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高幹小姐(或兒媳),天生海量乎?“穿腸過”乎?不得而知。幸虧同車的胖子也善飲,才解了我的圍。否則,有生以來頭一次乘軟臥,就吐髒了車上的地毯,豈不要被罵作天生的賤骨頭了嗎!
豪飲帶來了健談。我們四人全都撤掉了嘴邊站崗的哨兵,一起打開了話匣子。
“小徐同誌,你多大歲數啦?做什麼工作的呀?”瘦老頭兒年齡最大,嫌疑最小,便倚老賣老,問起女人的歲數來了。
“二十七歲,搞商業的。”
“哦……結婚了嗎?”
“沒有。搞商品推銷,成年累月在外地跑,還是晚婚好些。”
“推銷什麼商品呀?”
“土特產,大紅棗兒。”
瞧,我這個酸文人,一聽到大紅棗兒,馬上聯想起“望梅止渴”的典故,進而又聯想到桔子可以醒酒,便扶著鋪位站起來,要去簍子裏拿幾個桔子請客。這次又被小徐擋了駕。她行動敏捷,立刻從自己一個竹箱籠裏拿出四隻碩大的廣柑來。
“哎呀小徐,拿我的嘛!我那是湖南的特產,無籽蜜桔。”
“還是嚐嚐我的吧,這是廣西特產,叫血橙,比任何的桔子都好吃!”
說著,她已把血橙切開了。平心而論,這又是一種珍貴的水果,我隻聽說過名字,並未見過,自然更想嚐嚐啦。礁,這玩藝兒呀,一個足有半斤重,滾圓形狀,皮色橙紅,光澤油潤,象是塗了蠟的。切開之後,果汁如血--每一瓣的珠蕊之上都布滿了細密的“血絲”,真是奇異的仙果!
瘦老頭兒又開始唏噓感歎了:“這血橙呀,曆來就是貢品……真甜!味正,汁濃,維生素豐富,功能補血健脾。慚愧呀,我這個管農業的老家夥,邁向古稀之年的人了,一生當中也冒掐過幾架……”
如果說君山銀針還沒有打動胖子的心,現在這血橙卻“征服”了他。“好東西!寧嚐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這血橙堪稱國寶呀。你一生沒掐過幾架,總還掐過呀,可我哩,南征北戰四十年,隨著大軍南下解放廣西,如今當了副司長啦,吃這玩藝兒,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啊!”
看,幾杯白沙液和一隻血橙的威力,已經迫使胖司長把自己的履曆和盤托出了。至此,隻有小徐的身世尚不明朗,我已在猜測,她的父親或公公,大概比部長或將軍更高一些吧?
吃完了血橙,嘴唇還是甜甜的,雙手粘粘的,小徐又給我遞過來濕毛巾。多會體貼人呀,她身上毫無高幹子女的那種盛氣淩人的臭架子。
我被好奇心驅使著,借著酒意,終於鼓起勇氣,把心裏憋了十多小時的問題提了出來。
“小徐,你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
“農民,擼鋤頭把兒的。”
“啊?那……你公公一定是位首長羅!”
“咯咯咯!”她又爽朗地笑起來:“我坦白過了的呀,還沒結婚,哪兒來的公公呢!”
“真對不起!是我酒後失言……”
“沒啥。您大概不會再問我的丈夫是不是華僑了吧?”
“你爸爸起碼也是個副司令員以上的大幹部!農民出身倒興許是真的,我從前的老首長,兵團司令,參軍以前也擼過鋤頭把兒嘛!”胖司長笑眯咪地說:“別保密啦,姑娘,說出來也沒關係,有資格坐軟臥的都是有辦法嘛!”
小徐第一次露出了嚴肅的神情。“我可從來不騙人。沒那個必要!我爹,哥哥嫂子,都是普通農民。全家掙工資的隻有我一個。可我們家去年的純收入是七千元。”
瘦老頭兒也單刀直入了:“那麼,你自己的職務是什麼呢?”
“幫辦。大機關裏也許沒這個職稱吧?我是縣裏農工商聯合公司經理的外交幫辦,相當一名助理員,集體所有製,把話說白了,也是個掙工資的農民。”
“啊?!”胖司長驚叫一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立刻追問:“十七級是縣太爺級。你們公司經理多少級?”
“他是個老同誌,國家幹部,十八級。”
“你呢?”
“相當於二十三級。”
“那你坐軟臥,這車票能報銷嗎?”
“報硬臥票。多出來的,自己掏腰包,錢不多嘛。”
她回答得隨隨便便,又毫無炫耀或誇張的意思。從她的口氣聽起來,幾十塊錢的份量,就好像我們談論幾毛錢似的。
大概因為我們三人都不同程度地流露出感慨、驚訝和疑惑的神情,小徐不由得又笑了一下,才主動作了若幹解釋。
這次她到南方來,完成了三個任務:一是向廣東、廣西推銷一百萬斤大紅棗;二是賣給湖南某地區的五十萬斤大紅棗出了點兒質量問題--一部分棗子有蟲,買主有反映,她便趕來檢查貨質,當場拍板決定降價處理,退還貨款五萬元,以免影響了本公司的信譽;三是順便從南方買點兒上好的茶葉和水果,帶回去請本縣的有關領導嚐一嚐,這可不是送禮行賄,是提醒他們注意發展本縣的高檔土特產品。“我們縣並不是隻出產大紅棗兒呀,比如,還有鹿茸、牛黃,決不亞於君山銀針和血橙的經濟價值;再說蜂蜜和一種能製作‘烏雞白鳳丸’的黑體白翎母雞,以及人工培育的蘑菇吧,隻要領導重視,提供一定的條件,許多農戶都可以兼營這些副業的。所以,每次到外地推銷土特產,老經理都叫我買點新奇的南方特產帶回去,作作宣傳,開開眼界,爭取領導。我們老經理是個開明人,他常說:多花幾個錢沒啥,隻要本縣的土特產發展的多了,咱公司的貨源也充足了,還怕賺不回來嗎?你們出門在外,困難多,隻要完成任務,給一點獎金,值得,也是應該的。”
我相信她這些話。可是,胖司長吐吐舌頭,瘦老頭兒也幾次搖頭,還忍不住地評論道:“唉,農業搞得太活了,問題也多呀!”
小徐輕描淡寫地反駁了一句:“農業搞死了,問題更多。”
我不願參加爭論,又問她:“你這趟出差,有額外的補助或者獎金嗎?”
“任務完成了,有獎金。”
“一年出差幾次呢?”
“四五次吧。”
“你們經理也經常出差嗎?”
“不,他老啦。”
瘦老頭兒的怨氣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要向誰發泄,突兀地說了一句:“他老啦,為啥還不退休哇!”
小徐又淡淡地反駁一句:“他身體老了,思想並沒老化。”
“濫發獎金,就算思想解放啊?!”瘦老頭兒板起了臉,比喝君山銀針茶的時候更加嚴肅了。
年輕的女幫辦依然輕描淡寫地據理反駁著,“十年前,我們縣的棗樹都快砍光了,死絕了……後來,老經理領著我們下鄉組織貨源,跑遍了全縣,宣講新農業政策,動員大家種果樹,那時候我們可是一分錢獎金也沒要哇。這幾年,國家調整了農副產品收購價兒,外貿搶著訂貨,南方也爭著買棗,廣東人連燉雞都要放紅棗嘛!湖南是粽子的故鄉,離了紅棗行嗎?嘻嘻,現在賣棗的農戶比我這個幫辦可富得多哩!老經理說,照顧左鄰右舍嘛,我也不能叫你這個外交幫辦比擼鋤頭把兒的收入差太多了呀!”
火車上不是開展大辯論的場所,各執一詞,誰也無權下結論。於是,借著酒勁兒,各自又眯了一覺兒,連午飯也忘了吃。
下午,車到石家莊,隻有我扶著車廂過道悄悄地把女幫辦送下了車,因為同室的兩位男人還在呼呼大睡哩。
“我看得出,您還是同情我們農工商聯合公司的!啥時候來給我們寫點文章吧!旅差費--坐軟臥,我們報銷!”說罷,她又爽朗地笑了一陣。
這是個快樂的女人,財大氣粗的新型農民呀。
待我返回包房的時候,才發現胖司長和瘦老頭兒剛才竟是假睡,現在全都趴在窗口,指點著女幫辦的脊梁,憤憤不平地說著難聽的話:
“農民也學會了坐軟臥,真討厭!”
“她算什麼農民?暴發戶!”
1983、12、6
§§第十九章 報告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