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一生之中少有樂趣。
他與我共用一張繪圖桌,少說也有二十年了。每當我在桌麵上,當然是桌角上啦,釘了幾枚圖釘,他都要小心翼翼地起下來,在手心裏攥一會兒,藏到我再也找不著的地方。然後就把他自己花錢買的一卷透明膠紙帶,成心留在繪圖桌的小抽屜裏。這用意是明顯的,是讓我用膠紙帶粘圖紙,而不要用圖釘,免得把桌麵釘壞。還有,如果我粗心地在小抽屜裏落下了鉛筆、橡皮、三角板之類的文具,他就不再使用這個小抽屜了,而且還悄悄地替我把每一支鉛筆都削得尖尖的……這些無言的小動作,隻有他和我知道。正是由於這些細微小事,才引起了我對他的某種興趣。
在同一個農機研究所裏共事二十多年,我極少發現他會笑。也許他根本就不會說說笑笑,連別人成心開他的玩笑,他都聽不懂。工餘飯後,他獨自在小樹林裏遛個彎,就縮回單身宿舍,洗洗衣服,翻譯一點兒英文或俄文的技術資料,直到眼皮打架,上床睡覺。除了這些,他個人生活中還有些什麼呢?誰也不知道。
回想起來,“文革”中兩派群眾激烈辯論的場合,從未見過他的身影。現在,打倒“四人幫”三年多了,電影、小說、球賽等文體活動日漸豐富,他也從不問津。除了工作,就是散步、洗衣服、搞點翻譯。唉,這個枯燥的人!
最近,研究所提拔了一批工程師,有他,也有我。這可是二十年來第一次授予職稱呀,許多科技人員臉上增添了笑容,彼此以張工、李工相稱,而他呢?依然故我,毫無歡笑。也許他心眼裏高興,不善於表露罷了。這是我的揣度。我這種猜測多少有點兒根據,因為他是個公認的“內向人”。此中有個小笑話:“文革”當中,常開會,把大夥兒開膩了,紛紛溜號,所以工宣隊長要點名。他的名字叫芮向仁。工宣隊長不認識這個芮字,讀成了內,他不肯答應,惹得隊長發了脾氣,大聲嗬斥,“知識分子真是酸溜溜的,明明姓內,還非要加上個草字頭不可!耍什麼花招?”大家憋不住地笑了,芮向仁也苦笑了一下。誰說他不會笑?苦笑也是笑嘛。從此以後,同誌們就成心叫他“內向人”。而北呀,也確確實實是個內向的人。
當了工程師之後,大家就稱他為內工。他也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應承了。其實,這內工二字毫無貶意,他學業功底很厚,又從不炫耀自己,豈不是一種“內功”麼。
一天,司機小陳開車,把我和李工、內工送到了懷柔縣他部的深山區,調查山地農機具的使用情況,住在個小小旅店裏。晚上,小陳掏出一副撲克牌,要玩一會兒。可是內工不會打撲克。小陳央告著:
“不會橋牌,打百分也行啊!怎麼,您連抓王八也不會嗎?”
內工一個勁地搖頭。我們三缺一,胡亂玩了一陣子,索然無味,就收了攤兒。
“內工,您會玩啥呢?”小陳不甘心地問。
“我……玩?……我不會。”
小陳不滿意這種籠統的答複,就舉出不少例子,一項一項地問:“下象棋?圍棋?彈琴?唱歌?打球?遊泳?看小說……?”
內工一一搖頭。忽然,他眼睛一亮:“從前,我父親逼著我讀過《文心雕龍》!”
李工笑了:“那可不是小說!”
我也跟著敲邊鼓:“令尊大人用錯了藥,這本書一定倒了你的胃口!”
內工的眼神又變得灰朦朦的了:“可能,反正我也沒看懂。”
芮向仁剛剛四十五歲,由於身體虛弱,白發過早地長滿了雙鬢。他常年伏案製圖,胸脯凹了進去,背也有點駝了,細密的魚尾紋布滿眼角,望上去象個年近花甲的老夫子。當年,他曾經是清華園裏一名絕頂聰明的高材生。十七歲就考上了大學,二十一歲大學畢業後分配到農機研究所當技術員,沒想到如今身體垮成了這般模樣。我熟知他每天走上四樓繪圖室時都喘著氣擦汗的樣子。無論冬夏,他一上樓準出虛汗……他患了什麼病嗎?沒聽說過。我隻知道他常去醫院拔牙,前兩年已經換成了滿口假牙。有天大清早兒,我到單身宿舍去叫他一起下鄉,猛然看見他摘掉假牙和深度近視眼鏡正在洗臉的相貌,哎呀呀,我真的嚇了一跳,以為自己撞見了一位老太婆。我痛心地詢問他為何衰老得這麼早?他什麼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