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我對內工改變了看法。誰說他沒有樂趣哩?原來他的樂趣在這裏呀!可是,當他把故事向我們反複講過多次之後,我又有點兒替他難過了--這居然是他唯一的樂趣啊!
七十年代最後一個冬天,我們研究所開了一次歡送會,歡送內工調到華北一個油田的施工隊去工作。這哪兒是歡送呀,簡直是“哭送”!老芮在會上哭了,我們也流了淚。
事情很簡單,卻令人心酸。原來是國慶節期間,村裏正忙著使用播種機搶種秋分麥,領導上有意照顧芮向仁,便派他下鄉去了解機播小麥的情況,順便回家住幾天,與妻兒老小團聚,還可以每天發給他三毛錢下鄉補助。可是下鄉回來之後,老芮提出了調動工作的申請。
內工要求改行,調出北京,這消息一傳出來,便在我們這個知識分子成堆的研究所裏引起了許多議論,也可以說是形形色色的零星回憶:芮向仁的家在京郊平穀縣農村,在深山溝溝裏。他妻子是個民辦小學教員,帶著兩個孩子,長期與丈夫分居。老芮的父母都六十多了,雖然參加勞動,卻掙不了多少工分。一家六口,主要靠他夫妻二人每月總共八十四元的工資過活,捉襟見肘,所以老芮每月隻給自己留下十六元生活費,其餘的全都寄回家。
“這十六塊錢,怎麼安排衣食住行?”
在研究室裏,在宿舍、食堂、樓道裏,大家都在算這筆細帳。
“這得用電子計算機才能求出最佳方案!”
“除了吃飯、穿衣,買點牙粉、肥皂,當然不能再買煙、酒、茶……”
“也不能買電影票,更別買小說。”
“二十年哪,他月月都拿自己的麵票跟別人換粗糧票,為的是每吃一個窩窩頭就比白麵饅頭節省兩分錢……”
“沒錯!二十年哪,他吃的副食基本上是鹹菜。”
“他隻有兩雙鞋:一雙棉鞋,一雙塑料涼鞋--一年兩大季,脫了棉鞋換涼鞋,脫了涼鞋換棉鞋。他自己說過,這叫做‘不配套’!”
“可惜呀,研究所的領導並沒有注意過……”
“調到油田去,就好了嗎?”
“這次,他回家,遇見了一個本家兄弟,在油田施工隊當隊長,說是油田很缺技術人員,隻要他肯去,不但可以把老婆也調到一起,而且每月還有三十六元外勤補助,幹得好,年底還有百十塊錢的獎金哩!”
“要是真的,我也想去!”
“別湊熱鬧啦,你也走,我也走,這研究所還辦不辦?”
應該承認,我們研究所是個“清水衙門”。從所長到大家,誰也舍不得內工走,可我們也沒法資助他這每月三十六元的津貼啊!我們這事業單位不準發獎金,隻能年底發一個帶獎字的搪瓷杯子,我們每人都得過三隻獎杯了,湊起來足夠開個茶館!我們更無力將她妻子調到一塊來。
能說的話,會下都說過了。開歡送會,卻是鴉雀無聲。我們隻能流著眼淚“歡送”他走!以使他不再一天三頓兒吃鹹菜……
芮向仁卻哭著說:“我是學農機專業的,我最喜歡的工作就是設計新的農機具……我將失掉自己唯一的樂趣了!”
寫於1980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