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五年之後,也就是建國三十五周年大慶和市郊農村剛種完越冬小麥的時候,芮向仁回到了我們研究所。像個奇跡,來頭不小--是農機公司經理親自坐小轎車把他接回來的。別的甭提,先看看這輛嶄新的“塔達桑”小轎車吧,通體發亮,就夠您羨慕幾分鍾的。

五十歲的李工程師拽上我,跑到樓門口來迎接老芮。我們都是同齡人,李工現在是研究所的新所長,更該親自迎接。

“老芮,早就盼著你回‘娘家’啦!”李工剛當上領導,就不好意思再開玩笑喊內工或內向人了。

“我也是……”內工拉住我倆的手,紅了眼圈,隻說了半句話。

他雖然是坐小轎車來的,卻非西裝革履,而是過早地穿上了一件防寒羽絨服,鼓鼓囊囊,也就看不出胸脯的凹陷和脊梁微駝了。

我們走上二樓,剛進小會議室,內工已解開羽絨服的全部紐扣,又喘著氣擦汗了。

還是出虛汗。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這次回“娘家”,芮向仁是作為農機公司的貴賓兼“搖錢樹”,陪著經理大人前來談判的。如能順利達成協議,他將在“娘家”小住數月。

內工回來了!研究所的老同誌無不百感交集,說長論短,甜酸苦辣,唧唧噥噥。

“他到油田施工隊,沒幹兩月,就病倒了。唉,憑他那副身子骨,野外作業,維修鑽井機,拆裝大鐵架子,不壓趴下才有鬼哩!”

“是啊,肚裏裝四兩窩頭鹹菜,外邊刮六級西北風,二十郎當歲的棒小夥兒也夠嗆!”

“不是一個月有三十六塊錢外勤補助嗎?”

“有!他老爹是寒腿,內工是孝子,托人從張家口買了一條三北羊的細卷毛皮褲。”

“病倒了怎麼辦?”

“趁著他老婆的工作還沒調成,就把內工送回平穀縣老家養病去了!”

“後來呢?”

“油田的人事處跟咱們研究所踢了一場皮球。那邊說,你們不該卸包袱,把病耗子往外甩!這邊說,你們不愛護幹部,明知道他身體弱,還要安排外勤作業!”

“難道這場皮球整踢了五年?”

“笑話!天下哪有一場足球踢五年的道理呢?隻踢了一年。”

“一年就有結果,真不簡單!勝負如何?”

“零比零,打了個平手。加時賽,雙方均未破門。改為互相踢‘點球’,遇上了兩位老資格的守門員,結果誰也攻不進對方的大門!”

“這還是沒有結果呀!”

“有結果:芮向仁工程師四十六歲提前退休!叫做病退也行。”

親愛的讀者朋友,我們北京人有自己傳統的幽默感,談話好比說相聲。但我願向您發誓:關於內工的故事,我可是一丁點兒說相聲逗樂的心情也沒有。

由於這幾年與外界交往日益增多,我們研究所也在宿舍樓裏開辟了幾間客房。五年不見麵了啊,這天晚上我便主動搬進客房,與內工抵足而臥,作徹夜談。

“內工,沒想到,你身體還是這麼虛!”

“也許,是傷了元氣……”

“經濟不困難了吧!應該增加點兒營養。”

“是。香油白麵,烙餅卷雞蛋,都不缺。”

“現在好多啦!老芮,咱們這一茬大學生,這幾年連提三、四級,工資都達到八十多塊錢啦。你要是不調走,今天也是這個數兒。”

“不,我不後悔……我在村裏過得不錯。”

“你這身子骨,在農村勞動,能幹啥呢?”

“砸杏仁。”

“對對,今天簽訂合同,就為這……”

內工向我詳細地訴說了他退休四年的生活情形。我象是喝了一大碗酸辣湯,既酸且辣,心裏卻是熱乎乎的。

造成他退職還鄉的究竟是一種什麼病呢?好幾位醫生都說不出個名目來。其實,要是叫我這個根本不懂醫學的外行來給他診斷,倒也簡單,這實在是一種中年知識分子所特有的未老先衰綜合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