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向仁不幸患了此種慢性病之後,回到了老家平穀縣的杏花峪。峪這個字,拆開來寫,就是山穀。這兒是燕山南麓的一個深山村,百十戶人家散居在一條十餘裏長的大山溝溝裏。清晨公雞打鳴兒,喔喔喔的啼聲從溝口逐漸傳進溝底,要傳半個時辰;深夜黃狗欺生,汪汪汪的吠聲從溝底追人般地傳到溝口,也須半個時辰,很有趣的。
更有趣的是杏花峪出產一種天然美酒。有民謠為證:“外鄉客官莫貪口,醉臥山溝盡丟醜。”此話怎講?原來杏花峪的幾麵山坡有上萬株杏樹,由於交通不便,經過嫁接之後生長的銀白杏、蛋黃杏、大甜杏等“熱貨”不能及時運進北京城,三五天就爛如泥了。所以山民們就不再費工去嫁接,任憑它生長成苦杏。此中有個奧妙:甜杏苦杏仁;苦杏甜杏仁。未經嫁接的、自然生長的苦酸杏雖小,卻長得很多,杏核大而杏仁甜。又任憑它自生自落,日曬霜打,杏肉爛去,開春以後,山民、村姑和孩子們隻須把杏核揀回家,即可砸出杏仁來賣錢了。因此種種,每年早春化雪的季節,或者第一場春雨時節,這杏花峪的石頭縫裏和許多小小泉眼裏便能流出果子酒來!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外鄉來客如若嚐了杏花峪的山泉,醇香清冽,那貪口之人便會頭重腳輕,醉死半天,醒來時已被調皮的村姑畫了花臉,用紅頭繩紮了小辮兒,把鞋扔到百步之外,讓你光著腳丫兒到處亂找,出盡洋相!
芮向仁講到這兒,哈哈大笑,笑個不停,把眼淚都笑出來了。當然羅,他講的是故事,是家鄉的笑話兒。真事未必如此美妙。然而我卻聽得入了神,著了魔。
砸杏仁,是杏花峪山民們家家戶戶的一項傳統副業。口袋(百斤)杏仁,收購價可達一百二十元;集市自由買賣,好價錢二百元;據說外貿出口,還能賺幾倍於此的洋錢。可是砸杏仁很費工。“以糧為綱”的那些年,山民們隻能偷著幹。芮向仁病退還鄉的時候,政策放寬了,家家都在砸杏仁。他自己家裏,二老雙親和兩個孩子也是成天砸個不停,手指頭都砸破了,眼睛裏也崩進了碎碴兒……妻子改作業的時間被擠占,孩子幹脆不上學了。
內工身體雖然虛弱,這項活計還幹得動,也投入了全家砸杏仁的“大會戰”。山裏杏核多得很,一人一天卻砸不出二十斤。不過,這也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呀,孩子們大都不上學了,村裏的民辦小學幾乎停課。
“回家的第二天,我就砸腫了手指頭。再看看孩子的小手,指甲全都是紫黑色的,真叫人心疼。又覺得我這個農機工程師對不起孩子,更對不起鄉親們!”內工喃喃地說著。
不久,內工便設計了一台小型的手搖式砸杏仁機。他拿出三百元退職金,到鎮子上的農機修造廠住了半個月,便把這第一台砸杏仁機製作成功,拿回家裏使用起來。這台小巧的機器,高不盈尺,輕可手提,一天卻能砸出二百斤杏仁來!一不用電,二不砸手指頭,第三條優點呀,杏仁的完好率比手工活兒高得多。於是,三個月便“砸”出了一個萬元戶!芮向仁也成了杏花峪的神仙。
“什麼神仙?”內工自問自答。“財神!鄉親們誰不想發財呀?全都拿著三百塊現錢,央告我給他家也造一台砸杏仁機!還說,賣了杏仁讓我提成!哈哈,哈哈哈哈,我在農機研究所幹了二十多年,也沒受過這份兒尊敬!更不知道我這個人這麼值錢。”
芮向仁臉皮兒薄,哪能提成哩?這事兒他一口謝絕。倒是再次住進了鎮子裏的農機修造廠,親手為鄉親們製作砸杏仁機。這個廠子,別說工程師啦,連個夠格的技術員也沒有,修理工大多是焊洋鐵壺出身的黑白鐵匠,卷個煙筒、修個犁杖還湊合,製造這精巧的砸杏仁機可就伸不上手了。因此,芮向仁成了工廠裏的“單幹戶”,個把月才能造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