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旅》依然寫黃蓓佳所熟悉所擅長的大學生生活。依然寫得很美。但少了夢幻的色彩,多了些實在的血肉。以第一人稱娓娓敘來,從容不迫,使人感到親切,感到真實,不再覺得是在雲裏霧裏。
黃蓓佳早已斐聲文壇。在同輩青年作家中,沒人敢低估她的實力。但她似乎從來沒像六月的驕陽那樣火爆過。她始終是一輪清月,朦朧著掛在高天。到處都可以看到她,時時感到她的存在。可當你試圖清晰地描畫她的時候,會發現很難。沿著她從文壇上升起和之後運行的軌跡,你眯起眼打量,結果發現她的作品是那麼難以捉摸。
一個純淨的帶著童稚的美好的夢境;
一個涉世不深的少女五彩斑斕的幻覺;
一個保養得極好的少婦的無痛呻吟;
一團流動的氣體;
一個似有若無的存在物;
一個她心目中的世界……
於是有評論家說,黃蓓佳的作品過於輕飄,缺少沉甸甸的份量,沒有血與火的飛濺,沒有生與死的呐喊。自然,也就不能像讀有些作品那樣,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和感官刺激。
一句話,黃蓓佳的作品砸在腦袋上,也不會破皮流血。
那麼,文學作品究竟是什麼,又應當怎樣呢?
是手榴彈,應當把人炸得血肉橫飛?
是烙餅卷大肉,可以供人饕餮?
是男人或女人的性器,能夠讓人發泄?
有仇恨,寫刀光劍影?
有憤怒,引一聲長嘯?
日本人來了,寫“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要搞集體化了,寫“不能走那條路”?
批資本主義了,寫割尾巴?
要改革了,寫“喬光樸”?……
一涉及文學的本體論,問題就複雜了。答案也就千奇百怪。但有一點似乎是明白的,文學一旦被派上實際用場,往往會成為悲劇。作品的悲劇,作家的悲劇,時代的悲劇。這樣的例子已經太多了。
文學沒有實用價值。更不是物質的實體。它隻是一團精氣。
仍然回到黃蓓佳的作品上來。
我在前頭說過,黃蓓佳的不少作品是無病呻吟。但決無貶斥的意思。古人為文,向來視無病呻吟為大忌。我以為其實不然。無病呻吟應是很高的為文境界。有病呻吟是正常的,有什麼奇怪?一個人好端端的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少,她(他)卻在那裏痛苦不堪,這才叫人納悶。新聞行當裏有個著名觀點: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叫新聞。我想道理是一樣的。有病呻吟,是有說得清的疾病和痛苦,自然也可以呻吟一番。比如我們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揭露一番,詛咒一番,呐喊一通,再來點什麼思考。都明明白白。並不是很難的事。
無病呻吟就不一樣了。那是一種在外人看來不能理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作家要把這種難言的感覺準確傳遞給讀者,誠非一件易事。那是一種更見功長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