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斯大夫的笑話兒更多,不僅教人笑掉大牙,而且可令眾人笑得彎腰岔氣兒流淚打官司。
原因非常簡單:病人明明死了,主任醫師羅斯大夫卻拒絕在“死亡診斷書”上簽字。這樣的怪事發生過很多次,每次都鬧得不可開交:屍體不能送往太平間,同室病人提抗議,護士罷工,家屬告狀,院長發脾氣罵人;院黨委開會要處分黨員醫師羅斯。因此,同行們毫不客氣地給他起外號,叫他:羅不死大夫。
我的拜訪,受到了出乎意料的歡迎。羅大夫拉住我的手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因此,您一定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我正要找您這樣一位同胞訴訴衷腸。”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文革”期間,一位被紅衛兵打傷的中學教師抬進醫院,病房早已滿員,隻好停放在過道裏。還沒來得及搶救,造反派的護士長便跑來說:“已經死掉啦!”紅衛兵的頭頭逼著羅醫生在“死亡診斷書”上寫明是教師本人“自殺身亡”。羅斯氣得渾身發抖,拒絕簽字,身上也挨了兩皮帶。護士長越權簽了字。
值夜班時,羅斯說服了看管太平間的工人,一同找到了中學教師的“屍體”,給他換了個姓名,抬進一間高幹病房,連夜組織搶救。羅斯還編了個謊,說是接到“中央文革小組”的電話,此人是張春橋的親戚!於是,軍管會主任親自出馬,造反派爭相獻血,動用了貴重藥品,傷員終於起死回生了!羅斯因此而被選為“活學活用”積極分子,到處去背語錄宣講階級感情。
我笑了一陣,問他:“那麼,這位中學教師當時到底死沒死呢?”
“你說他死,他就死了。你要是說他還沒死,那就沒有死,事實上是搶救活了嘛!”
“羅大夫,我也經過文化大革命,知道那時候什麼怪事都能發生。今天咱倆不談政治--我是問,從醫學角度來講,他當時究竟死沒死?”
“明白!我就是從純醫學角度說的。”
我聽糊塗了,“純醫學……怎麼說又死又沒死呢?”
他給我講了另一件事:一個青年工人煤氣中毒,死掉了。醫生簽了字,派出所也銷了戶口。送到火葬場,排隊等候火化。那停屍間很是陰冷,小夥子居然凍醒了!他感到莫名其妙,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趕緊搭公共汽車跑回家去詢問,反而把他媽媽真的嚇死啦!
“這我懂。小夥子是‘假死’,醫學上這種病例並不少見。我也聽說過,病人休克了,被誤診為死亡;遊泳淹死的人,必須停屍幾十個小時之後才準許火化……”
羅斯大夫滿意地點點頭,“如果您有這些常識,咱倆的談話就省事兒啦!現在先統一一個概念:什麼是死亡?或者說,死亡的定義是什麼?”
我脫口而出:“心髒停止跳動。”
“不對!剛才您自己說的,休克,假死,溺水者,心髒都可能停止了跳動,但他並沒有死。”
我趕緊補充:“停止呼吸,瞳孔擴大。”
羅醫生點點頭:“是啊。死亡有很多種定義,您們作家和詩人常常寫道,‘一顆偉大的心髒停止了跳動’,這是文學語言,是文學意義上的死亡。歐美國家的死亡定義是大腦停止了運動,這也可以說是法律意義上的死亡。日本國的法律規定,死亡定義有三條,就是您剛才所說的:心髒停止跳動,呼吸停止和瞳孔擴大。然而這也有麻煩。”
緊接著他給我講了一件事實:1967年世界上第一次進行了心髒移植手術之後,日本醫生也做了幾例成功的心髒移植術,但是,和田十郎醫生被“捐心者”的親屬控告為“謀殺”--理由是他摘取心髒時“捐心者”尚未真正死亡。因此,日本醫界1968年就被迫停止此項行之有效的心髒移植術了。而在歐美就不存在這個法律問題,因為他們的死亡標誌是大腦,隻要大腦“死”了,心髒還“活”著,就可以移植。今年,日本醫學界又要向法律挑戰了,肝髒移植專家說,大約有三千名患有先天性肝髒缺陷症的日本兒童,需要進行肝髒移植手術之後才能活下來。“作家同誌,您說這不是一個人道主義的重大課題麼?”
我終於被羅不死大夫的人道主義精神深深感動了。原來,生老病死,這樣常見的事兒,還蘊涵著如此複雜的科學、法律、習慣和倫理道德上的問題哩!
交談深入之後,羅大夫給我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知識的窗口--這些,都是我們寫小說的人從前不屑一顧的領域,或許認為它不屬於文學吧?然而,我們又常說“文學就是人學”。
羅斯大夫自從1966年紅衛兵任意打死人的那個時候開始,便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意識,決不輕易地在“死亡診斷書”上簽字。因而真的挽救了七個人的生命,以致醫院黨委再也不敢開會討論對他的處分了。不僅如此,他還在這二十多年間,對全國五百例“死過一次的人”進行追蹤調查。收獲甚豐,也惹下了無盡無休的麻煩。因為這些“死過一次的人”大多具有某種特殊的經曆,有的是因為失戀、失意、畏罪而自殺未遂者,有的是被他人謀殺而不死者,當然也有被醫生診斷“死亡”而又活過來的。總之,對這些敏感的人物進行追蹤調查,自然要引起其本人、家屬、公安、醫院等方麵的神經過敏。羅斯你要幹什麼?結果是對羅斯的“反調查”多於他所進行的調查!醫院黨委和人保處為此傷透了腦筋,誰也說不清羅斯到底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