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列車員坦率而略帶嘲諷地說了句:“冒嘞,我掐(吃)不起!”就出去了。
倒是瘦老頭兒認了真。他戴上老花鏡,打開竹節茶葉筒,湊到燈下仔細地察看良久,驚歎地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把茶葉筒蓋嚴,鄭重其事地雙手奉還年輕女人。同時,從頭到腳把她打量了一番,複又端起茶杯,深呼吸般地聞著味兒,輕輕吹開水麵似有似無的茶沫兒,又對著燈光看茶水的顏色……他足足鑒賞了三分鍾吧,才放下茶杯,喜形於色,連忙拿出自己的牙具袋,用濃重的長沙口音大聲宣布:“果然是真的!漱哈子口克--我這湖南人的嘴巴,剛掐過辣椒,莫要對不起君山銀針喲!”
瞧著瘦老頭兒過於虔誠、近乎寒酸的舉動,胖子朝我轉轉他鼓起的金魚眼珠,有點像咳嗽般地幹笑了兩聲。我也回報以會心的微笑,表示:你我都是俗骨凡胎,不懂茶道。隻有那年輕女人不動聲色地等著瘦老頭兒回來,才好一同品茶。
瘦老頭兒出去的時候興衝衝,漱完口回來時的表情卻變得嚴肅了。“請請!”他像主人似地招呼著我們,然後雙手捧起白瓷茶杯,象飲酒般地小口細呷起來,眉毛上下跳動,眼皮直眨巴,唇齒之間還發出愉快的“嘖嘖”之聲。
我這一輩子也沒有如此恭而敬之地細品過茶水。今番大約是受了瘦老頭兒的情緒感染,同時也意識到了這是上等佳茗,才正兒八經地喝了幾口。不錯!這茶水清碧明澄,微苦而回甜,果然是色香味俱佳的上品。再偷眼看看胖子,他卻滿不在乎地作牛飲狀。
瘦老頭兒幹澀的眼角有點兒濕潤了,露出責怪和惋惜的神色,歎息著:“好茶呀!真不該這麼喝……”
胖子不悅,反問:“那該怎麼喝呢?”
“不不,你別誤會,”瘦老頭兒急忙改了口風,“我是講,應該用砂鍋白炭燒泉水,這茶具嘛,也要用泥陶器皿才好。”
年輕女人已喝完了頭遍茶,又續上水,才微笑著參加了談話,“君山銀針是好茶,可要像您那樣砂鍋陶器的講究起來,也太不現代化了!”
“不不,你這位妹子,讓我又一次嚐到了君山銀針茶,我是蠻感激的。可是,依我看,你還年輕,也不曉得這號茶葉來之不易呀!”瘦老頭兒的臉色更加肅穆了,聲調抑揚頓挫地講解道:“洞庭天下水,嶽陽天下樓。從前哪,真正的君山銀針是絕對不賣的,隻在嶽陽樓上招待遠道而來的茶仙詩聖……後來,解放後吧,湖南人民想念毛主席,一年才送給他老人家一斤!”
胖子吃驚了,趕緊端起茶杯又嚐了一口:“這麼珍貴呀?”
誰知瘦老頭兒還很了解君山銀針的底細哩,他滔滔不絕的一席話,使我猜想他本人可能就參加過君山茶園裏的勞動或管理工作。“君山是洞庭湖裏的一個小島,四麵環水,冒得飛塵,島上的茶樹,每天都象是露水洗過的一樣油綠,潔淨極了。這裏的茶園,從來不施糞肥,更不用化肥,隻用榨過了油的茶籽餅--我們湖南話叫做‘茶枯’的做底肥,連土壤都是潔淨的!我們湖南的茶,每年在春雨以前采摘的嫩葉子,統稱雨前、毛尖,也叫明前,就是清明節以前采的,都是上品。春雨過後,葉片長大了,天氣熱了,有蟲子,打農藥了,再采來炮製茶葉,產量雖高,卻是中下等的大葉子茶,大路貨,冒味道,不值錢了。唯獨這君山銀針,比雨前還要采得早,采得精,專選那早春的、滿身白毛毛的頂尖針芽子,連展成形了的嫩葉子都要不得的。一架采茶女,心靈手巧眼睛尖的妹子,一天也隻能采到半茶杯呀!這是珍品、極品。世上唯獨湖南有,君山年產十幾斤!”
“咯咯咯!”年輕女人又笑了起來,“我這挎包裏就有兩斤!”
“恐怕是冒牌貨吧?”胖子脫口而出。
瘦老頭兒又使出了一種湖南人的絕技--用小拇指把杯中喝剩下的茶葉全都挑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著吃了。
真有趣兒。我走南闖北,遊曆了大半個中國,還沒見過吃剩茶葉的。隻聽瘦老頭兒喃喃地說道:“從味道上鑒定,不是冒牌貨……隻不過筋脈稍稍粗了一點嘎子。”
經過這次“茶話會”,我們已經知道這位瘦老頭兒是“管過農業的”老幹部。隻不過他自己支支吾吾,不肯明確地說出來,到底是個廳局級的幹部哩,還是個離休之後“享受廳局級待遇”的處級幹部?
中國的事兒就是複雜。解放前把客車分為頭、二、三等,解放後大概是忌諱這種等級觀念吧,便改個名稱,叫做軟臥、硬臥、硬席,再加上專列、特掛,名堂還是不少。細究個理,除了專列、特掛“不計成本”,尚未“商品化”之外,別的都要花錢買票。當然羅,內部還有個財務報銷的規定,誰“軟”誰“硬”,誰“臥”誰“坐”,皆有明確的級別限製,不得僭越,倒也說明尚未“完全商品化”。這些規定,我們都是自覺遵循的,習慣了的,毫無意見可言,本應如此嘛!不過,今天我們包房裏發生的兩樁特殊的個別事件,卻不知如何處理是好。其一,我雖不夠級別“軟乎”一次,卻偏偏崴了腳……其二,這個年輕女人(我敢斷定她也不夠級別),沒有崴腳,卻也要來“軟乎”一次,而且挎包裏還裝著兩斤君山銀針……現在竟然心安理得地解鞋帶,準備“軟而臥之”了!
正當我如此這般地胡思亂想,並且等待那個向我許過願的女列車員進來“攙你老爬到上鋪克”的時候,一沒留神,身邊這位高幹小姐(或兒媳)已經實行了一件感人的壯舉--像隻猴子般輕快地爬到上鋪克了。
“這!這……太客氣,真叫我過意不去,太難為你啦!”我雖未感激涕零,卻也有些抱愧地語無倫次了。
“咯咯咯!沒啥,我年輕嘛。倒是難為這位叔叔了--可惜我隻有一個下鋪,沒法照顧他啦。”
此時,那胖子正費力地往上鋪攀登著,手腳既不靈便,肚子又大得礙事,臉上表露出一種拚搏神情和羞愧的笑容--因為在兩個上鋪的同一水平線上,傳過來議論“胖叔叔”的女人聲音。
我們四個人全都安頓下來了--兩位高幹,一位高幹的小姐或兒媳,外加我這個因傷腳而“越位”湊數的文人,總算物以類聚,彼此平等相待(別人並不知道我不夠級別),各得其所,可以和平共處了。女列車員輕手輕腳地進來關了燈,一分鍾之後,鬥室裏隻剩下胖子高水平的呼嚕聲伴奏著車輪碾軋鋼軌的隆隆聲了。我的左腳也隨著這兩種相當可觀的轟鳴節奏陣陣作痛,難以入睡,腦子裏總也排除不掉兩個疑問:我的軟臥車票能報銷嗎?這年輕女人的車票又由誰批準報銷呢?
天亮以後,特別快車已穿過湖北省,進入了河南境內。我進一步“認識”了同包房的年輕女人,開始叫她小徐,並且問長問短,親切地與之交談。這是因為,她一大早就主動幫助我做了許多事情:攙我去洗臉間;幫我從餐車端來一碗熱麵條;還替我換了一杯新茶--我們堅持不再要她的君山銀針,沏的是瘦老頭兒主動拿出來的古丈毛尖,這也是上品呀。
胖子不甘示弱,在信陽車站買了一隻肥大的燒雞,動手撕成四大塊,把帶雞腿的一塊給了小徐,另一塊帶腿的留給自己吃,我和瘦老頭兒得到了帶雞頭和帶雞屁股的二等待遇。我倆沒意見,誰都知道燒雞沒有四條腿,不能搞平均主義的。於是,我又掏錢請女列車員從餐車買來一瓶“湖南茅台”白沙液,她還主動送來四隻高腳酒杯。附帶說一句,如果乘坐硬席或硬臥車廂,我決不敢請列車員去買酒,她也絕對不會主動送來酒杯的。今天不同了,既然冒著“不予報銷”的危險坐了軟臥,何不幹脆擺出高幹的譜兒來,徹底地“軟乎”一番哩!
沒想到小徐具有大丈夫的海量,飲了一杯又一杯,臉不改色心不跳,還一個勁兒地要跟我幹杯,“難道咱們四個人還不能把它幹掉麼?”她用挑釁的眼光盯著我,又搖搖盛白沙液的瓷葫蘆酒瓶兒,證明存貨不多了,“這一瓶總共隻有九大兩。現在裝酒誰也不肯裝滿一斤的,這也是變相漲價兒的一種絕招兒,是吧……來,幹掉它!”
原來她是個精通酒道的行家裏手。一仰脖兒便是一杯見底。我真不敢跟她“對著幹”啦,心裏記起了幾次深刻的教訓:凡是女人而會喝酒的,你可千萬別惹她,鬼知道她們的酒量有多大!我這個“記吃不記打”的文人,多次被此種女人“擊敗”,醉得一塌胡塗……後來才聽說,女人而豪飲者,大都是天生的海量,或者她們的腸胃並不吸收酒精,所謂“穿腸過”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