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生出這幻象的時候,我滿心惶惑,我瞞著大哥,悄悄去看十七叔。
十七叔果然如他自己所說,沒清醒幾年便陷入自己的世界。他第一次陷進去的時候,隻陷了十幾天。那時我已經九歲,身體快速成長,腦子裏總是飄來飄去的雲霧也逐漸散開。我熱愛這種變化,並且常常覺得一切都很奇妙:在那個時候,有很多事情昨天還是一副模樣,第二天馬上就換了麵目,變得更加清晰。十七叔瘋病發作的前一天還稱讚我,說我以往天資雖好,無奈常年跟著一群天資同樣難得的兄長們,被比得辛苦,心裏也自卑。如今學問積累到一定程度,神思大進,可算是“混沌初開”了。我被他讚得高興,還破天荒仿著不懂事時的舊例親了他一下。哪知第二日他如被抽了魂一般,連我都不認得。我抱著他大哭,哭得眼睛都腫了,大哥拉也拉不開。後來大哥拿我沒法,隻好由著我睡在十七叔房裏。如此,十七叔瘋了幾日,我便抱著他睡了幾日。後來十七叔醒了,聽說我如此,竟沒有高興,反而摟著我苦笑,說:尋道,你這叫我怎麼放心呢?
十七叔說謊,他說不放心,最後還是慢慢地丟下我,走到了那一步。他發病的時間越來越長,後來竟是再沒有清醒過。我抱著他睡了兩年,照顧了兩年,哭了兩年,後來大哥說送到別處去對他有好處,我才放開他,重新睡到大哥房裏來。
我時常去看他,每次看了回來,眼睛都是腫的。他雖隻和我相處了幾年,但這幾年中,所有長輩無不是如三叔那般心事重重冷淡自持,便是疼愛,也疼愛得不留痕跡,隻有他,笑我抱我親我愛我都是毫不掩飾的。他讓當年傻乎乎不懂事的我安心,讓我知道,不用揣摸,不用猜測,無論何時伸出手,都能獲得來自長輩的關愛!
這心思大哥是知道的,所以盡管我每次看了十七叔回來都會黯然神傷,大哥卻從來不阻止。我原也不在意,但是有一回,我從十七叔那裏回來,晚上不知做了什麼夢,竟止不住地流淚。大哥被我吵醒,見我這樣,跳下床抱住我,說:“尋道,你別這樣!是大哥沒用!”他說了幾十遍我才從夢裏清醒過來,我體會著他的心情,竟忍不住心痛起來!大哥從不愛提和白玉盒子有關的事情,想來大哥心裏,也是不願子弟們下山的。我聽說大哥進學堂時,十七叔還沒有走。大哥和十七叔關係極好,不知十七叔後來下山,大哥是如何地不舍;十七叔離開不過幾年,再次歸家,一身是傷,不知大哥見了,私下又是如何地難過!我竟在這樣一個人麵前心痛十七叔的命運,作為當家的大哥見了,該如何自處呢?!
從此我開始瞞著大哥去看十七叔。
瘋了的人瘋了,醒著的人還要生活。
我帶著惶惑去看十七叔的時候,他還是老樣子。我問他:“當年你說本家有個致命的不足之處,讓我自己琢磨了這麼久,總該告訴我了吧?”
他縮在床角,目光呆呆的,早已不知落到哪裏去了。
我又說:“我明白,冼家為了屹立不倒,把觸角延伸得太遠,以至於如今已經不能抽身了。可是,難道我們就要這樣永遠繼續下去?”
想到十七叔的今天或許就是我的明天,我歎了一口氣,心裏的惶惑慢慢轉為無可名狀的感傷。
我最終還是放棄了關於“十七叔這次或許就會清醒過來”的幻想,並且開始明白:如果我想知道未來的路該怎樣進行下去,我隻有問我自己。
可我在大哥身邊待了這許多年,除了越來越迷惑,並沒有獲得更多。
所以,當某天大哥遣人來請我,說是外麵有人挑中了我那隻白玉盒的時候,我不但驚訝,而且於驚訝中還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期待。