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攙著我上了火車。這真是一件掃興的事兒,沒想到,遊覽美麗的桔子洲頭,卻崴了腳脖子。

長沙火車站是非常寬綽的,規模之大,全國第二,僅次於北京站。往返於北京--長沙的特別快車,也被鐵道部門列為全國客車的第一次、第二次。據說這在當年都是有政治意義的,而且至今有些湖南人還引為驕傲,“全國車站,長沙最代(大)!”幸虧如此,在這寬綽、平坦、燈光明亮的站台上,小王和小李左右攙扶,我的傷腳才沒有被別的旅客踢著、踩著。現在,我安然無恙地坐在潔白鬆軟的鋪位上,心裏頗感內疚--要不是崴了腳,再熬十年,我大概也不夠資格乘坐這“軟臥”車廂吧。

小李沒上車,正通過窗口把一簍橙黃色的無籽蜜桔和我的旅行箱遞給小王。目前正是湖南的“十月小陽春”,按陽曆來說,已是十一月底了,氣溫仍有十六七度,這兩個小夥子累得額頭冒了汗。

用鐵路上的術語來講,我今天乘坐的這種車廂被稱為“軟臥包房”,一小間裏有四個鋪位,上下各二,比“硬臥”的六個鋪位鬆寬些,票價卻幾乎貴一倍。此時,深夜十點半了,即將開車,這個小間裏還擠滿了送親友的人,以至小王和小李隻能站在門外的窄過道上。

“你倆回去吧,快開車啦!”我叫著。

也不知他倆聽見沒有。站台上的電鈴響著,擴音器裏也傳出了招呼旅客上車的聲音。

女列車員在過道裏催促送親友的人趕緊下車。人們穿梭般地進進出出,利用這臨別前的幾分幾秒,重複幾句“一路平安”之類的祝福話兒。我隻好把傷腳縮在鋪位底下,不敢動彈。忽然抬頭,從人縫裏瞥見小王還沒走開,他拽住女列車員的胳臂,指著我說:“這位作家傷了腳,請你一路上多照顧點兒!最好給他換個下鋪……”

女列車員則氣急敗壞地推搡著小王,用長沙官話尖聲嚷著:“曉得啦!冒得(沒有)下鋪調換……你再不下車我就關門羅……你克(去)補張車票,自家克照顧個架(這個)跛子噻!”

“咯咯咯!”我身邊響起了一陣爽朗的女人笑聲。這是誰在笑?

火車緩緩開動了,站台上的白熾燈向後移退。小王並沒回來,這說明他還是麻利地跳下了火車。

列車員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說她小,是個頭兒長得小,又生著一張稚氣的娃娃臉。這時,她走到我們包房的門口,紅著臉,揉著自己的胳臂,氣呼呼地對我說:“送你老人家的那個後生子,硬是力蠻,把我的手都扯痛了……”說到這兒,大概她自己又覺得好笑,就扭過頭去“噗嗤”兩聲,換過一張笑臉比較和藹地告訴我:“臥鋪全都滿個噠,冒得下鋪調換……等一哈子,我攙你老爬到上鋪克!”

“咯咯咯!”我身邊又響起了那個女人的笑聲。她真是個愛笑的人!

列車員把包房的門拉上,小房間裏清靜了,隻剩下我們四位乘客,開始了正式的旅程。這時我才看清楚,對麵坐著一胖一瘦的兩位男人,全都是老幹部的模樣--衣布鞋,半新半舊,肥肥大大,以“土”為榮,表情嚴肅,守口如瓶。胖的五十多歲,生得肥頭大耳,頭發濃密,下巴光滑,肚子鼓鼓的,把原本肥大的毛式上裝拱成個半圓球形狀;瘦的六十大幾歲了,滿臉皺褶,淚囊鬆弛,雙腮下垂,臉皮和手背上都生著顯眼的老年斑。

我轉過身來,多少有點兒驚奇地發現,身邊坐著的竟然是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她就是剛才兩次發出輕鬆笑聲的女人。現在又以她與眾(三人為眾嘛)不同的年紀和外表,給這小小包房裏平添了一片“亮色”,吸引著我們三人有點奇怪的目光。

這有什麼奇怪呢?年輕女人就不能坐火車嗎?不,我立刻想到,這裏是不同尋常的“軟臥包房”呀。按照規定,隻有行政十四級以上的、或者文藝六級以上的高幹,才有資格“享受軟臥待遇”;否則,就拿我來說吧,雖然工齡與共和國同年,好賴也算個作家了,卻是沒有資格鑽到這潔白車廂裏來“軟乎”一次的--明天回到北京之後,十之八九要吃會計的白眼,“嗯,啊,這張車票隻能按硬臥的價碼兒報銷四十六元;超出的部分--這四十一元嘛,嗯,啊,你自己掏腰包吧!”

我又偷著瞧了她一眼。難道她……二十六七歲的大姑娘,或者小媳婦兒,竟然是個十四級以上的高幹?不會!決不會。就算她是這兩年破格提拔起來的新秀,提職不提級嘛,論資排輩兒,也絕對跳不到這個高“坎”上來。

我忍不住地又看了她幾眼。想從衣著打扮、言談舉止上判斷一下,她是不是個華僑?因為華僑,或者洋人,兜裏有洋錢(而且他們所在的國度裏,大概也不時興報銷旅差費的辦法)。可惜得很,這個年輕女人,鼻子不高,眼珠不藍,頭發不卷,臉蛋兒雖然白裏透紅,卻仍然屬於淺黃色皮膚;她的上身脫掉了外套,露出鮮豔的緊身紅毛衣,胸脯雖然高,卻仍難據此斷定其國籍;下身穿一條法蘭絨的男式長褲--哈哈,有了,僅此一件便可認定她是中國人了!因為這個星球上,大概隻有中國女人才心甘情願地穿男人服裝。

那,她究竟是個什麼人物呢?哦,我猛地想起來了,瞧我多麼傻呀,真是死腦筋,忘記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古話兒!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嘛,她一定是個高幹子女,說具體點兒,是部長的女兒,或者將軍的兒媳婦,否則,誰肯花八十七塊錢(相當我一個月的工資)來坐“軟臥”哩!

就在我猜來猜去的時候--請原諒,琢磨各種人,是我的職業習慣,“文學就是人學”,我們從事筆耕的,都具有隨時隨地觀察人、分析人的本能,否則就沒法吃這碗飯了。我不自覺地瞅著她點了點頭,錯不了,高幹小姐!

“您幹嘛一直瞧著我呀?”

高幹小姐(或兒媳)大概被我看得發毛了,似笑非笑地盯著我質問。

“不對!不是我一直瞧著你,而是你一直瞧著我。”

我隻能寓莊於諧地以攻為守了。

“我才不會一直瞧著您哩!”

“那你怎麼知道我一直在瞧著你呢?”

“咯咯咯!”她第三次爽朗地笑了起來,“您真會說話!能當外交部長。”

“我才不是當官兒的材料哪!”

“知道!您是個作家。”

包房裏的氣氛開始變得活躍起來了。對麵坐著的兩位老幹部模樣的男人,剛才一直沉默不語,眼珠兒卻轉來轉去,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瞅瞅她--這也是許多旅客的習慣吧,彼此邂逅相逢,又要在這小小的鬥室裏“同居”一晝夜,如果互相不說話,誰也不答理誰,那多憋悶呀!特別是幹我這一行的,時間雖緊,卻從不拒絕聊天兒--談話本來是人們交換情況、抒發感想的重要手段嘛。可是,要談話,就必須先猜測對方的職業、身份和脾氣,才能掌握好交談的內容與分寸。現在,他倆大約已經摸到了我和這個年輕女人的性格特點,所以也跟著笑了一陣。

“是回北京吧?我聽你的口音是北京人。”胖子問我。

“是的。您呢?”

經過彼此簡短的問答,互相取得了最起碼的了解。我和胖子是到長沙出差,回北京的;瘦老頭兒是長沙人,已經離休了,是去北京看病的;隻有年輕女人要在石家莊下車,然後再換車去一個什麼縣城,那地名我可沒聽清楚。

四個人的話題兒,從長沙溫暖如春的天氣,大豐收的桔子,即將取消布票,逐漸轉到了物價和商業工作方麵……這種話題兒的轉換,既迅速又自然,因為純屬閑談,毫無目的。如果一定要說它也包涵著某種目的性的話,那就是彼此試探著尋找共同語言,大家都感興趣的事兒。

女列車員送來了四隻白淨的醴陵細瓷茶杯,提著擦得銀光鋥亮的不鏽鋼開水壺,掏出幾小包紙袋茉莉花茶,柔聲問道:“要茶葉嗎?一角錢一包。”

我剛要掏錢,卻被年輕女人攔住,“我有好茶葉,君山銀針。”

說著,她從挎包裏取出一隻精雕細刻的竹節茶葉筒,往每個茶杯裏捏了一點兒。

女列車員由於未能推銷自己的茉莉花茶(如今代售書報、茶葉等等的經銷額,都與她們的獎金掛著鉤哩),心裏多少有點兒不愉快,一邊沏水一邊說:“這怕不是真正的君山銀針吧?”

年輕女人反問:“你喝過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