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趕著羊群,朝行夜宿,兩頭貪黑,第一晚住在張北縣城外的騾馬店。第二天便抖擻精神趕羊下壩,過了狼窩溝,直奔長城根兒。
下壩,任何時候都是件愉快的事兒。人高興,羊也撒歡兒。隻不過下壩的人往往忘了或者很難體會初次上壩之人的驚愕心情。
二十年前,那群逃荒的川女上壩時,就著實嚇了兩大跳,不是嚇了一跳。她們從北京八達嶺出了長城,北行四百裏,過了張家口,又出第二道長城時,就嚇了一跳,怎麼還有兩層長城哩!這些四川姑娘,即使上過中學,可誰也不明白曆朝曆代分段修建長城的曆史,也就無法解釋這內長城、外長城,僅河北省內就有十條(段)長城的怪事了。嚇第二跳,是開始上壩,一路爬坡四十裏,來至坡頂,卻不見下坡的路,放眼望去,原來是無邊無際的一馬平川!再就是那強勁的“一年一次風”了,飛揚跋扈,狂暴肆虐,如鉤似鞭,恣意地跟這些江南女兒大開玩笑。刮掉頭巾、迷了眼睛的還算小事,有兩位紐扣稀鬆的竟然被大風扯開衣襟,連雪白的乳房也在這八百裏壩上展覽了一番。好在沒人給她們拍電影,也就不會被斥之為黃色影片了。
今日不同,綠妞兒領著五百隻肥羊下壩,越走風越溫柔,氣候也明顯地暖和起來。下壩,就是辭別那一片灰白的貧瘠堿土地,走向綠意正濃的洋河和桑幹河的河穀,所以羊群也喜歡。壩上壩下,一白一綠,氣溫差著一個節氣,儼然兩個世界。
過了外長城,兄妹二人住在張家口市郊的大車店。喝酒,吃肉,喂羊,燙腳,上床睡覺,一夜無話。
這張家口的名氣很大。除了自古以來就是軍事重鎮、交通要道之外,還因“出產”口馬、口羊、口蘑而聞名。五哥和綠妞兒都知道,這有點名不副實。因為這馬、這羊、這蘑菇雖好,卻是出產在內蒙大草原,張家口隻不過是個傳統的物資集散地罷了。就好比北京人都喜歡良鄉栗子,卻不知道這種好吃的大板栗並非產於良鄉鎮,而是產於房山縣。
兩年以前,大哥收購的內蒙綿羊,也是送到張家口脫手為止,變成傳統的口羊之一部分,再由畜產公司裝上火車運往內地。五哥年輕膽大,比大哥的見識廣,頗有點反傳統的氣概,他接手之後,就決心把這些綿羊直接送往北京,不讓畜產公司費事,也不讓這些可愛的綿羊圈在張家口火車站等候那緊張而難得的車皮。
“直接送北京,行嗎?”大哥的顧慮很多,“北京的汽車如流水,你趕著羊群無路可走哇!”
“沒問題,走夜道!”五哥答得挺簡單。
其實並不簡單。第一站,張北縣城外的騾馬店;第二站,張家口市郊的大車店,都是傳統的旱碼頭,備有現成的羊圈和飼料,交錢就能住。再往南走可就沒了。沒了也不怕,五哥自己到下花園設了第三站,在南口鎮設了第四站。怎樣設站?花錢唄!找了當地的農戶,壘羊圈,貯草料,再租一間農舍,作為旅途別墅。這一切如果不算鑽了改革的空子,那就是借了改革的東風。畜產公司未加幹涉,交通和財稅部門也不知情,總之,三不管。五哥自己還得理不饒人的說:這是發明創造!我把活羊直接趕到北京的屠宰場,一不讓畜產公司中間加價兒,二不擠鐵路的車皮,最實惠的是第三條--節省了運輸費歸我自己,這不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兒麼?
關鍵是走夜道。第三站,從下花園出發,一直走到天黑,才抵達八達嶺長城北側的西撥子,飲了羊,稍事休息,便夜以繼日地“揮軍南下”了。此地已屬北京市延慶縣轄區,八達嶺更是舉世聞名的旅遊勝地,日間中外遊客摩肩接踵,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豈容羊群通過?然而,天黑以後,遊人散盡,這長城內外卻是一片寂靜,空曠得很。五哥兄妹便是鑽了這個空子,大膽前進。
“到哪裏去?”守城武警喝問一聲。
“給首都人民送活羊啊!東來順,西來順,南來順,北來順,都來順,又一順,鴻賓樓,北京飯店,香格裏拉,馬克西姆,莫斯科餐廳……北京人最愛吃涮羊肉,這麼多飯店正等著我們的大綿羊呐!”綠妞兒的回答有如機關槍、連珠炮。
武警戰士也不反對涮羊肉,想想那羊肉片兒、芝麻醬、辣椒油、二鍋頭燒酒的美味,也就欣然放行了。
夜過八達嶺,一路下山,進楊六郎鎮守過的居庸關,過穆桂英的點將台,天朦朦亮,便來到了南口鎮外的第四站。人睏羊乏。好在羊圈、飼料、別墅、酒菜一應俱全,以晝當夜,放心休眠。
這一覺,至少睡他十個鍾頭。待到日薄西山才起床洗漱。人加飯,羊添草,統統吃個肚兒圓。路燈亮了,人也上路了。依然是小妹打先鋒,羊群居中路,五哥斷後。走昌平,過沙河,來到城郊寬闊的三環路上,正值夜闌人靜,可愛的北京市民家家戶戶沉浸在美妙夢境中的時分。
第六個早晨,他們正好來到南苑大紅門的肉食聯合加工廠,也就是俗稱的屠宰場門前。那強健的頭羊仍然跟著綠妞兒,羊群仍然跟著頭羊,咩咩,咩嘿嘿地叫著,卻不知道這裏就是終點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