頭,無奈地說:“Jim,你應該知道,有很多時候我們都不得不麵對這種令人沮喪的局麵,我們隻能一步步來,這個麻煩是一定要解決的,徹底地解決,但不是現在。Jim,你要記住,我在支持你。你也要記住,當我麵對斯科特、麵對韋恩時,誰來支持我?你要支持我,我們是一個團隊。”

洪鈞沒有任何反應,他知道事情遠沒這麼簡單。斯科特不可能隻是出於公正或同情而站在韋恩一方,他與科克之間的不和與角力想必由來已久,他需要在亞太區安插韋恩這根釘子,絕不會輕易讓科克如願以償。一步步來?如果沒能快刀斬亂麻地一步到位,恐怕再來十步也是枉然,今天搬不掉韋恩,日後就能搬掉嗎?

科克像是猜到了洪鈞的憂慮,誠懇地說:“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我們會做到的。”

洪鈞問:“韋恩會帶什麼人來搭建大中國區的辦公室?”

科克搖頭說:“沒有人,隻有他一個人,除他之外大中國區沒有任何編製,這樣他就會知道這個位子不好受,他必須依賴你和台灣人、香港人。”

洪鈞立刻幾乎氣急敗壞地說:“這就更糟了,簡直糟透了。如果給他多幾個大中國區的編製,大中國區設有財務總監、人力資源總監甚至銷售總監、技術總監,他就管這幾個總監好了,維西爾中國、香港和台灣的內部機構就不需要任何變動,隻不過現在是向你和亞太區管理團隊彙報,以後向韋恩和大中國區管理團隊彙報,就像隻是增加了一層房頂,但沒改動房間的結構,我的日子還好過些。你一個編製都不給他,他就像懸在空中沒有地方住,怎麼能不發慌?他一定會跳到我們的房間裏來,對維西爾中港台三個機構進行大改組,打亂現狀來組建一個大中國區的管理團隊。”洪鈞眼前似乎已經浮現出即將到來的水深火熱的日子,頹唐地補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我還能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