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彭!”
“哎--!啥子事兒嘛?”
在齊先生的小院裏,不論誰喊一聲彭彭,都會立刻聽到這清脆的答應聲,完全的重慶口音,機敏得很。
“彭彭,我餓壞啦!還不開飯呐?”
“催啥子嘛,十二點還差一刻鍾哩!魔芋豆腐燒鴨子還欠火。”
如若是外來的客人,聽到這兒,必定猜想這位彭彭是齊家的小保姆,因為她聲音清脆,像個女孩兒。待到紅燜鴨子端上桌來的時候,扭頭一看,你又會感到吃驚,原來彭彭已經是個白毛老太了。
你還會感到侷促不安。這位老太太怎麼會是保姆呢?衣著幹淨、體麵,端鴨子上桌時那雙手上還戴著黃澄澄的鐲子和戒指。似乎應該站起來給她讓座,叫聲伯母,說兩句教您受累啦之類的什麼客氣話兒才不失禮貌。然而,再看一下,齊先生,齊太太,以及齊家的幾位年輕人,包括剛才喊餓的二小姐齊眉,誰也沒有讓座的意思,隻顧下筷子撕扯那燜得稀軟的鴨腿和鴨翅膀,而顧不上回頭瞧彭彭一眼。這時你又會覺得她是個沒地位的老媽子了。連那黃澄澄的鐲子和戒指也變成了銅的。
“小二,我說你莫要催吧!早起鍋一刻鍾嗬,這鴨肉就不離骨,扯也扯不脫,咬起來好比狗扯筋。”
彭彭像歌唱家那樣在胸前握著雙手,站在桌邊,欣賞這一家人瓜分她的拿手好菜,又當著客人的麵數叨小二--須知,齊眉這位二小姐是剛剛獲得哈佛大學博士頭銜的寵兒,天之驕子呀,連父母都不好意思叫她的乳名了,彭彭卻敢說這美國洋博士狗扯筋。
“彭彭,魔芋豆腐在國外被稱作魔芋,說它防癌,”齊眉笑著回頭說,“你這一道魔芋燒鴨子的大菜,少說也要五十美元!”
“五百美金,我也不燒給洋鬼子吃!”
齊先生捋著胡須笑了:“彭彭是正統的國粹派,當年在重慶見過許多美國兵,就是不崇洋媚外。”
彭彭把話接過來:“美金太髒!那陣子我們就看不起吉普女郎。”
聽了他們的談話,外來的客人,一時很難判斷彭彭的身份。
齊家的頂梁柱,眼下是大哥齊茂和大嫂李玉菁了。按年齡劃分,這一家子幾乎分不出輩兒來;按職稱更分不清,一家七口之中竟然有四位教授,學生進門叫聲老師,誰都答應,或者誰都不答應。
最近,大哥大嫂一商量,便雇了個聰明伶俐的安徽小保姆回來,叫小徐。李玉菁心想,女兒齊曉倩已經是個大肚彌勒佛了,分娩之後肯定回娘家坐月子,沒準兒整個產假泡在齊家小院裏,得給她提前準備下一個幫手。齊茂想得又不同些,主要是害怕把彭彭累著。
“小徐,你先熟悉一下家裏的環境吧,”李玉菁交待了頭一項任務,“不明白的事情問彭彭。”
“是,太太!”小徐的嘴兒很甜。
“別叫我太太。這家裏的太太,是我婆母。”
“那怎麼稱呼您呢?”
“叫大嫂吧。”
“那我可不敢!我才二十歲,比您的女兒還小五歲哩。”
“沒關係。我就是這個院裏的大嫂,他們都管我叫大嫂。已經是專用的代名詞啦!”
小徐長得不難看,隻是鼻子尖兒有點翹,個頭偏矮一些,初中畢業,在家鄉幹過農活兒,手腳有力,走起路來咚咚咚,像個小肉滾子。這些條件,對於小保姆來說,也無可挑剔。不過,八十年代的小保姆,你不挑剔她,她還要挑你呐!如若主人家條件不好,甩手就走。
因此,小徐住進齊家小院之後的頭一件事情,便是樓上樓下、廚房廁所的到處察看了一遍,發現這教授之家既有煤氣暖氣、彩電冰箱、電鈴電話,還有組合音響、浴缸、抽水馬桶、熱水淋浴器、電飯鍋和錄像機,隻是缺少空氣調節器。唉,這也就算啦,據“安徽幫”的小保姆們互相介紹的情報,中國人家裏安空調的尚屬鳳毛麟角,而且北京最熱的天氣不過個把月時間,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於是,小徐基本滿意,準備塌下心來在這兒幹上幾個月看看。
看看什麼?看看這一家人的脾氣如何。假若太太小裏小器,小姐尖酸刻薄,星期天不準外出逛大街,逢年過節不給加班費,那,對不起啦,八十年代的小保姆可不吃這一套。
這一家人的脾氣稟性暫時還摸不透,可以慢慢來。然而,頭一個難題兒卻是搞不清主人們之間的輩分關係,不知怎樣稱呼他們才好。
小徐和彭彭住在一間屋裏,她很客氣地向彭彭請教:“老奶奶,我怎麼稱呼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