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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從那個時候,我開始懷疑本家,懷疑我的命運。
十七叔說,我是不會離開本家的。這話果然沒有說錯。
時間距離那個下午已經過去了十年,我不再傻傻的,堂兄們也早已褪盡屬於孩童們的最後一絲頑皮。我們學會了本家想要傳授給我們的一切,並且由智慧生出了幾許從容。堂兄們陸續離開本家,情況就像當年十七叔說的那樣。眼看著本家日益冷清,我對那些輕車簡從悄悄上山的華服權貴們也生出了幾許怨恨。現在唯一使我至今尚未絕望的事情,便是雲飛哥還沒有離開。
那時雲飛哥已經拒絕了好幾撥人。因他所獲評價甚高,他便常常被人挑中。每次大哥遣我去請他,我都要拉著他的手在後堂悄悄叮囑一番。我對他說:“雲飛哥,你千萬不要答應!那家夥談吐雖然不錯,但是卻額上流油斜眼歪眉厚唇暴牙更兼身形矮小膘肉環腰,形容極度猥褻,一看就知不是什麼善良之輩!人品低劣也就罷了,萬一氣量狹小,雲飛哥,你跟了他可怎麼辦啊!”雲飛哥恨我把他說得似挑選夫婿的閨閣女子,聞言額上青筋直跳,揪住我的衣領便是一頓打,但是打完後,卻也沒有答應對方就是了。
如此幾番勸誡下來,我私下說給雲飛哥的話竟不知怎麼給大哥知道了,大哥敲了敲我的頭,說:“下次再搗亂,我把你雲飛哥悄悄送走,不讓你知道!”
我雖心道下次不敢了,卻還是不服,我問大哥:“為什麼大家一定要走?雲飛哥如果看不上那些人,一輩子待在山上不是更好嗎?這樣我們大家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大哥聽了微微一愣,隨後歎了一聲,撫摸著我的頭發,道:“十幾年過去了,你怎麼還是一副小孩子模樣!”見我不高興,又搖頭道:“這種事情,便如做買賣一樣,要麼不開始,要麼就努力將手邊貨物都銷出去。隻有盡可能地積累更多資本,才能保證將來立於不敗之地。”
這個道理我也知道,隻是眼看著大家漸漸離散,以後天各一方,再難歡聚,不禁心下惆悵。
大哥見我神情黯淡,也沒說什麼,拍了拍我的背便離開了。
但我知道他也未必好過。
他平日對我們這些人愛護非常,當年那麼忙碌,也要早早爬起來,聽我們念了書再去做事。如今本家漸漸空了,我不信他不感慨,不心酸……
前日還有仆從跟我說,看見當家夕陽時分在學堂外徘徊,那個時段,正是以往我們下學的時候。往日每到這時候,各個堂兄無不興奮,大家說著笑著,或嚷累嚷餓,或討論課業,或議論先生,亂紛紛的聲音能傳到老遠的地方,便是遠遠地歇在山坳裏的那些老鴉,也常常被我們驚動,發一兩聲叫喚來抗議。如今學堂盛況不再,我不知道大哥看著那如血殘陽照在學堂紅漆斑駁的老舊窗欞上心中是何滋味,隻知道無論他內心如何難過,他從不向我述說。
大哥是個喜歡把軟弱心事放在心裏的人。他一味地照拂著別人,雖是我們同輩,但所思所為,無不像一個愛護我們的智慧長輩。
他有時讓我心疼。
但有時,也讓我不解,乃至微微怨恨。
就像他雖疼愛我們,送溪橋哥他們下山,卻從不留戀。他籌劃他們下山後的種種事宜可以廢寢忘食,但送行時卻從不流淚,不但不讓我們出麵相送,且便是他自己,每次也是送出家門便立刻返回。
越靠近大哥,我便越敬愛大哥,可是越敬愛他,我便越理不清那些跟隨敬愛出現的怨恨到底是為何。
這些年來,我照顧大哥的起居越發得心應手,大哥見我機靈,慢慢便叫我替他分擔一些瑣事。我跟著管事們出去采買過東西,替管家收過租,替本家拜訪過幾個遇到麻煩的分家,更替大哥核對過帳目……從這些零散的瑣事中,我也慢慢窺探出大哥所背負的,是怎樣一個龐大的家族!過去我隻知道冼家滿門貴人,無論所居何處,姓冼的無一不是當地望族。當我慢慢體會到這些榮耀、這些財富皆是出自本家眾人——尤其是曆代大哥和學堂子弟們——的苦心經營的時候,我竟生出一種幻覺,覺得整個家族似乎已經有了自己的生命!它像一頭可怕的巨獸,在漫長的時光中擁有了自我意識,它自陰影中慢慢浮現,可竟沒一個人發現!它無聲地吞噬著曆代大哥和學堂子弟們鮮活的生命,可是這些人的後代依然前赴後繼,滿足它逐漸膨脹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