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抓得不緊嗎?都跟他出去旅遊了!”
“這次不錯,我的意思是再接再厲。”
感恩節一過,秋季學期就接近尾聲了。“五人吃喝團”裏,有三個都準備回國去過寒假。室友說爺爺病了,恐怕不行了,要趕回去跟爺爺見最後一麵;禺傑和朱小亮則要回國聯係工作。
韋真決定寒假就留在美國,一是為了節約機票錢,二是為了利用這個假期完成她120小時的volunteer(義工)工作。師妹則是為了“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我才不回去呢,他們幾個都是loser(失敗者),回國是為了找工作。”
“我室友就不是為了找工作。”
“嘁,你聽她說!如果是她爸媽快死了,她說回去見最後一麵,我還相信。但跑這麼遠回去看爺爺?說了誰相信呢?”
她不想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跟師妹發生爭論,便問:“禺傑他們兩個都決定回國工作了?”
“不回國又能怎麼樣?誰叫他們早不努力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呢?現在哭娘都來不及了!”
她不是第一次聽到“融入美國主流社會”這種說法了,但從來沒搞明白美國的主流社會到底在哪裏,又怎麼個融入法,不禁好奇地問:“美國的主流社會——到底是什麼呀?”
“你連美國的主流社會都不知道?就是那些——美國精英階層啊。”
“哪些階層才算精英階層?”
“肯定是收入最高的那百分之幾嘍。”
“那怎麼樣才能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呢?”
“當然要多跟美國人接觸嘍,如果你接觸都不接觸,怎麼談得上融入?像我們這樣每個星期都跟中國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永遠都融入不了美國的主流社會。”
“那——等他們幾個走了之後,我們兩人就別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了吧。”
師妹急忙解釋:“我不是說不能在一起吃吃喝喝,關鍵是看你跟什麼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跟他們幾個老中猥瑣男在一起吃吃喝喝當然沒什麼出息,但等他們幾個人走了,我會邀請一些老美來聚餐,讓你接觸一下美國人——”
韋真急忙推托:“別別別!快別邀請老美了!我準備利用寒假時間把那120個小時的volunteer都補了,不然下學期很多課都不能修。但寒假這麼短,我可能周末都得做才行,不然一個寒假做不出120個小時來。”
“你找到地方做volunteer了?”
“找到了,但有點遠,要開車去才行。”
師妹出謀獻策說:“阿傑寒假不是要回國嗎?你可以讓他把車借給你開。正好借這個機會考驗他一下嘛,如果他連車都舍不得借給你開,那他就太太太小氣了,這種人絕對不能要,不然該你今後受苦!”
“但也許他不是小氣,隻是——出於安全考慮?”
“嘁,如果你開他的車不安全,那你開別人的車就安全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可能主要是車保險的問題,如果他把車借給我開,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師妹內行地說:“這個你放心,車保險是保車的,不是保人的。隻要他那輛車買了保險,那麼不管是誰出的事故,保險公司都會賠。”
她有點不相信:“還能這樣?”
“當然啦!”師妹又說,“如果阿傑不願意把車借給你,你可以問你室友借,她不是有車嗎?”
她可不敢開這個口,室友的車雖然很舊,但也當個寶貝一般,平時基本不會提出載她去哪裏,更別說把車借給她開了:“算了,借誰的車都不好,我還是買輛車吧。”
“你有錢嗎?”
“買舊車應該還是夠的。”
“但舊車多容易壞啊!你忘了那次我們開小亮的車了?壞在半路上,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開玩笑說:“誰說叫天天不應?我們不是把禺傑給叫來了嗎?”
“但他假期不在這裏啊!你去叫誰?”
“我叫AAA,他們有road service(AAA公司的途中服務計劃)。”
師妹像護士遇到了不肯打預防針的強乖乖一樣,以一種“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口氣說:“反正我該說的都說了,你自己不聽,我就沒辦法了,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
“不會的。我知道你提醒我了的。”
“也別打電話讓我去救你!”
“保證不會。”
“我知道你不會,但你會到處亂講,說我見死不救——”
她忍不住笑起來:“原來你在擔心這個呀?放心吧,我不會到處亂講,我什麼時候到處亂講過?”
這下輪到師妹笑了:“嗬嗬嗬嗬,你自我感覺還挺不錯呢。如果自我感覺能當飯吃就好了哈?”
“嗬嗬,這年頭,自我感覺就像手機一樣,缺了就活不下去!”
晚上,她跟媽媽商量買車的事,媽媽有點擔心:“開車安全不安全啊?我聽說美國很多車禍的,光我們中國去的留學生就撞死好多個了。”
她知道她媽一向都把外國的生活想象得很可怕,可能把美國那些災難片警匪片謀殺片的情節當真事了。她解釋說:“哪裏有撞死好多個啊?有是有幾個,但那都是‘小留’,仗著自己爹媽有錢,又在國內學過開車,所以開著豪車在高速公路上飆車——”
“我知道你不會飆車,但我就怕別人飆車把你撞了!”
“我又不去那些熱鬧的州際高速公路,我隻在本地公路上跑跑,最高限速才45英裏,怎麼會被飆車的人撞呢?”
媽媽千叮嚀萬囑咐,好像她是三歲小孩,而且是四肢不全加腦殘的三歲小孩似的。
她解釋了又解釋,保證了又保證,媽媽才同意她買車:“那你就買個車吧,依靠人家總是不方便。我就是怕你開舊車不安全。”
“不會的,這裏很多人都是開舊車,啥事沒有。就算有事,也就是經常要修而已。”
“唉,但願如此。”
她得到了媽媽的準許,就開始找車看車。正忙乎呢,資阿姨給她打電話來了:“我聽你媽說你想買車?”
“嗯,主要是做volunteer需要,我要是不趕在寒假裏把120個小時補完,下學期就有好幾門課都不能休。而這些課,都是一年才開一次,我錯過了下學期,就要多拖半年才能畢業。”
“我這裏倒是有輛車可以給你開,就是有點舊,已經開了八萬多邁(英裏)了。”
她看了這段時間的車,已經有點內行了,知道開八萬多邁的車絕對不算太舊,急忙說:“那太好了!我就買您的車吧,要多少錢?我看看夠不夠。”
資阿姨連聲說:“哪裏會要你的錢啊?我是說借給你開。”
“哇,那怎麼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是輛舊車,放在車庫占地方,你拿去開正好幫我騰個空地出來。是輛mini van(麵包車),但我們家幾個人都經常跑長途,開大車費油,但有時運大東西又用得上,所以一直沒賣,放在那裏,我兒子定期保養。現在你需要車,先拿去開吧,等你畢業了再還我就行了。”
“您要不肯收錢,我就不買您的車了,還是去外麵買。”
“那何必呢?你在外麵買舊車,貴都不說,還不知道車有沒有問題。我家這個車,都是我兒子親自保養的,安全性可靠嘛。再說你爸又沒工作,都靠你媽一個人,你幹嗎花那些冤枉錢?就這麼說定了,我讓我兒子找個時間給你把車開過來!”
“那您得交代他收錢才行,不然我不會要您的車的。”
“行!”
她向媽媽報喜的同時,也責怪了幾句,覺得媽媽不應該跟資阿姨叫窮,媽媽頓時覺得委屈了,自己不過是擔心女兒會被騙,畢竟資阿姨在美國待了那麼多年就想著可以幫她留意把關。她知道她媽不熟悉這邊的地理狀況,以為跟在國內一樣,人與人都住得很近,過個街就到了資阿姨家。
“我就怕人家覺得我們得寸進尺,黏著人家,什麼事都去麻煩人家幫忙。”
“我一再對她說了,如果不方便就隻當我沒說的——”
“好了,你說都說了,也不能收回了,這次就算了吧。反正我們以後記得別老麻煩人家,而且要想個辦法還這個人情。”
“還人情的事,你別操心,我會安排好的。等她回國的時候,我好好招待她。”
“吃喝團”的幾個人聽說了這事,都持嚴重懷疑態度,力勸她別買這個車。
師妹說:“明顯的是賣不出去了才想到把這個破車塞給你的嘛!她要是能賣出去,還不早就賣出去了?”
禺傑說:“賣不出去倒不一定,但那個紮克又不是專業修車的,他親自保養的車就一定安全?”
她內行地說:“我肯定會開到車行讓人檢查一遍的。”
室友搖搖頭:“你聽說過這樣一句話沒有?好貨不便宜,便宜無好貨!”
朱小亮質問室友說:“她告訴你價格了?你怎麼知道便宜?說不定又貴又不是好貨呢。”
她見這四個“有車階級”誰都沒一拍胸脯說:“快別買那個車了,你要開車,就開我的吧!”便知道他們之中至少有三個是在嫉妒她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中,千方百計勸她把餡餅扔掉呢。隻有禺傑的考慮還是有道理的,而且是出於對她的關心。
她一錘定音地說:“不管你們怎麼說,反正我是決定買這個車了,都答應了,總不能反悔吧?你們要是誠心幫我,就把你們誰的車先借給我學學,盡快拿個駕照,等資阿姨的車一到,我就可以開去做volunteer了。”
那幾個人都被她這一軍將死了,一個個裝聾作啞,顧左右而言他,隻有禺傑還算坦率:“學車最壞車了,而且我馬上就走了,別人用我的車來教你開車,我不放心。”
她理解地說:“哈哈,開玩笑的啦!我要是想借你們的車來學,早就開口了,也不會等到今天,我自己買的車都快到了,幹嗎還要借你們的車來學啊?”
師妹說:“等紮克定下給你送車來的時間後,你提前告訴我一下,我來給你把個關。”
她嘴裏答應著“好的”,但心裏卻決定不告訴師妹,免得師妹跑來七說八說,好像她在嫌棄資阿姨的車不好似的。
當天晚上,禺傑就給韋真打電話來了:“我在網上幫你找了輛車,我們現在過去看看吧。”
她很吃驚:“過哪裏去看看?”
“當然是賣車人家裏嘍。”
“現在去賣——賣車人家裏?”
“是啊,我的車就是這樣買來的,比從dealer(車行)那裏買便宜多了。”
“但是我已經答應買資阿姨的車了——”
禺傑有點生氣地說:“你買那個車幹嗎?看都沒看過,開也沒開過,你敢擔保那車沒問題?”
“資阿姨說她兒子定期維修——”
“我都說了,她兒子又不是專業修車的,他定期維修有什麼用?再說那是一個mini van,你知不知道mini van是什麼車?”
“是——是麵包車吧?”
“是啊,那麼大的車,你能開嗎?可能連刹車和油門都夠不著!”
“我把座位拉前點也不行嗎?”
“座位是可以無限製拉前的嗎?”
她也擔起心來,如果把座位拉到了最前麵還是夠不著,那怎麼辦?便囁嚅說:“我——我也有點擔心這個。”
“那你幹嗎要答應買她的車呢?”
“我——當時她說要把車給我開,我——太感動了,隻在想著怎麼說服她賣給我,而不是送給我,所以根本沒注意到她說的是個大車。我跟她打完電話之後才想到這一點,但那時話已說出口了,不好意思反悔。”
禺傑批評說:“那到底是你的意思重要,還是你的命重要呢?”
她見他那麼關心她的命,心裏很感動,有點惶惑地問:“那你說怎麼辦?”
“你給她打個電話,就說你不會開大車。”
“隻好這樣了。”
“要打就快打,免得人家給你把車開過來了,你再說不要,那就太麻煩人家了。我跟人家約的今晚九點過去看車,現在已經快到了,我們出發吧,電話你可以在車上打。”
“但是我明天有考試——”
“我明天還不是有考試?”
“那我們改個別的時間行不行呢?”
“約都約好了,怎麼改?再說這車非常合算,車又新,裏程數又低,等到明天說不定就沒有了。”
“很新啊?那得多少錢?太貴了我買不起。”
“肯定都是比著你的預算找的嘛,你當我腦子進水了?”
她急忙聲明:“不是,不是,我是怕……”
“我們趕緊出發吧,有什麼事車上說。”
“好的。”
話音剛落,就聽到有人敲門,她走過去,打開門,發現是禺傑:“哇,這麼快?”
“俗話不是說了嗎,說禺傑,禺傑就到。”
“你剛才就在外麵?”
“是啊。聽不出來?”
“怎麼不進來當麵說呢?”
“怕你不同意。”
兩人開車來到賣家門前,發現不是普通住家,而是一個很大的場壩,有半人高的欄杆圍著,裏麵停了好幾輛車,院子旁邊有個小房子,像個辦公室之類。他們按了一通門鈴,出來一個中年男人。他們說明來意,那個中年男人把他們領到院子的鐵門邊,打開門鎖,走到一輛紅色的小車跟前,說:“This is it(就這輛)。”
禺傑就著燈光查看車裏車外,邊看邊提問題。全部查看了一遍之後,小聲對她說:“這車不行,我們走吧。”他們告辭走出鐵門之後,還聽見那個中年男人在嘰嘰咕咕發牢騷。
回家的路上,她問:“那車怎麼不行?”
“這是個小dealer,我還以為是私人賣車呢。那車的odometer(裏程表)肯定動了手腳的。”
“你怎麼知道?”
“他廣告上隻說low mileage(裏程數低),沒說具體數字。剛才一看,才跑了五萬多英裏,但隻賣五千五,怎麼可能呢?”
韋真由衷地佩服說:“哇,你想得真周到!如果是我的話,肯定被他騙了,還以為自己賺大發了呢。”
“你聽過這樣一句話沒有?Too good to be true(看上去太好了,不可能是真的),凡是那種天上掉餡餅的事,你就得多打幾個問號,因為賣家都不是傻瓜,虧本的生意,人家肯定不會做。俗話說得好,隻有買錯的,沒有賣錯的!”
她知道他這話是有所指的,但她覺得資阿姨不是賣家,而是朋友,所以資阿姨不會騙她。但她知道不能這樣說,不然禺傑更不高興了。他開車把她送到她的樓下,囑咐說:“你記得給資阿姨打電話,我明天再上網找找看,爭取在我走之前幫你買到車。”
“好的。謝謝你了!”
但等她回到屋裏,拿出手機給資阿姨打電話的時候,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誰也不能保證這幾天就能買到一輛合意的車,如果買不到,禺傑他們都回國了,她就算在網上找到合適的車,也沒辦法去看。雖然師妹有車,但她不能保證師妹會隨叫隨到,帶她去看車。如果不在寒假前買到車,她做volunteer的事就泡湯了。不管怎麼說,有資阿姨那輛麵包車,總比沒車強。她知道也有女生開麵包車的,貌似人家也沒夠不著油門嘛。正在猶豫,資阿姨打電話來了:“你明天什麼時候有空?我想明天給你送車來。”
她立即把推辭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激動地說:“我明天上午有考試,但是下午都在家。”
“好,那我們下午過來吧,三點鍾方便嗎?”
“方便方便!太謝謝您了!”
“別客氣,舉手之勞。”
那一夜,她怎麼也睡不著。雖然第二天早上就有考試,但她的注意力完全沒法放到複習上,而是圍著紮克打轉。她覺得紮克可能會像那個黑人明星丹佐·華盛頓(Denzel Washington)。她看過他演的《費城故事》(Philadelphia),和《怒火救援》(Man on Fire),他在兩部影片裏都是扮演勇敢正直聰明智慧的正麵人物,無論是口才了得的律師,還是槍法精湛的保鏢,都是舍生忘死維護真理保護他人的英雄。看丹佐的影片時,她從來沒注意過他的膚色,更沒覺得他醜,每次都被他出色的演技所征服,不知不覺地進入到劇情中去,為他驕傲,為他擔心,當看到他飾演的保鏢離開人世的時候,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她想到明天下午,“丹佐”就會給她送車來,可能會停在她樓下,然後給她打電話。她興衝衝地跑到樓下,會看見他斜靠在車上,忘了這是哪個影視或者書裏的經典橋段了,總而言之,斜靠是必須的!當他看見她走過來,肯定會粲然一笑。兩排牙齒白得耀眼,排列整齊,賞心悅目。她很後悔沒多看幾部丹佐·華盛頓的影片,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主演過什麼愛情片,如果有的話,她一定要找來看看。
第二天上午考試的時候,她感覺很疲憊,睡意一陣陣襲來,有好幾次她都是寫著寫著就睡過去了,不過很快就驚醒過來,繼續答題。幸好她這門課的老師允許他們帶一張A4紙的cheat sheet(直譯:騙人紙;備忘單;閉卷考試中老師允許學生帶入考場的筆記)進考場,她前幾天就把重點問題的答案密密麻麻地打印在紙上了,所以今天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往試卷上抄答案,不然肯定考不及格。
交卷之後,她立即乘校車回到家,隨便吃了點東西,就收拾屋子,收拾自己,精心畫了個淡妝,但又洗掉了,怕被人認為“女為悅己者容”。衣服也是換了好幾套,既要能在樓下寒風中好看,又要能在進屋後脫掉外衣了不醜,真是煞費苦心。三點還沒到,就有人敲門,她嚇了一跳,以為是師妹能掐會算,知道紮克今天要來,就提前趕過來了。她跑過去打開門,欣喜地看見資阿姨站在門外,穿著一件軍綠色的parka(大衣,尤指帶帽子的大衣),帽子上鑲著毛邊,腰那裏有鬆緊帶拉著,下麵是黑色的緊身褲,齊膝的黑皮靴,打扮得很潮很年輕,亭亭玉立。她興奮地跟資阿姨打招呼,眼睛卻一直往資阿姨身後望。
資阿姨說:“車給你開來了,你下去看看吧。”
她急忙跟著資阿姨下樓,但沒看見牙齒白得耀眼的丹佐·華盛頓,隻看見穿得脹鼓鼓的邵伯伯,縮著脖子,站在冷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