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友誼賓館,木村召集了第二次簡短的檢討會(照例十分鍾)。主要內容有兩條:一、急電東京,速派一名懂農藝的翻譯來華,如本公司無此種人材,就高薪招聘。二、幸子小姐不稱職,作好準備,隨時回國。
無獨有偶,園頭也同時召集十二名青壯農工,開了一次(中文字義的)檢討會。也是很簡短的(一百分鍾)。主要內容就一條:也該向日本工人學習點兒吃苦耐勞的精神呀!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因為是按照慣例開會,會前定調子,會後作總結,十二個人輪番表態,車軲轆話兒每人說一遍,所以,隻用一百分鍾,天地良心,這真是非常節約時間的啦!
園頭老王有啥資格當監工,而且召開這樣的檢討會哩?因為他們七戶菜農承包了這座十五畝麵積的大型溫室。園頭又是這七個專業戶聯合體共同推選出來的負責人(將來定個啥職稱?目前地球上還沒人知道)。所以,無須公社書記到場他也握有實際上的生產指揮權。這些都是話外之話,不必多表。
然而,他卻把翻譯小姐害苦了。當晚,幸子偷偷地哭了半夜。剛剛朦朧睡去,又夢見自己回到東京,失業了,走進夜總會的銀座,看見一名同樣無能的失業女郎,正在強作歡笑地當眾脫衣,腋毛拔得精光,隨著音樂和鼓點兒,向顧客們使勁兒扭擺胸脯上那兩塊肉……她又哭醒了。
她後悔自己不該炫耀日本的物質文明,不該得罪園頭。又實在想不通,木村為何如此薄情?她忽然一陣心悸,想到自己是有大學文憑的人,真的就去脫衣扭胸脯嗎?我是不是應該申請留在祖國呢?
天亮了。在老槐樹下,木村繼續虔誠地向園頭求教。幸子也繼續濫竽充數--充當這解職前的翻譯官兒。
園頭見她雙眼哭成了桃兒一樣,眼窩裏塗了許多黛青顏色,欲蓋彌彰,更像烏眼雞了。他不覺動了惻隱之心(這也是中國人工效不高的原因之一麼?),就慢慢地說起來,容她一個記錄和思索詞彙的空兒吧。
“自古種菜如繡花。木村老弟,你知道,這北京城呀,曾經作過八百年帝都啊。吃菜講究,種菜就更講究。光我們常青公社,眼下就種植著三百八十多個品種的蔬菜哪。我敢說,這是世界第一!你甭埋怨幸子姑娘了。她翻譯不出來,就是翻譯出來了你也聽不懂。種菜這門學問,文化人叫做園藝學、農藝學,叫啥都行,可它都離不開一個學字兒。大學生學四年就畢業,我學了四十年還沒畢業哪!你要真想朝我學,我就教你。盛世無忌。我也不忌諱裏通外國。咱哥倆互相學著點兒嘛,你也把使喚那些鍾表的方法教教我的晚輩兒們。哈哈,你要是把我的本事學到了家,再研究出來的機器、化肥,準得世界冠軍!”
木村毫不懷疑,北京菜農的精湛農藝,舉世無雙。
園頭慢條斯理地說著,真是別開生麵。“你知道北京的大蔥,為啥蔥白一尺長嗎?是用土培出來的。你喝過北京仿膳的菠菜湯嗎?雞湯上漂著幾棵‘活鸚鵡’,葉兒綠,莛兒黃,菜根紅,色香味占全啦。那菠菜是用一層沙子一層稻草埋出來的。喔,對啦,你們製造複合化肥,要是把精選的菜籽也裹進去,那才是真正的仙丹哩!你知道,菠菜籽兒個個都像小菱角,刺刺拉拉的不好播種呀。春秋的小蔥兒更難播,蔥籽兒輕如紙,必須含到人嘴裏,滋潤了,溫乎了,再用氣兒吹出去……”
木村驚愕了。但也喜出望外。這位園頭提出的絕招兒--將種籽包進複合化肥“藥丸”裏邊去,精量播種,播種施肥一次(聯合)作業,這可真是生財之道呀!
至於如何配方,如何製造,這都好辦。隻要我向園頭學透了農藝要求。妙哇,今後再推銷小丘複合化肥的時候,就連種籽一塊賣給你!連那播種施肥聯合作業機也一塊賣給你!我們日本民族的長處,就是好學,決不拒絕一切外國的知識。魯迅先生說的好,這叫做拿來主義!
大型蔬菜溫室繼續在安裝施工。木村工程師繼續如饑似渴地在向園頭學習,幸子小姐也還在擔任著翻譯工作。我這個故事似乎還沒有講完吧。
1983.2
§§第十八章 女幫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