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無情卻有情
我從小就聽說,“國民黨的稅多,八路軍的會多”。學曆史課,政治課,也有“苛政猛於虎”的說法。老師講過,抗捐抗稅,往往是農民起義的一條緣由和要求,喏,“迎闖王,不納糧”,又是民歌又是口號。這當然是舊社會的事啦。外國人也把稅官與魔鬼並列嘛。
自古以來,不論士農工商,誰歡迎稅官上門,從你口袋裏往外掏錢呢?那麼,社會主義的新中國,稅務官員該怎麼當?
群眾為什麼不同情“大蓋帽”?頭頂著國徽也視而不見嗎?果洪臣同誌說:這一架可沒白打呀,打出了許多想法……
1987年7月,四個滿嘴噴著酒氣的壯小夥子晃著肩膀大搖大擺地走進一洞橋農貿市場。他們都是“兩勞”(勞改、勞教)刑滿釋放人員,到這裏找便宜來啦。他們東遊西逛,嚐點兒這個,摸點兒那個,最後來到了賣眼鏡的浙江個體商販的攤檔前麵,每人挑選一副價值百元的變色眼鏡,拿了就走。
賣眼鏡的攤主大喊:“你們沒給錢呐!”
“給錢?”小夥子們笑了起來,“爺兒們瞧得起你才拿哩!”
四個小夥子全是關東壯漢,本地人。那浙江商販個頭瘦小,雖然抄起了扁擔可也不是對手呀,隻有嚷的份兒。
這時跑過來另一位關東大漢,身高一米八十開外,虎背熊腰,三十郎當歲,身著稅官製服,頭戴大蓋帽,大喝一聲:“把東西放下!敢在市場明搶明奪呀?”
他就是本溪市一洞橋稅務所的所長、共產黨員果洪臣。
四個小夥子並不把赤手空拳的果洪臣放在眼裏,反而逞強耍橫,罵罵咧咧。
“你少跟爺兒們來這一套!”
“收稅的,這不關你的事兒!”
“你管不著!”
他們一邊罵,拿著眼鏡就要跑。
果洪臣將他們攔住:“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無法無天,明奪明搶,誰都有權力管!這事我管定啦,你們跑不了!”
一人抓不住四個,果洪臣拽住其中一個不放。那三個反而打了回來。浙江商販也參加了“戰鬥”。
我無須仔細描繪這場30分鍾的“全武行”打鬥。但這場景實在令人心寒:市場裏的圍觀者不下數十人,其中不乏年輕力壯的漢子,卻沒有一個上前幫助“大蓋帽”的。他們非但不同情執法人員,有的還喝倒彩。
此時趕來幾位稅務官卻也製服不了四個歹徒呀,雙方幾乎打了個平手。幸而這時又來了一位“大蓋帽”--到農貿市場買菜的解放軍,見此情景,跳進圈子,三下五除二就將兩名歹徒“放”倒在地,原來他會擒拿術。此時刑警大隊的同誌們也趕到了,將逃竄的另一名歹徒抓獲。
四名凶惡的歹徒全戴上手銬押走了。果洪臣的心裏卻久久不能平靜。想了很多,很多。
他告訴我,在這之前,稅務幹部依法征稅時,也多次發生挨罵挨打的事情,僅本溪市平山區稅務分局就有十幾位同誌被商販打傷。“納稅是公民的義務,寫進憲法裏的。稅收是國家財政收入的來源,是四化建設的資金。這些大道理沒人反對,我們每次征稅都拿著電嗽叭向群眾不厭其詳地宣傳講解,這是非常必要的工作。可是,光講道理還不行!”
就說抓那四個搶變色眼鏡的歹徒吧。有人認為,這不是稅務所長份內之事,可果洪臣說,社會是個整體,農貿市場也是個有機的小社會,要管理好這個市場,雖然有工商、公安、稅務等專業分工,卻不能“各掃門前雪”。即令我不是這裏的稅務所長,看見了歹徒哄搶商販,也要挺身而出,維護群眾利益嘛嘛!
這件事的結局很有啟發性。一洞橋農貿市場共有十幾戶浙江來的賣眼鏡的攤販,過去納稅拖拖拉拉,還想盡辦法少報營業額以壓低稅金。這次親眼見到果所長奮不顧身的與歹徒搏鬥,維護他們的合法利益,才認識到自己也應該依法納稅。他們主動找到稅務所來,作了自我批評,並且自動提出將每月30元的稅金提高為60元,保證按時繳齊。
本溪的一洞橋,出名靠了稅務所。它是國庫的毛細血管,小額征稅,涓滴細無聲。然而他們的先進經驗遠遠超出了財稅係統的專業範圍。
來遼寧省采訪之前,我便聽說本溪市平山區一洞橋稅務所是全國財稅係統的先進集體。第二任所長果洪臣同誌是遼寧省勞動模範,本溪市優秀共產黨員,被譽為“鐵稅官”。
我還從兩份報刊上看到,一洞橋農貿市場是本溪市“最大最繁華”的,有一個“農貿交易大廳”,一個農副產品批發市場。
待到平山區稅務分局馬永強局長領我走進一洞橋農貿市場時,卻發現這裏並不大。占地麵積總共不超過七千平方米,設在一條流入太子河的暗溝(汙水渠)頂蓋上。所謂的“大廳”隻是個鋼架塑料大棚。納稅的坐商(攤販)共360戶。露天的批發市場是一長條空地,登記的行商(批發戶)564個,但他們並不“蹲”在這裏,大多是流動的。此外還有一些庫房,貨堆,飯館和幾十輛行商雇用的三輪貨車。談不上“繁華”,經營的魚肉果菜品種也不多。
一洞橋稅務所就更小了,三間小平房,擠在路邊,沒有食堂,沒有廁所,總共12名稅務官員,兩頭貪黑,以所為家,自己帶飯,所裏倒是有個小茶爐。說是稅務官,這個所隻是股級編製。就是全國稅務係統數以萬計的基層單位之一,是國庫的一條毛細血管。
大江南北的農貿市場我也見得多了,比較而言,這裏確實不大也不繁華。這麼一個規模,怎樣做出了不同凡響的成績呢?
馬永強局長告訴我,1983年建立一洞橋稅務所的時候,隻配備6名稅務幹部,連這三間小平房也沒有,買了個破車庫權作辦公室。局裏最初的設想,根據一洞橋農貿市場的經營規模,一年能征收5萬元稅款也就不錯了,向那些小商販三元五元的征稅斂錢,要湊成個大數目談何容易呀。
然而,1983年共征稅款10萬元。1984年13萬元。1985年果洪臣走馬上任當所長,征稅額居然翻了一番,高達27萬元,這已經是分局領導預計稅款的5倍了,還能更上一層樓嗎?果洪臣施展出全身解數,帶領全所同誌創造出一條又一條先進經驗,1986年征稅52萬元,幾乎又翻一番。此事引起各級領導的思考,認真研究他們的經驗,幫助總結提高,給予大力支持,宣傳和推廣他們的經驗。一洞橋稅務所出了名,更不辜負領導的期望,1987年征稅85萬元。有些人對果洪臣的經驗持懷疑態度,甚至有人告了他“十大罪狀”,監委也出麵調查了,一樁樁地推倒那些不實之詞,保護了果洪臣的事業心和開拓精神,1988年他們再創奇跡,征稅119萬元!這年2月,轉業軍人陳福林被分配到一洞橋稅務所任指導員,8月,果洪臣調北京學習,陳福林接任所長,百尺竿頭再進一步,1989年征稅達到171.5萬元,竟然是分局領導最初預計金額的34倍!連國家稅務局金鑫局長也興奮地對陳福林說:“增長這麼快,太好了!說說,你們是怎麼搞的?”
九十年代第一個春天,我帶著這個問題飛到遼寧。在省稅務局,向鄭局長請教;到市局,聽王局長指點;到分局,由馬局長領路;來到一洞橋稅務所,見到的卻是第四任所長張永泉。他們異口同聲、如數家珍般的給我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
1984年,區委就開始注意一洞橋稅務所了。這是“無意”中的發現--財政局長有早、晚外出散步的習慣,每天清晨吃早飯之前,以及吃過晚飯之後,他散步來到一洞橋農貿市場的時候,總能看到果洪臣他們在“業餘征稅”。
財政局長將這“無意”中的發現報告區委。區委領導也親自到一洞橋察看了幾遍。領導者的喜悅,非筆墨所能形容。總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領導者對每一行的“尖子”都會傾注心血來灌溉和培植的。
那麼,果洪臣他們究竟是怎樣開展“業餘征稅”的呢?
我們不是經常埋怨國營商店開門晚、關門早嗎?同時又誇獎私營和個體商販服務態度好,兩頭貪黑笑臉相迎。是啊,這就叫做“商人無利不起早”。一洞橋農貿市場的個體戶就起得很早。特別是那批發市場,整車皮、整卡車的瓜果菜蔬,24小時之內隨時到貨。有些長途販運的“倒爺”還成心鑽稅務所的空子,偏偏趕在你下班之後,半夜批發、轉手;等你上班時,他已駕車“逃稅”而去。
於是,果洪臣他們自動開展了“八小時以外”的“業餘征稅”。夏季早晨5時(春秋6時),稅官們就跟小商小販一道“出早行”;晚上,你不收攤兒,我也不下班。果菜上市的旺季,果洪臣他們還通宵“蹲”班,特意卡住半夜逃稅的倒爺。至於星期天、節假日,哈,那是農貿市場購銷兩旺的黃金時間,稅官怎麼能休息呢?果洪臣、陳福林、李玉蘭、張永泉這些年輕人雖然當所長的時間五年、兩年、一年不等,卻是隻有帶病帶傷堅持工作的時候,而從來沒有休息過一個法定節假日。據統計,僅1989年,一洞橋稅務所就“業餘征稅”38.7萬元,占收稅總數的22.5%。也就是說,五分之一強的稅款是從“八小時以外”捕捉回來的--這也是我找到的第一個答案,否則,他們征稅金額連年劇增的謎底在哪兒呢?
1989年,全所12位稅官平均每人“業餘征稅”656小時(相當加班82天),這還不包括路途上的時間。21歲的女稅官鄒吉軍,家住後湖,平時上班要倒三次車,“出早行”時連頭班公共汽車也沒開呐,隻好淩晨3點多起床,步行一個半小時趕到。天黑路遠,隻好由老爸爸或者“阿黑”送她一程。“阿黑”是她養的一隻狗。趕上加夜班,深夜11點,末班車又沒了,果洪臣這些當所長的關東大漢自然要擔當“保鏢”護送姑娘回家。稅務所管錢理帳需要細心的女稅官,因此這兒還有一位25歲的新娘子楊秀娟,深夜下班更得嚴密“護航”啦。再就是女副所長李玉蘭,除了所長,她比誰都來得早,生起茶爐為大家燒水熱飯,深夜下班也得有人送吧。因為,這三位身材單薄的女同誌同樣是鐵麵無私的稅官,對待不法商販毫不通融,拒絕賄賂,頂住人情,征稅罰款,“得罪”過不少“釘子戶”和“痞子戶”,早就有人揚言要進行報複,甚至有的歹徒跟蹤到李玉蘭家門口。
果洪臣說,稅務幹部遍及全國,各行各業,各類工商企業都有我們的稅務專管員,因此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一國營,二集體,酸甜苦辣管個體”--管理農貿市場的個體商販是最費時間、最分散和難度最大的。
我明白啦,“業餘征稅”,寫在紙上、印在文件上,不過是四個漢字而已;真正把這項活動開展起來,像一洞橋稅務所那樣堅持七八年而毫不懈怠,他們又要犧牲多少次與家人團聚、與情侶約會的幸福時機呀。
有人說果洪臣是鐵稅官,鐵老虎。鐵,當然好哇,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令人欽佩。但我看他更是個與群眾血肉相連的服務型、開拓型幹部。
財稅部門有個專業術語“支幫促”,曆來是扶植國營和集體所有製工商企業的手段。果洪臣大膽設想:能不能改變“收死稅”的工作方式,對一洞橋的個體商販也“支幫促”呢?
果洪臣的這個建議在稅務所乃至支委會(他們與平山分局是一個黨支部)內部引起了激烈辯論:一洞橋農貿市場的個體商販成分複雜,既有唯利是圖的二道販子,又有“兩勞”釋放人員,屬於不三不四的人,稅務所怎麼可以為這種人服務呢?果洪臣你可不要犯立場錯誤呀。
果洪臣也坦率地亮明了自己的立場和想法:本溪是個山城,副食品供應曆來比較短缺,扶植個體商販,解決好本市上百萬居民的副食品供應,何錯之有?
至於“兩勞”刑滿釋放人員、失足青年、待業青年,他們同樣擁有公民的權利和義務。如果處處加以排斥,“沒有正道走邪路”,那樣對誰有利呢?
不同意見可以保留,爭論也可繼續進行。在上級和黨組織的支持下,果洪臣他們開始用行動和實踐來“說話”了。
市場缺活魚。一位養魚專業戶主動到一洞橋聯係。果洪臣征得工商局同意,便撥給水槽,在農貿市場建立了永久性魚攤。他們的活魚售價比死魚還便宜,不但平抑了魚價,養魚專業戶也發了財,不再使用毛驢車,而是購置了“兩截美”(客貨兩截的汽車)按時運送活魚上市。
一位養雞專業戶來推銷鮮蛋,問所長:收稅的政策變不變?果洪臣告訴他:不變。對於肉禽魚蛋這些農副產品,省稅務局規定,隻收5%的產品稅,不再加稅。專業戶心中有了底,幾年來不斷擴大經營,飼養蛋雞數由兩千隻增至八千隻。也買了“兩截美”天天運送鮮蛋上市,不再用手扶拖拉機了。有時鮮蛋多了,農貿市場銷不完,果洪臣還負責介紹他送到本溪鋼鐵廠等大企業的食堂去。專業戶十分感激,要給稅務所送鮮蛋。果洪臣笑著說:我們從來不收禮,要感謝就感謝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製定的好政策吧!
一位養牛專業戶飼養100頭肉牛,賺了錢也不敢多養牛,怕提稅,怕經營規模大了挨“削”。果洪臣為保證牛肉貨源,親自找到他家去宣傳稅收政策,講明一頭肉牛隻征收18元屠宰稅,還在農貿市場為他提供賣肉的攤位“肉床”這位農民打消了顧慮,幾年來一直在一洞橋出售鮮牛肉,家中飼養的肉牛也發展到300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